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書（組詩）

記憶之傷

鳥兒用悲傷的眼神，默默

注視著褐色的出生地

它們不知倦怠地起落

談論播種，談論往昔

看麥娘微紅的臉

映照著河岸，一條鯽魚

背影上有遼闊的藍天

如果我有純潔的貧窮

我也會在土地上繼續耕種

在日落時分

整理衣衫，深深回望

母親的慈祥的臉

我將和這遺容相依為命，仇恨

所有雇傭、買賣母親的富人

我，一個不太純潔的窮人

沒有和那些鳥一樣

遵守曾經的約定

在大地短暫的一生里

我用一粒土的身體去喂養

胡蘿卜那橙黃的挺拔的憂傷

農歷

奶奶，每一次見你

總先看見將死的楊樹

你在斷碼頭邊洗菜淘米

石磨般的雙手伸入

大寒的針刺

跟隨你咳嗽的，還有那兩只

大個子的喜鵲

奶奶，它們是孝順的子孫

我們都變成了客人

老屋里的蜘蛛和家蛇

像面鏡子

讓我照見棉衣里丑陋的心靈

奶奶，我最老的親人

用灰暗、蠟黃的臉

背誦農歷，盼來最后的幾頁

將濃霜與青菜

捏成南方熱騰騰的餛飩

親愛的中藥

三十年來，我體弱多病

像極身邊三十年來的江水

吃物理，喝化學

一個戴了頂文明帽子的殘廢

邏輯地微笑

反應地幸福

在一經一緯拉鋸中睡眠

流血一般的虛汗

我繁寫的中國呢？

我一碗咸菜豆腐湯味道里的中國呢？

我《本草綱目》里草木茂盛的中國呢？

萬物靜穆如謎……

磨刀石上銼過的時光

一只陶罐，三朵火苗

穿舊衣裳的祖宗

默念馬蘭的芳名

月光照出他們萬古常新的臉

田七、柴胡、地榆

菖蒲、白薇、葛根

每一個都像長酒窩的女兒

每一個都有暖暖的芳華

想起她們，我已是

欣慰地接受照顧的老父親

一生不舍跳過某一秒

不眠之書

當我的身后沒有田野

沒有一大片金黃的麥地

我盲了，我再也看不見

食物美好的面目

看不見額頭上起伏的沉重

我感恩的原動力消失了

祠堂坍塌時，我的頭頂上

再沒有列祖列宗的眼睛

人啊，已經習慣了

把可恥當作禮儀

我讀書的學堂

不知埋在了何處

傳道、授業、解惑的師長

又埋在了何處？

一面洗舊的五星紅旗

還在心里緩緩升起

眼保健操的口令還在響動

可是媽媽，我盲了

請你將我和妹妹收回你的殼中

這兩粒小花生

不想發芽、不想落地生根了

小令

以后，我不太愿意

提起村莊了

如果我說，一只菜粉蝶的新衣

裁掉一匹平原的金黃

再過些年

人們會覺得我在虛構

我只能禮節性地

笑上一笑

就由我來收留那些

說謊一樣的往事吧

比如，香油的前身

是開花的芝麻

當我享用陳谷子釀的好酒

記憶里的黃昏，窗格上

有蘑菇一樣的月亮

還有多少人

會因為一條小河、它

長久、清澈的流淌而感動？

若我躺下

也能是一條長河

我將與兩岸共榮辱

往北，往南

皆是紅鯉魚的中國

星空

當那枚落日

又成平原眉心的痣

我那些鮮活相處過的親人

已是偶爾想起的逝者

他們沒有因為歉收

抱怨過勞動

他們滿天播種

子孫的口糧

那些星星亮得像遺愿

在日落日出間

我過渡一生

右邊的我眨眼又到了左邊

無數次感嘆的，只是

一個太陽的平常生活

而我親眼見過太多的人

在追尋幸福的途中

離幸福越來越遠

那背影里有著浩蕩的哭泣

掛滿了祖輩從前的臉

布谷

夜深了

風的額頭發燙

卷發的布谷還在叫

平原聳起不安的謎面

幾千年了

它枕湖而居

有波光和安謐的魚鱗

它熟悉谷物的臉

和屋頂的炊煙

它讀過唐詩里

尚未破碎的山河

一頁一頁……

當年放牧的我

已是鐘表里

姓秒的孩子

追趕著姓分的父親

和姓時的爺爺

發條像不緊不慢的風暴

將我的理想

磨成規則的平面幾何

一切還在過去

不讓我死去的

是一只布谷千年前的聲音

和長著雙眼皮的馬蘭的眼睛

在我蠟黃的心靈邊緣

閃爍和平的綠的光芒

夏夜

我能感覺到額頭上

風的腳步

水稻田里，青蛙正踩過

零碎的月光

我能想起

這里的些許前身

蘆葦青青，幾絲光澤

閃耀著奶奶的端午

合唱團里的小生靈

每一位都是音樂的源頭

這里埋掉了我偷毛桃的歲月

埋掉了父親巴掌里的動詞

埋掉了比書本形象又

受益一生的一種教育……

我濕濕地微笑，因為能有懷念

還因為——我的孩子

能有在外婆那享用的童年

他的眼睛里時有蝴蝶飛過

裝滿了讓我放心的美

他睡了吧？仿佛某種線索

夢中流出尚未生銹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