世界上有些建筑是用詩歌蓋成的,比如說黔東南苗族的吊腳樓。
在去黔東南采風之前,就聽朋友說過,凡是有苗寨的地方,必定有水,水和苗寨相存相依。萬物是博大的,到了黔東南的雷山縣,才知道苗族對萬物有靈的原生態宗教信仰。令我感到震驚的是,苗民們不僅信仰大自然的火、土地和巖石,還崇拜蝴蝶、楓木等,多么美好的崇拜啊,于是,我跟著他們的信仰,進了雷公山。
我是一個教師,更是一個詩人,每當在生活里感到麻木了,就到苗家的吊腳樓住幾天,以恢復自己的詩人氣質。這天,我是和黔南州幾個熱愛詩歌的詩友來到黔東南的朗德上寨和西江千戶苗寨的。朗德上寨苗寨是北京奧運會火炬接力傳接的寨子,當時,火炬手們沿著美麗的巴拉河,在依山傍水的季刀苗寨、南花苗寨、三棵樹苗寨傳遞,而后乘車至凱里市區,曾經把黔東南響亮的名字,通過電視畫面傳遍了世界。我到朗德上寨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月的馬日,寨子很安靜。望豐河里有一位苗族老人正在牽著水牛洗澡,問之,答道,水牛是專門為節日斗牛用的。沒有節日,就沒有激情火花,為了過好節日,朗德上寨竟然精心培育了近110頭公牛,專門為過節斗牛用。
雷公山到處有河流,西江千戶苗寨的河叫——白水河,河的名稱雖然不一樣,但水質是一樣地清澈。我去問苗民河流的源頭,他們都驕傲地說,是托了雷公山的福氣,僅僅一句話,就道出了他們對大山的感恩。是啊,苗族的祖先是從中國的東部遷徙來的,先人拖家帶口地來到了中國的西南,被這里美好的山水留下了。留下了,他們在山里打獵,在山澗有限的平地上種植水稻和包谷,他們和大山相依,建筑了具有鮮明苗族特點的房子——吊腳樓。他們還用水車利用小溪流的流動的勢能,把低處的水提高到高一些的稻田,梯田喝飽了水,生長出香甜的稻谷和包谷,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苗家兒女。
雖然沒有趕上苗人的節日,但山腳下的農田里,油菜花開得正火。寨門前有兩個苗族少女,看樣子她們剛采摘茶葉回來,一邊唱歌一邊擦拭臉上的汗珠。坐在木頭門檻上或者木凳上做針線活的是苗族大嫂,穿針引線很專心,鳥飛過,人走過,她們都來不及抬頭。這些苗人平時穿得很樸素,只有到了節日才會穿上民族盛裝,尤其是年輕的女子,會戴上銀子打造的頭飾,白亮亮的,像是月亮,我疑惑她們把月亮戴到了頭上。苗人不喜歡金飾,喜歡銀。銀子閃著白光,銀要比金干凈。苗族姑娘銀飾是全方位的,有銀頭飾,銀項飾,銀胸飾,銀背飾,銀手飾,銀腳飾等。過節時,姑娘們戴滿了銀飾,足有五六斤重,走在山寨路上,嘩啦啦地響,像是月光流動。苗族女子平時穿著和發型很簡單,把頭發扎成唐朝那樣高高的髻,朝前扎一朵杜鵑花。
雷公山是黔東南苗人聚居的地方,我從雷公山山腰部順著一條水渠往前走,漸漸走進響水巖山谷。正是初春,山谷萬木萌動。雖然說這里的樹木即使在冬天也不會干枯,但在春天,樹木會陡然吐出新綠。我想,世界有各種各樣的綠,大部分是根據綠的程度不同而命名的,而雷公山谷里的綠,則是一個字——鮮。樹是鮮綠的,各種的草和野菜也是鮮綠的,鮮綠的野草還有星星草、蒲公英、柴胡、三葉草、茼蒿、杏仁菜、薰衣草、燕衣、香蒿、闊葉紫茄等;野菜有蕨菜、芥菜、野芹菜、野蔥、野韭菜……我無法數出它們的名字,但是我知道這些草和這些野菜不僅僅可以食用,有的還可以治病,總之和苗民的生活息息相關。
