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的反抗：只想做個人

酷暑之夜，星空反倒繁密得很。紅頭蒼蠅嗡嗡累了，蚊蚋便接著紛舞不已；一條壁虎似乎太寂寞，爬到窗紗上向我展現它冷白的腹部。世界太過喧鬧，其實它的中心是冷寂的。什么聲音也聽不到。壁虎能聽到我聽不到的聲音嗎？但我還是聽到了一粒聲音，微茫但尖利的銳音劃碎了中心的沉寂。我忽然又想到，向日葵在暗夜里該朝向哪一邊呢？東邊還是西邊？我實在不知道。也許它們只是垂下頭，垂向自己的軀體。但我不知道它們是在哀悼自己，還是痛思白晝？

感謝那一粒銳音警醒了我——一九七○年三月五日，一個正直的年輕人被槍殺了。他像一棵被無數棵葵拒斥與遺棄的異類，在紅旗下被陽光的利刃割斷了脖子。三十年后，當我打開《遇羅克遺作與回憶》這本書，才發覺那顆黑色子彈一直在飛，從未停下來過。那場浩大的造神運動之所以“造”得起來，原因不僅在于史無前例的“造日”狂潮，更在于后無來者的“造葵”暗流。沒有后者，“造日”運動便失去依托。記得“文革”期間，只要墻報、宣傳欄上有“日神”出現，四周必有千萬“葵民”簇擁、環繞。于是太陽便不再是太陽，葵花便不再是葵花。它們被畸形的政治所強奸、所涂抹，成為扭曲常識、蒙蔽良知的突破口。不要小看這種象征物的作用。它類似意識形態的麻醉劑，使一代人成為精神上的植物人，決非危言聳聽。成千上萬的向日葵被排列成類似兵馬俑那樣的龐大方陣，便決定了任何敢于質疑“造日”和“造葵”的“會思想的蘆葦”的慘淡命運。

你看到了嗎/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而是把頭轉向身后/它把頭轉了過去/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那套在脖子上的/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芒克《陽光中的向日葵》）

這首詩正是針對這種政治隱喻而寫的。可以斷定，這樣的“向日葵”是極少的。再說，在當時的中國，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資格成為“向日葵”。那些被官方圈定為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壞右的，包括他們的子女，都不配作“向日葵”。他們如果也算“葵”的話，那便是“黑葵”或“壞葵”。與“造神”運動相對的，便是“造妖”運動。無妖即無神。沒有魑魅魍魎，神的存在意義就變得可疑。于是乎，神妖對峙的活劇在政治舞臺上演了：先是“引蛇出洞”，讓牛鬼蛇神紛紛上場，然后再搗毀閻王殿，痛打白骨精。每一場政治運動后，有人被妖化了，有人被神化了，后者當然是極少數。結果，這個世界除了神妖之外，只剩向日葵了。唯獨找不到人。遇羅克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因而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黑葵”：高中畢業后，他兩次參加高考均成績優秀，但無法通過政審而被擋在大學校門之外；后來他報名到南郊大興紅星公社當農民，卻看到許多地主被殘酷斗死，子女也跟著遭殃。這種斗法被叫作“連根拔”。后來他患上嚴重的神經衰弱癥，這才回到城里：先是在小學當代課教師，后因出身問題被辭退。這之后，他被分配到人民機器廠當學徒工。不久全國刮起了“文革”風暴，他在日記中寫道：“共青團中央號召，對毛無限祟拜，無限信仰，把真理當成宗教。任何理論都是有極限的，所謂無限是毫無道理。”可謂驚世之語。當時，社會上有一副對聯甚囂塵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道出了極左政治和官方意識形態的“潛規則”。然而，這種反人性反人類的“血統論”卻愈刮愈猛，成了七億人口大國的用人政策的基礎。二十五歲的遇羅克深受其害，他將強烈的憤慨化作痛切的反思，頂著酷暑寫下驚世駭俗的《出身論》予以反駁。第二年元月，這篇長文發表在《中學文革報》第一期，三萬份報紙在北京街頭被搶售一空，又臨時加印六萬份。

