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問題
在中國,不是你自己說你是干嘛的就是干嘛的,需要一個“證明”。我看西方電影和文學作品,以及和西方人打交道,偶爾有人自稱作家,有時甚至是個中學生也敢這么自我定位,而且別人聽了也不懷疑不驚嘆。在中國這可是不行的。在中國這叫恬不知恥,你膽敢自稱作家,別人就會問你寫過什么大作,出版過什么作品,是否認識什么人什么人(某某知名作家,具體到2012年以后,就是你是否認識莫言)。關于這事,我是這么想的:因為意識形態原因,作家在中國是一個“階層身份”或“地位身份”,而不僅僅是“寫作身份”,也就是說作家像一個爵位一樣是要被官方封賜,然后依托官方的發表、出版和獎勵機制向民間推廣,才能為人接受。長期以來,自由寫作的非作協會員被譽為帶有貶義的“寫手”和“撰稿人”,就是這個道理。其次,由之產生的等級制又將作家劃分為知名和不知名的,不知名作家自稱作家不僅不能提高自我認識,反而只能招致他人的嘲諷和質疑。大眾對文學的認知至今仍停留在唐詩宋詞、《紅樓夢》和魯迅的中小學語文教材層面上,也可以說,當一個農民或工人問你“床前明月光”下句是什么?你答不上來的話,在他看來,你的“文學素養”連他都不如,怎么能說自己是作家呢。換言之,如果你不是一個知名作家,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作家,你最好隨身攜帶作協會員證和一本有書號的公開出版物,如果你出版作品使用的是筆名,最好在公開出版作品的時候在書上印上你的標準照(不要和身份證上的照片有太大出入),以便他人準確無誤地將你認出來。
說這么多,旨在表明,我基本就是個非常不著名的“作家”,尤其是在2010年我正式出版小說之前。所以2008年《時尚先生》的主編鈄江明找到我的時候,我挺驚訝的。雖然我已經寫了將近十年小說,在各種文學刊物上也發表過一些作品,但,不僅在13億人里,就是在所謂的文學圈,在所謂的“民間”,在所謂的“自由作家”里,知道我寫作的人是極少的,信任我寫作能力的人更少。鈄江明一直在時尚媒體圈,從何得知我這樣的孤魂游鬼,并委以寫作重任,這確實是個不簡單的事。我現在只能理解為這是個緣分。
鈄江明以前是南方報業集團的資深編輯,做過許多“大事”。后來到北京主編《時尚先生》。按中國媒體行情來看,這是一本所謂的高端男性讀物。在我看來,這本雜志是教導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的暴發戶們(也就是鄧小平“讓”先富起來的那些人)如何裝飾自己的雜志。在物質上,諸如服裝、汽車、名表、紅酒、家居自然是少不了;在所謂精神層面,道啊禪啊旅游探險啊,我不太懂,大致是那些玩意兒吧。它們其實和電視酒類廣告中的場景差不多,這些因為發財而發福的老炮們,穿著背帶褲,扎著蝴蝶領結,匯聚在山寨的歐式建筑內,手上端著透明的玻璃高腳杯,杯中不是法國南部酒莊的干紅,而是茅臺或老村長之類的白酒,一個二奶模樣的漂亮少婦穿梭其間,笑盈如花地勸他們不要貪杯,他們于是發出了爽朗的笑聲,理解為淫笑或許更加合適。