春天的風在寨子里穿來穿去,把游人的衣服吹得鼓鼓的。苗寨的吊腳樓屬于干欄式建筑。造房匠師是建造苗寨的藝術家,他們在30至70度的斜坡陡坎上搭建吊腳樓,簡潔、穩固、防潮。建筑形式以穿斗式木構架為主,因前檐柱吊腳而得名。吊腳樓一般有三層,四榀三間、五榀四間、六榀五間成座,依山錯落,次第鱗比。德郎苗寨不大,只有六七十戶人家。我想,風從吊腳樓上穿過的時候,會發出嗚嗚的聲響。吊腳樓是居住的地方,也是一件樂器,會在風中唱歌。吊腳樓一層層地往山頂趕,像是鳳凰展翅。下午來到了西江苗寨,在苗寨的入口,就有盛裝的苗族女子迎接,她們臉色紅潤,如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穿黑衣服的男人拿著近一人高的竹筒子在吹,這就是苗人的主要樂器之一——蘆笙。一個男子如果不會吹蘆笙,不會得到女子的芳心的。
雷公山水渠旁和山谷里除了植物還有什么?還有風。這里的風很小,手指很柔軟,可以明顯感到它輕輕撫摸山谷萬物的柔心。植物們是喜歡風的,風可以幫助植物搬運花粉,搬得遠些,更遠些。植物的基因越遠,后代越結實。山谷里還有什么?當然是楓木、土地和巖石了。我辨認不清什么是楓木,但在迎面而來一群群樹木里,我相信一定有楓樹的存在。土地和山巖更不用說了,遍地都是山巖,山巖和土壤是親密無間的,我驚奇地發現很多山巖上覆蓋著青苔,小心地撕掉一塊,即刻露出僵硬的巖石。青苔是怎樣附到巖石上的呢?原來是山巖先吸附了塵土,塵土經過水的滋潤,就孳生出了青苔,因此,黃的或青的山巖,就變成鮮綠的了。雷公山有的山巖是濕漉漉的,好像是出汗,其實是沁出了水滴,山體經年被雨水滋潤,它不會一下子把水傾瀉掉,而是先把水吃到肚子里,然后再一點點分泌出來,所以,在雷公山,所有的小溪都是常年流水。
水是有大善的,苗民也是大善的,有水的地方,就有苗民居住。水是從山巖里溢出的,苗民顯然是感謝這些山巖的,他們就把本民族的神圣的銅鼓和長鼓放置到山巖的洞里,到了祭鼓節、召龍節、過苗年的時候,才極為神圣而隆重地從巖洞里把鼓請出來,經過一番祭奠的儀式,邀請祖先和他們一起度過神圣的節日。蝴蝶也是苗民所崇敬的,所以,我一路很注意觀察蝴蝶的出現。節氣當時正徘徊在農歷三月之末,山谷里的蝴蝶并不多,偶爾可見到幾只,看不到成群的蝴蝶。令我驚奇的是,雷公山谷里的蝴蝶個頭很大,最大的,竟然有點像是燕子。我在靠近雷公山響水巖瀑布第一節瀑布飛揚的地方,見到了一只黑蝴蝶。它的整個身體幾乎是黑色的,展翅飛的時候,可以看到翅膀的中間有一點淺黃,似有似無,如夢如幻。等這只大黑蝶落到草葉或者是樹葉上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翅膀下方的兩個藍晶晶圓點。在水渠邊,我走,蝴蝶也走;蝴蝶走,我也走。我和蝴蝶很有緣分,期間它三次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好不愜意。
終于進了苗人的山寨,看到了苗族女子一律在頭頂梳唐朝女子那樣的發髻,我想,花和蝴蝶密不可分,在發髻上插花,也是對蝴蝶的一種尊重吧。我觀察到,凡是苗寨,大都要被一條小河環繞的,小河是山里的小溪匯成的。我都不知該怎樣形容這些石頭和石頭間流淌的小溪。響水巖山谷的石頭很多,小溪流從石頭的頭頂上漫過,石頭不惱也不火,就這樣和小溪相依偎。體格強悍的苗人的骨頭像巖石一般堅硬,但他們和河水相依相存。還是說說身邊的這條小溪流,它就在我的前面引路,跟著它走,突然就把它走丟了,身形暫時不見,但可以聽到它的好聽的“嘩嘩嘩”的聲音,或者“咕嘟咕嘟”的聲音,原來它是調皮地鉆進了灌木叢隱身了。到處是潺潺流水,大山和巖石是水聲的共鳴器。久在大山行走,可以聽出“嘩嘩嘩”水流聲的區別,它們時而輕微,時而渾厚,時而清風拂面,時而萬馬奔騰,真的萬般風流呢。