“出身壓死人”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像這樣發展下去，與美國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羅、日本的賤民等種姓制度有什么區別呢？

他宣稱：“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遇羅克不過說出一個基本常識：人人生而平等。與其說他拒絕“朵朵葵花向太陽”——他實在是沒有資格的，毋寧說他只是在幫助社會回歸正常的理性思維，革除那些以“紅”和“黑”涂抹的不平等色彩，恢復人之為人、葵之為葵的本來面目。然而，中國具有深厚的專制思想傳統，它并非以西方所謂非理性的面目出現，而是占統治地位的畸形理性浸蝕社會正常思維，進而取代了它。這是非常可怕的。以“向日”之葵而論，“日”與“葵”的關系被視作天經地義，正是畸形理性的表現。諸如：“朝葵東北傾，夕穎西南唏。”（晉·陸機）“傾心知向日，布葉解承恩。”（宋·姚孝錫）甚至與葵沾邊之物，都與“日”有一種特殊關聯，如唐代雍裕之在《題蒲葵扇》中寫道：“傾心曾向日，在手幸搖風。”盡管古之葵與后來從北美引進的向日葵，從植物學意義上是不同的，但它們在文化意義上卻奇特地融通了。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講到：“在中國，極權主義統治卻有極好的機會，那里幾乎有永不枯竭的材料可以喂養極權統治的那架不斷聚積權力、不斷毀滅人的機器。”冬葵也好，百丈菊也好，向陽花、太陽花也好，都可以拿來做這種“材料”，它們不僅朝著太陽仰望、旋轉、獻祭，而且還被制成精美的工藝品以流“芳”百世。

也許，正因為遇羅克是一棵“黑葵”，所以他才能痛入骨髓地反思“血統論”，說出一個簡單的常識。如果說出常識也需要極大勇氣與自信，甚至付出生命代價，那只能說明這個社會病入膏肓了！這里有必要區分兩種反常識：一種是出于追求真理而突破常識，人類正是不斷突破某些常識的囿限，不斷刷新知識而前進的。另一種是出于某種政治目的而有意扭曲常識，通常是通過扇動宗教的、政治的或民族的狂熱，進而私下迷藥以售其奸。這兩種反常識的情形常常被混淆，進而造成認識上的迷津。十年“文革”，明明是一場民族文化的浩劫，可是它卻讓大多數人相信它是“文化大革命”，至今有不少人對它念念不忘。對于第二種反常識，唯一的解藥只能是常識，這時候堅守常識就是堅守真理——它的意義絲毫不遜于發現真理。遇羅克與其說是一個銳敏的思想者，不如說是一個勇敢的行動者。他類似于巨石下的野草，頑韌地伸延著自己瘦弱的莖葉——只因這樣的野草也極其稀缺，它因此成了那個年代夜空中的慘淡晨星。

在我看來，一個思想者最可寶貴的品質是良知、獨立和勇氣。思考從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維系于一個主體精神結構的強度和韌度。在德國納粹時期，哲學家海德格爾面對獨裁和反猶何以喪失了思考能力？原因在于，海德格爾的良知首先被“狗”吃掉了。人性被畸形理性扭曲了，捍衛人的良知的理性機制最先遭到破壞，因此他才對屠戮猶太人視而不見！理性思考的“大堤”潰破了，“洪水猛獸”才得以肆無忌憚。一九六六年“紅八月”，北京紅衛兵對大興縣“四類分子”及其子女大開殺戒，打死三百多人，年長者八十歲，年幼者僅出生三十八天，二十二戶被斬盡殺絕。執行者有很多人，目擊者更是遠遠超過執行者，可是他們何以對喪盡天良無動于衷，甚至引以為豪？在畸形思維的鏡子里，“階級敵人”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憐憫和同情？遇羅克對“文革”中這種踐踏人權、污辱人格的丑惡行為感到強烈義憤，正是他內心良知的正常體現。這種良知是作為一個知識者最起碼的條件。然而在淫威和畸形理性面前，良知往往是最最不堪一擊的。