鈄江明大致意識到這是這個時代這個國度最丑惡的東西,加之他身上帶有來自南方報業集團的新聞理想主義,不免想在《時尚先生》這個平臺上做點“有意義的事”。值得一提的是,《時尚先生》的國際背景是1933年創刊的美國《Esquire》雜志,在漫長的歷史中,《Esquire》形成了自己諸多的優良傳統,“新新聞主義”即是其一。我對“新新聞主義”不太了解,按鈄江明跟我的交代,就是使用文學手法再現真實的新聞事件,既不是新聞報道,也不是所謂的報告文學,最好像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那樣,以小說的方式呈現。然后他給了我一個網絡鏈接,這個新聞事件發生在貴州六盤水水城。2007年8月8日,一個叫代天云的摩的司機慘遭殺害,而且警方很快就鎖定了兇手:當地一個叫陸鳳仁的無業青年。但抓捕十分緩慢,死者代天云的五個哥哥于是動用家族資源,開始自行追兇,時隔一年,他們跨越六個省兩百多個縣市終于逮著了兇手,而當他們押解陸鳳仁返回水城之后,卻被警方告知,他們的行為是違法的。
我確實被這個故事給吸引了。于是,2008年12月5日,我來到了貴州,在那前后待了十天,通過和代氏弟兄的相處,獲得了許多一手資料,然后回到廣州寫就了《水城兄弟》一文。并于次年四月發表在《時尚先生》上。
這樣說,事情十分簡單順利,事實是我遇到了很多困難。首要問題就是前文說到的身份問題。注意,我不是記者,沒有記者證,無法進入公檢法系統采訪,其次,我也不是知名作家,在某種意義上只是個沒有單位的自然人。為了免于遭到意想之中的盤問和刁難,臨行前我還叫《時尚先生》給我開了幾份介紹信,具我的真名,并蓋上了《時尚先生》的紅戳。沒想到《時尚先生》的紅戳與我見過的所有單位的紅戳都是一樣的,即圓形,中間一五角星。老實說,這讓我心里著實笑了好一會兒。單說這幾份介紹信,它們確實管了點用。2008年12月8日下午,我在代家老五代成軍的家中遭遇了當地派出所警察,出示了身份證和介紹信。出乎意料的是,警察同志把我混淆為之前來過的記者,在此情形下,我當然將錯就錯,不會糾正對方“我不是記者,而是作家”。老實說,我覺得那位警察挺可愛的。次日,在老三代成富家,卻并不那么愉快,代成富的大舅子對我很警惕。問我有沒有名片?我沒有。然后又要求看身份證,我只好將身份證和介紹信給他看了。他看后仍然很不放心:“那么,你到底是干嘛的,你想干什么呢?”我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老實說,這正是2008年整整一年我在問自己的問題,是我的困惑所在。最后我還是滿面羞慚地說道:“我是一名作家,要把你妹婿和他兄弟的事情寫成小說。”
危險系數
按代成富的說法,代氏弟兄雖然身高都在150—160之間徘徊,但年輕時候都是逞兇斗狠的角色。這在《水城兄弟》中有所描述,在此不贅。要說的是,這里面有兩個原因。一,是血液里的,也就是遺傳;二,當地環境如此,需要他們成為當地“強人”。
代老爺子個子更矮,也更有傳奇色彩。早年就離開宗族,獨闖江湖,是玩過槍的。按代成富欲語還休的樣子,估計當過土匪也未可知。代成富那位檢查我身份證的大舅子是這么說的,他說,直到八十年代,火車進入該地區,列車員仍然會提醒旅客:“已經進入匪區,乘客請注意安全。”他還說,早些年,外人進了寨子,因為村民看中你那雙旅游鞋然后把你弄死也是可能的。他們可不會把你埋掉,而是用鍘刀將你切碎,然后倒進豬圈讓豬啃掉。這里的豬圈可能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豬圈,早先它們可能住在吊腳房子的底部(為了防潮,人住上方),后來演變為直接被關進了房屋的地下室,只有在被屠殺的那天才被轟出來有幸看到光明。這樣的豬圈里的豬會不會在黑暗中長出盔甲和角來?會不會在年關之時從地下室爬出上古時期即已絕跡的怪獸?這不免助長了我的想象力。
