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在孔子以至儒家思想體系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范疇,而過去研究孔子思想的人,對這一范疇似乎沒能給予足夠的重視,今天我們就來詳細解讀一下孔子“直論”的內涵及其人格意義。
◎“直”的內涵
“直”的基本含義是正直,其反義詞是“枉”。枉即邪,即扭曲、不正。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不解其意,子夏解釋說:“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舜舉皋陶而不仁者遠,湯舉伊尹而不仁者遠,因為民眾由此而知,舜、湯之為仁君,重用皋陶、伊尹等正直之臣,斷事公允,理事得當,仁者得以升遷,不仁者無可乘之機,遂洗心革面,從善如流,所以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直”是事物之常態,也是人心理之常態。作為常態,自然可以得到普遍的認同和接受。所以當魯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正直之人當政,是即是,非即非,是者得其褒獎,非者得其懲罰,如此,社會安康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是為民之所服;邪惡之人當政,是不是,非不非,正直之人遭受壓迫,邪惡之人得以重用,民眾雖無力改變現狀,但內心里卻無法認同這種現實,是為民之所不能服。
“直”不僅具有正直之義,亦具有正義之義,具有“應當”“本當如此”之義,“直”與“義”是有親密關系的。子張問孔子曰:“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在這里,孔子嚴格區分“達”與“聞”的不同。達者質性正直,其所好者義也,其所行者正道也、正義之事業也。聞者假仁之名而無仁之實,其所好者一己之名也,不務實而專務名者也。達者德立而行成,行由德之所自發,其行為是質性正直之外在顯現;聞者但求務名,其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博取名聲,故有名而無實。《漢書·王莽傳》曰:“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豈所謂‘在家必聞,在國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耶?以莽之奸邪,亦是好為聞人,故讒說殄行,不免震驚朕師也。”達與聞的區別就是務實與求名的區別。務實是在質性上做功夫,是強調行為本身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其核心是“直”是“義”。聞者但求其名之彰顯隆烈,所作所為并非出于心之直、義之正。所以,凡聞者必無其實而必有其偽。有鑒于此,程頤諄諄告誡曰:“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而學,則是偽學。今之學者,大抵為名,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達者務實,聞者務名,達者必直,聞者作做。
◎“直”與“誠”
“直”不僅與“義”相關聯,亦與“誠”相關聯。心直是以心誠為前提和基礎的。“直”的本義是正直,而正直是事物之常態,亦是人之心理之常態。作為人之心理之正常狀態,“直”所體現的正是人的心理的真實狀態。如實反映、呈現心理的真實狀態,即是所謂的“誠”。《中庸》曰:“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朱熹注曰:“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心之所思、言之所發、行之所為,以一貫之,無所差失,是即是,非即非,無虛偽、無造作、無邪妄,即是所謂“誠”。
《大學》所教之“八條目”,其一目曰“誠意”。何謂“誠意”?“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誠意”是“自慊”而“毋自欺”。這里的“自慊”指的是內外相符、表里如一,如人之好好色、惡惡臭,不待一點造作,不加一絲虛妄。
“自欺”則是心里本來如此想,但卻不敢承認,而以一種好聽的招牌做幌子,以掩蓋自己之真實想法。所以,“自慊”是“誠”而“自欺”是偽。孔子深責 “鄉愿”,曰:“鄉愿,德之賊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鄉愿”之偽而不“誠”,在于“鄉愿”之似是而實非。
“直”以“誠”為基。“誠”是內,“直”是外;“誠”則“直”,“直”則“誠”;“誠”必“直”,“直”必“誠”。“誠”的基本含義是真實無妄。真實無妄即是不造作,即是表里如一。心如是想,口如是言,身如是做,即是“誠”。儒家強調“誠”,正在于突出心理與行為的一致性,突出行為的真實性。
“直”是“誠”的外在顯現。在孔子時代,“誠”還不是儒家學說的重要范疇。強調“誠”,在儒家那里,是由孟子發其端的。而孔子當時所強調的只是所謂的“直”。孔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有人以為微生高為人正直,孔子以為非也。何以知其非?有人向其乞醋,其無有,卻不敢言其無有,轉而乞諸其鄰而與之。是曰是,非曰非,有謂有,無謂無,直為“直”。是不敢言其是,非不敢言其非,有不敢謂之有,無不敢謂之無,何“直”之有?微生高乞諸其鄰以應求者,亦只是曲意奉迎,掠美市恩。其內心所不能放棄者,只是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如此,又何以談得上正直?乞醋本來是一件小事,人乞我,我有則與之,我無則可以明言之。不敢明言己之無有而乞諸于鄰,是怕借者以為己有而不與也。怕人誤會而乞諸于鄰,是心存芥蒂而不坦誠也。明言己之所無,人或乞之他人。今不敢明言己之無有,轉而乞之于鄰以應求,不僅委曲了自己,亦是奪鄰人之美而自居也。
本來簡單的人際關系,如此一來反而復雜化了。在現實生活中,如此事態并不少見。我或曾求于人,今人來求我,雖難以辦到,也不敢拒絕,單怕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看來要做到胸懷坦蕩,做到正直,既不委曲自己,也不奉迎他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細微之處觀其“直”
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華言巧語,文過飾非;滿臉堆笑,以取悅他人;畢恭畢敬,超過正常限度。如此之人,處心積慮,用心邪惡,孔子與左丘明以為可恥也。本來對某人深為怨恨,但出于個人利害的考慮,把自己的怨恨收藏起來、掩蓋起來,反而以友好的態度對待他人。如此之人,不惟虛偽,更獻其媚,孔子與左丘明以為可恥也。微生高乞諸于鄰以應求,只是不誠實而已,并未對他人造成太大的危害。然而如果任其發展,必然會做出“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這般可恥之事出來。所以,孔子教人,最是從細微處入手。人之“直”與不“直”,亦可從細微處看出。
羅安憲: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