針對十月革命前后濫用暴力和群眾專政的惡劣現象，高爾基在《不合時宜的思想》中痛斥：“在如今可怕的日子里，良心已經死亡。大家還都記得，當年全體俄國的知識分子不管怪誕的黨派區別，都對貝利斯不講良心的審判、對卑鄙地槍殺連納工廠的工人、對蹂躪猶太人的罪行和所謂全體猶太人無一例外地背叛了俄國的污蔑表示了憤怒。”然而，“槍殺毫無過錯的六名大學生，這件卑鄙的事在被摧毀的文化人圈子中也沒有引起良心的波動”

良知是基于人性而必須有的道德自覺和常識。孟子言：“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王陽明說：“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傳習錄》卷）一個喪失良知的人，肯定失去了做人的資格。一個哲學家喪失良知，非但失去做人的資格，而且還會成為幫兇，讓更多的人喪失良知。遇羅克正是基于良知開始了獨立思考。這種獨立，是他在接受大量西方古典和近現代的人權思想的過程中形成的。而當時中國的知識者（指掌握了一定知識的人，以區別是“知識分子”）經歷過多次“洗腦”運動，除了顧準、遇羅克、張志新、李九蓮等少數人外，大都喪失了思考力和獨立性，成了依附于某種主義的應聲蟲。人們不禁要問：哲學家和思想家都跑到哪兒去了？比如著名哲學家馮友蘭被“四人幫”所利用，干了有違良知的事，因而受到知識界的普遍責難。作家宗璞是這樣為其父辯護的：“首先，一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促使多少有智慧的人邁上走向煉獄的歷程。其次，知識分子前冠以資產階級，位置固定了，任務便是改造，又怎知自是之為是，自非之為非？第三，各種知識分子處境也不盡相同，有居廟堂而一切看得較為明白，有處林下而只能憑報紙和傳達，也只能信報紙和傳達。其感受是不相同的。”這種解釋顯然回避了思想深處的根性問題。牟宗三在《生命的學問》中，記述了熊十力與馮友蘭的一次會面，至今讀來仍耐人尋味：

熊先生和他談這談那，……最后又提到“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么可以說是個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馮氏木然，不置可否。這表示：你只講你的，我還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實，是呈現，這在當時，是從所未聞的。

“良知是個假定”正是馮友蘭的思想根源。良知成了“假定”，便喪失了靈魂的依托和根柢。馮友蘭在“文革”后期進了“梁效”寫作班子，成為其中的大“筆桿子”，在“批林批孔”中寫了很多指導性文章，譬如其中一篇文章題為《略論秦始皇暴力》（《人民日報》1974年1月21日），除了猛批孔子和贊美秦始皇，還將秦皇焚書坑儒與“文革”“鎮壓反革命”加以對照，從歷史高度將“文革”對知識分子群體的迫害與殺戮合理化。據學者王友琴著文披露：錢鐘書一九七九年訪問美國，在斯坦福大學做了一次談話，在回答提問時批評馮友蘭在“文革”中的劣跡：馮友蘭揭發北大中文系教授章廷謙曾是西南聯大文學院國民黨區分部委員，但章廷謙堅決不承認。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掌管北大的“工宣隊”在東操場召開“第三次寬嚴大會”，在全校一萬師生面前，宣布對章實行“抗拒從嚴”，“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當場扣上手銬，塞進停在場邊的吉普車。在這樣的高壓下，北大一大批教員職工被迫紛紛認罪，比如中文系音韻學教授林燾被迫承認要炸北大水塔。章廷謙的一個兒子因此自殺；妻子也腦溢血癱瘓，再也沒能起來。后來北大軍宣隊把在北大如何“深挖”出一百零二名“階級敵人”寫成兩萬字的“經驗報告”，上呈中央“文革”，毛澤東批示“照辦”，作為中共中央文件發放全國。在“文革”中，北大有六十三人被害致死，更多的人身心受到重創。