1949年政權易手后,新政權曾有過一段艱苦卓絕的剿匪經歷,其地點也主要集中在湘西和云貴大山之中。因為地形復雜、山勢險峻,此地確為天然的逃亡之所。五千年前黃帝蚩尤之戰,以蚩尤戰敗告終。后者的族人就逃亡至此,躲過黃帝部族的追殺,成為“苗人”。在之后的歷史中,這里向來都是蠻荒之地,成為歷代中央王朝發配政敵和罪犯的好地方。包括中共自身,在那場名曰長征的著名的逃亡經歷中,他們也曾在此地的山道上被國民黨追殺得衣衫襤褸、氣喘吁吁。代成軍所住的猴兒關,山崖上至今還有著某紅軍將領的題字。如果這支流亡的隊伍中那些死去的人在夜晚還會出現的話,他們將會永無休止地在每個夜晚路過代成軍的門前。
代成軍所住的猴兒關是一個丁字路口,從這里可以到另外一個鄉鎮,進可以下村寨,出則可以上盤山公路。陸鳳仁就是在這個路口遇見代天云,然后上了后者的摩托車后座,二人一起走上了不歸路。而在我2008年12月5日來之前不久,就在代成軍門前幾百米外的山腳下,一個苗人婦女被殺死了。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腸子全部暴露在外。據當地人的說法,這里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個人死于非命。而兇手絕大多數都消失在大山的背后,有的成為其他城市的打工者,有的則泯然于眾人。有鑒于此,本人在短短的走訪期間,一直遵從代成軍的教導,隨身帶刀。遇見危險,唯有和對方一決高下,別無良策。既不要指望有人出手相助,也別指望死在荒山野嶺之后最終有真兇跑出來抵命。相比之下,作為真兇,陸鳳仁是很不幸的。他留下了作案痕跡和線索。更要命的是他遭遇了代氏弟兄。
代老爺子先后娶過兩任妻子,在水城生下十來個兒女。這些兒女遍布水城各鄉鎮,形成了一張家族勢力網。按代成富的說法,在水城,是沒人敢欺負他們代家人的。不僅如此,鄉民們反而經常邀請他們出來主持公道。陸鳳仁悍然殺害了代氏弟兄中的老幺代天云,完全是少知無識孤陋寡聞的結果。他留下的作案痕跡讓代氏弟兄一路摸索到他的門前,他的逃亡方式也被代氏弟兄牢牢掌握,然后準確無誤地一舉擒獲。他的悔恨不僅包括犯罪者應有的悔意,也有之前對代家龐大的勢力完全無知的懊惱。他被捉住后就是這么說的,如果知道死者家里勢力這么強硬,殺誰不好,他才不會殺代天云呢。
復仇之路
2008年12月9日,我是在老三代成富家過夜的,在他兩個兒子的房間。小兒子睡一張床,大兒子在外讀技校或中專,所以我只能冒充代成富的長子很不合格地睡在另一張床上。不知是本來如此,還是這張床鋪久無人睡,被褥整體向我散發著聞所未聞的怪味。好在白天漫山遍野地跑,腰酸背疼的,所以很快就睡著了,無怪勞動人民總能倒頭就睡呢。但是半夜,一個東西重重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將我砸醒了。我像電影中那些做噩夢的人那樣在黑暗中坐起了身。驚魂甫定之后,借著山村里夜晚并不明亮但特別清澈的光線,我發現一只重達四五公斤的貓正隔著被子在我肚皮上蜷曲身體,打算和我互相取暖睡個好覺。這是代成富家的貓,白天我見過。我也看到靠近房頂有一扇小窗,它應該是從那兒跳下來的。它也許剛剛吃過一只老鼠,或者剛剛交配過(如果12月它們也愿意交配的話),然后遵照個人傳統在這個時間到這張床上睡覺。而我是無權干涉它的。所以我像和它商量那樣將它往床的一側掀,最后它還是很不情愿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在我右腿一側呼嚕了起來。然后我看了看手機,鈄江明發來短信問進展如何?我說,我可能沒法寫出公路片那樣的追兇故事,而只能描述當地人的生態系統。鈄江明表示,這樣最好。事后《水城兄弟》一文也正是按照被貓砸醒之夜的打算寫的。