算命先生給我算命時說我的命里缺水,我卻對水一往情深。在雷公山響水巖山谷,我盡量放輕腳步,不讓自己的腳步聲驚動了小溪流。令我想不到的是,小溪流是變化的,走到了一座斷崖前,就不是小溪了,陡然變化為一面轟轟烈烈的瀑布。這些浩蕩的瀑布貼著山崖,義無反顧地落到幾十米下面的深水潭。水在降落的過程中是白色的,可以說是雪白如練,待它們落到了潭子里,先是白色,漸漸地緩解為碧綠,和青苔的顏色差不多了。雷公山的響水巖共有三道飛瀑,一道比一道壯觀。站在瀑布面前,我充分地直接感受到什么是“動靜相宜”,瀑布落下斷崖的時候是動的,落到潭子里,一下子就靜了,靜了的水重新變成小溪向前奔走。我也繼續跟著小溪走,走向自己一無了解的前方。小溪走得并不快,我反而走得快,這時我是動的,小溪是靜的。一邊陪著小溪走,一邊想到,小溪靜的時候也含著動,動的時候,也含著靜。小溪懂得動靜相宜,這比浮躁的人類強得多,人類一旦動了起來,就收不住了腳步,小溪比我們人類有文化修養。
苗族的兄弟姐妹喜歡水,苗人呼喚小溪,小溪就蹦蹦跳跳地跑過來了,水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生機。雷公山無數的小溪流匯聚成小河,小河帶著對苗人的祝福,一路經過許多苗寨。是平淡的,水也是有激情的。在西江千戶苗寨,我看到了水的燃燒——苗人用糯米加酒曲再加水釀出了噴香的糯米酒,酒給苗寨帶來了激情。苗人感恩水,在他們的吊腳樓房檐的圖案上,有不少是水紋圖案。有了水,苗人用木槌搗出了香甜的糍粑。有了水,他們在稻田里養魚,做出了鮮美的酸湯魚……如果你到了苗寨住上幾天,可以時時處處享受到水給苗民帶來的恩澤。
西江苗寨白水河吸引著我,吸引著以表現美為己任的藝術家們,我站在白水河邊,夜晚依在河邊觀月做詩。白天在河邊游走,時常可以看到大學美術系的女生們在這里畫水彩寫生,她們長裙飄飄,嫻靜而典雅,本身也構成白水河風景的一部分。她們在河邊畫畫,我扶著河欄看她們的畫。她們畫布上的云彩很白,天空很藍,藍汪汪的,沒有一點瑕疵。她們畫的遠山是黛色的,山階是紫色的,樹木是綠色的,船是紅色的,吊腳樓一律是白色的……不知道這些女孩子為什么把苗族的吊腳樓畫成白色的,也許是寄托了她們心中的純潔吧。不由得就想起詩人卞之琳在他的《斷章》中寫道: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此時此刻,白水河、女學生、遠山、樹木、河鴨、吊腳樓……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審美體,被天堂上的神仙嫉妒著。
為了解苗寨里的水,我在白水河邊逗留了兩日,充分體會了這里的苗民對白水河的感恩。本來苗寨是不缺水的,可是這里的苗人用水相當地節約。苗族女子在白水河洗衣服,決不放大量洗衣粉,而是用祖先的洗衣辦法,把需要洗滌的衣服放到青石板上,用一根木槌,砰砰砰,砰砰砰地敲打,河床里回蕩著好聽的有節奏的敲擊聲。河水是自由的,河水向下流淌的時候,他們不像漢族人攔了一道堤壩又一道堤壩,并不去攔住水,水是屬于每個人的,應該讓下游的兄弟姐妹一起享用。河床上有的地段,他們也會用石頭堆積起人工“壩”,但是石頭之間有很寬的縫隙,以便于河水自由地穿過,弄出了嘩嘩嘩的響聲,像是樂師在調琴弦。
毫無疑問,很多地方的人們已經無法和大地和諧相處了,而在貴州的黔東南許多村村寨寨,依然保存著原始的純真,和我一起在雷山采訪的縣政府的小吳說,我們黔東南有這樣的習慣,寧可放慢工業化步伐,也不能毀壞自然山水,說得多好啊。我和這幾日客居吊腳樓的苗族大嫂說,等我退休了,就搬到苗寨住,和你們一起種稻舂米,喝酒唱歌,做一個和大自然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