既然“良知是個假定”，那么“良知被狗吃了”也可以成為“假定”，也就無所謂是否“被狗吃”了。無恥之為無恥，正由此而來。若論哲學素養和知識以及社會閱歷，馮友蘭比遇羅克不知強多少倍。但同樣“處林下”而非“居廟堂”，在同樣惡劣的極權政治語境中，遇和馮的表現卻不可同日而語。看來，哲學家與思想者是決不能劃等號的。一個人哲學知識水平再高，也無法保證他作出正確的思考；而一旦缺乏基本的良知和勇氣，他的思考還會被扭曲到一個錯誤的方向。此時的哲學知識不僅于世無補，于己無益，而且還非常有害。

“哪里的政治太多，哪里就沒有文化的位置，而如果政治滲透了對群眾的恐懼和對群眾的獻媚——就像蘇維埃政權的政治具有的主要缺點一樣——那么談論良心、正義、對人的尊敬及其他的一切就完全是毫無益處的。”這種批判態度，決定了高爾基《不合時宜的思想》何以在前蘇聯被禁達七十年之久。事實上，后期（即三十年代）的高爾基在重返蘇聯后，也不得不違心地改變“不合時宜的思想”，轉向“對群眾的獻媚”和對專制政治的迎合，因而使良知蒙羞。這是高爾基為代表的一部分前蘇聯知識分子的悲劇。

良知使獨立思考獲得必要的前提和基點，而獨立思考又使良知持有內在的深度，從而超越一般“先天”和“善良”的層面，生成直面生存和精神之困境的雙重勇氣。勇氣使思考更獨立更本真，并直面一切可能的生存危險。一九六七年，遇羅克在總結中寫道：“我知道與強大的傳統勢力宣戰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我準備迎著風浪前進……從《出身論》一發表，我就抱定了獻身的宗旨。”

然而，近年來新左派卻公然聲稱：“遇羅克談不上什么‘被害’，遇羅克在文革中被判死刑，原因是私藏手榴彈，預謀暗殺毛主席。”其邏輯是荒謬無知的：“有人說遇羅克的言論惹了大禍，這是對的。遇羅克的反革命言論直接改變了手榴彈這個物證的性質。這不奇怪，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手里也有武器，而薩達姆是否支持美國的態度，就是決定他生死的關鍵。薩達姆親美的時候，美國非但不會收繳他的武器，而且還會支持他打兩伊戰爭，CIA還會給他化學武器去殺庫爾德人。但是薩達姆只要一旦反美，連兩個兒子都要被殺。薩達姆的一家人，連同被美軍飛機炸死的伊拉克平民百姓才是真正‘因言論獲罪’，遇羅克算不了什么。”（《遇羅克案張志新案真相》）很顯然，新左派不懂得美國實行的是雙重標準，即對內民主對外霸權（這應該是一個常識了），而霸權正是一種超級“人治”。由此可見，用霸權邏輯來證明“遇羅克談不上什么‘被害’”，無異于用皇權專制的“謀逆罪”來證明遇羅克被殺是正當。這不是荒謬無知是什么呢？

遇羅克不是那種振臂一呼的造勢英雄，而是一個捍衛常識、秉承良知的勇敢者。“也許最后的時刻到了/我沒有留下遺囑/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北島《宣告——獻給遇羅克》）一個社會喪失了常識，那么這個社會不可能有做人的權利；一個人喪失了良知，這個人也不可能是一個正常的人。同樣，文革中對遇羅克的妖化，和文革后對遇羅克的神化，都沒有把他當做一個人，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一個大寫的人！在任何社會體制下，做一個正常人都意味著遵常識、守良知、有底線，而不是相反——做一棵無自我的、被利用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