不過,新聞中說代氏弟兄跨越6個省200個縣市并非不存在,我也記錄在案,但因內容太多,不便一一追述,本文會用我記錄下來的地名的方式簡略描述這條艱險的追兇之路。在描述之前有必要說一點,當時追兇的分工是,老五因為有穩定的活計要干,只負責省內追兇,省外則交由有豐富打工經驗的老三代成富去干。老三這個人早年就當過長途司機,九十年代還攜妻兒在山東做過幾年生意,后來在水城承包過礦場,因為礦難死過幾個工人,被查封了。之后想通過養豬致富,也沒成功。雖然眼下流落到開面包車為生,但確實算代氏弟兄里最見過世面和“最有文化”的人(雖然兄弟們都是小學沒畢業),以其普通話說得最好為標志,以其愛在兒子們廢棄的作業本上寫文章為證明。我有幸見過《代成富文集》,他還表示自己將來會把此番追兇經歷寫成一本書,題目就叫《復仇之路》。
老五代成軍的貴州省內追兇路線圖
晴隆—興仁—盤縣—鎮雄—發耳—二塘—汪家寨—南開—畢節—陽長—張維—織金—茶店—老馬沖—牛場—平場壩—六枝—安順—新平壩—鎮寧—貴陽—都勻—獨山。
老五代成軍是駕駛摩托在貴州省內追兇的,新聞中的“萬里追兇”在其摩托車碼表上確實體現為跑了一萬多公里。不過,因為和老五交流起來頗為困難(其人不愛說話,普通話也不好),記錄并不詳細,老三代成富則提供了大量細節。不過,本人仍不想細述。仍以路線圖方式呈現,只是根據老三出門趟數來表示:
老三代成富七次出行內外追兇路線圖
1、大理—香格里拉—蒙自—個舊—開遠
2、威寧—東風鎮—吉里—香錄山—鹽倉—觀風海—昭通—陸良—富源
3、新宜—安龍—板壩—沙栗—舊州
4、貴陽—重慶—西安—泰安—萊蕪
5、新鄉—濮陽—開封—宜賓
6、甘孜—資陽—簡陽—瀘縣—敘永—納西—畢節—納雍
7、溫州—紹興—柳州—砂潭(陸鳳仁就在此地的大明磚廠被代氏弟兄捉住)
對于這兩張路線圖唯一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些地方遍布各種礦場(煤礦、錫礦、銅礦、金礦)、砂石廠、采石場、磚廠和種植園及其他。而且都是些又黑又小的貴州人(普通打工者和案犯)較多的地方。在代成富的描述中,很多礦場采用的仍是中世紀的勞動方式和奴隸社會的勞動關系。比如,黑心老板的眾多打手和狼狗,比如煤礦里手腳并用的匍匐前進,比如砂場里被草草掩埋的工人,比如代氏弟兄那位以為早已失蹤其實還活在云南開遠錫礦里被打斷六根肋骨和一根大腿骨的三母舅……如果你迄今仍被2007年轟動中國新聞界的黑磚窯事件所驚嚇的話,那么我們親愛的代成富先生以及眾多貴州鄉黨只能對你的少見無識深感不齒。另外,路線圖也明確地告訴我們,“形跡可疑的貴州人”不僅遍布全國各地,奴隸制也星羅棋布于這塊“神奇的土地”。這不是所謂的真相問題,而只是生態問題,正所謂太陽底下無新事,有光芒萬丈之地必有伸手不見五指之所。這也不是見識問題,而應該理解為常識。
可憐的陸鳳仁先生,自從被鎖定為兇手之后,他不能使用身份證,也因為小學沒畢業不可能謀到什么體面的差事,逃亡路上,他只能矢志不移地一頭鉆進這樣陰溝一般的地方打工糊口,并在貓鼠游戲中忍受著被代氏弟兄一舉擒獲的恐懼。何為逃亡?為何暗無天日的生活?大概沒有多少人比陸鳳仁了解得更多。難怪他被捉住后反而坦然了,是殺是剮聽憑代氏兄弟辦,我們都有必要替他在2008年9月17日被捉住的瞬間深深地松一口氣。
神秘主義
代氏一族雖然在當地可謂強人,但在代天云遇害到確定兇手是陸鳳仁的期間,他們還是免不了恐懼。這種恐懼不僅僅有對“暗處”的兇手的害怕(不知道是報復還是別的什么),也有形而上的恐懼,即是對死亡的精神上的驚悚。位于石頭村的代家老宅(尚且住著死者的老婆、兒女和老母)窗戶全部用磚頭水泥砌死,猴兒關下的代成軍家也每天早早關門打烊,放出了地下室的黑狗,鎖好了門窗。但他們還是害怕。代成軍有一雙兒女,不敢留在家里,送到了六盤水市區的學校里宿讀。即便如此,或者恰恰如此,夫妻二人更加害怕了。后來老三代成富從家里找出一把古刀,讓這對夫妻辟邪。據代成富所說,這把刀源自1949前某地主惡霸,應該捅死過不少人,后來被其小姨太保管,最后流落到代成富手中。也就是說,這柄古刀確實是一把“兇器”,兇惡的器具,以兇制兇,以邪壓邪,以毒攻毒,以暴制暴,這是中國人最后的底線。
讓代成軍夫婦難以忘懷的是2007年8月8日當天老六代天云在死之前在他們家稍作停留時的樣子。當時已是午后,鬼使神差,這一天代成軍家開飯很遲。飯前代天云就騎著摩托車從石頭村來了。代天云也沒有吃飯。再次鬼使神差,不知是潛意識里感受到了死期已到沒有什么胃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兄嫂邀請他一起吃飯居然還遭到了也沒有吃午飯的代天云的拒絕,然后他跨上摩托就永遠地走了。應該叫他吃飯的,代成軍老婆是對我這么說的,如果給他吃飯,他就可能不會遇到陸鳳仁,就不會讓后者搭自己的車,就不會死。將這理解為愧疚的話,是對代成軍夫婦的不公。但面對一個親人的死亡,追悔是人之常情,亦帶有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
神秘主義遍布代天云死亡前后。半個月前的某天夜晚,代天云的臥室里突然驚現一條蛇,代天云將它打死了。這是時年73歲的代母李氏告訴我的,她的意思是,如果自己的兒子不打死這條蛇,可能就不會死,因為代天云出生于1977年,屬蛇。代天云的老婆楊菊(我覺得這里稱其為“遺孀”“女士”特別矯情)也告訴我,丈夫遇害當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著。丈夫徹夜不歸并不罕見,各種酒席以及相關的牌桌,總是少不了的,屬于當地風俗人情的一部分,她已經習慣了,從來沒有失眠過。可這回,她胡思亂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就給代成軍打電話問丈夫的下落,因為缺乏睡眠,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就像為丈夫之死已經提前哭過了一般。
接到弟媳電話的代成軍也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他立即想起昨天吃完午飯自己干活的時候居然困得不行,怎么也睜不開眼睛,然后就在自己那輛輕卡的駕駛室里睡了一覺,而且一直睡到傍晚,直到有人進了他的院子叫他才醒。這在以前也從未發生過,一個勞動者,怎么會一邊干活一邊犯困呢?這有違常識。那個叫醒他的人是要搭摩的的家伙,代成軍心里還笑來人,猴兒關這里什么都缺,就是像老六代天云這樣的摩的司機從來不缺,從早到晚,他們都聚集在楊殘疾的小賣部之前等生意。但來人告訴他,小賣部前沒有,代成軍不信,出去看了一眼,真沒有,這太奇怪了,一如北京東西單大街突然有一天一個人也沒有那樣驚悚。然后他就打老六的手機,不通。崇山峻嶺,沒有信號正常。代成軍只好自己跑了一趟,但心里已經埋下了一個奇怪。現在,老六媳婦打電話找老六,正好猴兒關下的摩的司機們正在熱議吊水巖洗線溝里躺著個死人,代成軍一點兒沒有猶豫,他立即確定發生了什么事。冥冥之中似乎上帝在他耳邊大聲疾呼:傻逼!在山溝里躺了一夜、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的尸體就是你的六弟!
關于神秘主義(包括所謂的“封建迷信”),在代天云死后的查找兇手時,還發揮了一些沒有起效的作用,這在《水城兄弟》里已有表述,不再多言。我想說說小說結尾我為什么會提到基督教。
1883—1885年,中法戰爭以清政府戰敗告終,越南這個中國的藩屬國宗主權開始歸法國所有,之后也便有了杜拉斯的《情人》,不提。當年的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的傳教士們于是通過越南進入云貴,在苗人中間布道。苗人原先就在中原王朝的教化之外,對信仰問題并無成見,不會為了孔孟之道而固執己見。據史料記載,苗人對基督教可謂信之甚篤(起碼比漢人接受能力強)。但歷史風云多變,之后中國連年的戰爭使西方傳教士與苗人信徒失去了聯系,尤其是1949年后。但對上帝的情感并未因為戰爭和改朝換代而徹底消亡,他們仍然在政治高壓下默默祈禱。于是,因為傳教士的不在場,在宗教儀式甚至教義上,他們逐漸偏離了歐洲傳教士的“正統”,形成了帶有“苗人特色”的基督教。本人對此十分感動。2009年本人回到南京,曾對一位信耶穌的朋友談到苗人的基督。沒想到我這位朋友很不以為然,確實,他和一撥有頭有臉有文化有教養還有金發碧眼外國人出場的所謂中產階級人士隔三岔五聚集在某張點了幾根白蠟燭的餐桌旁交流和祈禱,和苗人在山野間對苦難對上帝的理解或許真的有嫡庶之分,但我不能改變自己對苗人信仰的感動。希望上帝眷顧這些置身血腥、危險、貧窮和艱辛的山民。
婚育及其他
代氏弟兄告訴我,在水城,一對夫妻一般會生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孩子。代成富兩個,代成軍兩個,死者代天云則有三個(可憐的孩子們啊,你們以后怎么辦)。他們還說,1997年之前,當地計生部門針對二胎的罰款是600—800元人民幣。1997年后,漲了,要一萬多。也就是說,一對夫婦如果不認同“只生一個好”而執意要生二胎的話,就必須根據不同年限的不同價格向政府購買一個孩子。
我不記得當地的計生標語了,相信意思應該等同于“一人超生,全村結扎”或“少生孩子多養豬”等恐嚇或致富誘惑。威逼利誘是沒用的,一個摩的司機是這么跟我說的,生兩個都少,一個從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另一個像代天云那樣被陸鳳仁們捅死了,你是想叫我絕后還是咋的?所以這哥們一口氣生了三個。
我也不記得這哥們叫什么名字了,有一天時間,我都是叫他騎著摩托車帶我在水城瞎轉,其中路過了代天云被捅死的現場,也路過苗人的村寨,還路過一些不知道為什么要路過的地方。中午我們在陡箐鄉小鎮子上的一個小館子里吃飯,在他的推薦下,點了一鍋羊肉,就是當地看起來極其漂亮極其黑暗有如幽靈的黑羊。確實好吃,但我那天食欲一般,沒吃多少,幾乎他一個人吃了一鍋羊肉,最后連湯也喝了。當然,錢是我付。此外我還不斷地敬他煙,和他嘮家常什么的,可謂相談甚歡。我想這樣會好說話點,沒想到傍晚的時候我問他要多少錢,他還假裝眼白朝天算賬的模樣,然后說兩百。我說這么多其實有點廢話,我想說的是,這個已經有三個孩子的摩的司機跟我年紀一樣大。在嘮家常的時候,他不免也問到我的狀況。我多么希望告訴他,我不僅有老婆,還有二奶情人什么的,至于孩子,連我自己都數不清。可惜我當時什么都沒有,空有一腔精液。
代成富對我至今未婚也表示不理解,但作為一個闖過江湖的活絡人,他表示,將來我結婚辦喜事了,如果邀請他,他一定會前往我所在的城市去喝上一杯喜酒。這確實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也有點嚇人。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和他的關系已經到了這一步。大概也正是因此,我沒有像之前去采訪他們的記者那樣,吃住招待了你,你也答應了給他們寄報紙結果沒寄,自此音信杳無,顯得很不仗義。《水城兄弟》發表后,我叫《時尚先生》給他們寄了刊物。兩年之后,一個QQ上的人(不知道是拍電影的還是干嘛的,忘了)說他看了我小說集《越來越》中所收的《水城兄弟》,覺得有點意思,他想去找代氏弟兄玩。我就把代氏弟兄的手機號碼和怎么去都告訴了他,并且也叫他把《越來越》送給了代氏弟兄。在這過去的幾年里,我也經常在各種場合提到這次貴州之行。總之,代氏弟兄的故事已經被我無恥地引為自己的寶貴經驗。有時我在酒桌上侃侃而談如上所述,會猛然驚醒:代氏弟兄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