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

1

裴果出門時，項曉麗正在客廳里洗衣服，洗衣機的脫水筒出了故障，不過一件上衣一條褲子，卻怎么都擺不平，剛一蓋上蓋，脫水筒就發瘋般往四周的機身上撞，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項曉麗就發了脾氣，一巴掌拍在機蓋上，罵洗衣機是不要臉的婊子和賤貨。

這時候的項曉麗，半點兒都不像雅詩蘭黛的銷售經理，更接近地道的潑婦，經過她身邊時，裴果就像邁進雷區一般，格外加了份小心，臉上努力做出悲傷的表情，啞著嗓子說：

“我走了啊！”

他們家的那臺洗衣機大概真是賤貨，挨了打罵反而運轉正常了，乖乖完成了脫水的任務。項曉麗的怒氣卻沒有平息，對他的悲傷視而不見，把洗滌筒里的泡沫捧進水池里，兩只丹鳳眼立起來，目光刀子似的扎到裴果臉上，冷冷地命令：

“早去早回，別在外面扯用不著的。”

裴果答應著，從項曉麗的身邊溜過去，不提防，裴欣欣從積木搭起的城堡里沖殺出來，一腳踢中裴果小腿的迎面骨，指著他的鼻子教訓：

“老爸，你咋總愛扯用不著的呢？”

裴果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揉揉迎面骨，打開房門。一只腳在里，一只腳在外時，項曉麗又喊著警告他，積資房的那筆錢還沒著落，別一天就知道像沒事兒人似的東游西逛。裴果嘴上答應著，把這些話從左耳朵放進來，又從右耳朵擠出去。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向都是項曉麗做主，并不需要他操心，項曉麗這么說，無非是要讓他牢記在家里排名第三的地位，出門在外時有所忌憚罷了。

防盜門在身后關上。裴果摸出手機，邊下樓邊給康紅發出條短信：親愛的，這陣子想沒想我？

昨晚接到鳳積醫院的電話時，裴果腦子里就立刻冒出一個念頭，正好可以順便去會康紅。除了做愛時有點喜歡說話外，康紅沒有什么缺點，稱得上是一個合格的情人。

下到二樓時，康紅回復：說什么廢話啊，當然想了。

裴果甜蜜地笑笑，不管是真是假，康紅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親昵和溫暖，讓人意識到自己非常重要，這就挺難得的。走出樓門口，他又打下一行字：哪想我了？

正要發送出去，忽然聽到空中有人喊爸爸，裴果抬起頭，看見裴欣欣把一只小胳膊從陽臺窗口探出來，使勁揮動著向他打招呼。裴果把左手舉起來，沖裴欣欣晃晃，握著手機的右手拇指嫻熟地按下發送鍵。

康紅似乎真的在想裴果，而且已經想得心急火燎，裴果剛走出幾步，踏上樓前的人行道，短信就飛快返回：哪都想了。

裴果的心就一陣麻酥酥的癢，從肚臍到會陰火辣辣地熱了一條，像通了電似的。

康紅大概意識到了什么，很快又發來一條，追問：你是不是要來看我？

裴果不想把去鳳積的事透露給康紅，他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想象著康紅滿臉吃驚的表情，她揮起來的小拳頭，還有貓似的軟進他懷里時，嗔怪地罵的那句缺德，心里就覺得分外的愜意。

裴果回：NO！

康紅的短信裹挾著憤怒呼嘯而至：去死！

2

到鳳積大約兩小時車程，中巴車每二十分鐘由本市西客站發出一輛。裴果沒去坐公交車，走出小區大門，就攔了輛出租車去西客站。魯迅先生說過：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擠，總還是有的。幾天前他剛把這段話抄錄一遍，使的是毛筆、紅紙，然后，安排同學貼到了教室的墻上。

他要給自己和康紅多擠出點兒時間。

昨晚睡得不太好，停車時裴果有點迷糊了過去，推開車門才發現，天上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絲細如牛毛，霧似的從天上飄下來，開始還不覺得，在街上走一會兒，才忽然發現身上有些潮，臉也涂了一層愜意的濕涼。走進客運站時，裴果猛然想到，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有必要安排一篇作文寫一寫它。

中巴車上人不多，裴果占了兩個座位，打算好好補一覺，剛迷迷糊糊培養出一點睡意，就接到項曉麗的電話。項曉麗問他到哪了？裴果說正在去客運站的公車上，車堵得厲害。

他心里想，魯迅先生說得沒錯，時間真的像海綿里的水，而且還是濕海綿，自己這一句話，就又擠出了半小時。

項曉麗說：“剛才鳳積醫院又打來電話，你那個什么蘭姨大概要不行了，問你什么時候能趕到？”

裴果耳邊響起鳳積醫院護士的聲音，冷冰冰的，穩準狠，就像完成一次常規的肌肉注射。

裴果苦笑一聲說：“我也想快呀，可惜公交車和我一樣，都長不出翅膀來。看來咱們這兒也該向首都學習，實行單雙號出行制度。”

掛斷電話后，裴果試著想象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蘭姨。出現在眼前的始終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太，擰眉毛，瞪眼睛，雙手緊抓床邊扶手，咬牙切齒喊他和大姐過去——那是兩年前臨終時的母親。蘭姨始終不肯在他的想象中出現。

裴果下車時，雨已經停了，刮起了風，春寒在潮濕的街道上生長起來，順著人的腳面往上爬，鉆進褲管里，再沿著小腿一路向上攀，漫過大腿、小腹、軀干……把人包裹在寒冷里。裴果哆嗦著把衣領豎起來，出門時不提防，衣服有些穿少了。

3

裴果站在單元門前時，康紅正把鼻飼打進管子里，粘稠的流質食物和搗碎的藥片混合在一起，像一支游行的隊伍，首尾相連，前后呼應，走得不急不徐，依著胃管的彎曲繞出一個“S”形的弧線后，按部就班消失在鼻孔的邊緣。康紅稍稍將管子抬高，看著所有的人馬都進入幽深的洞口，就輕輕拔下注射器，把管口的塞子塞好。這時候，掛在客廳墻上的對講門鈴響了起來。

康紅一溜小跑，拿起話筒問是誰。裴果捏著鼻子說，查煤氣的。康紅沒聽出裴果的聲音，開了單元門后，又走過去把屋門也打開。住一樓就像是義務的看門人，常常要接待各路人馬，門鈴響起的頻率也格外高。

看見康紅家的房門虛掩著，裴果的笑就在肚子里澎湃起來，弄得肚皮不停地起伏，硬忍著敲了幾下門，聽見康紅在屋里喊著說：“進來查吧！”裴果就走進屋里，隨手把房門關上。

康紅正在廚房，背對著房門口，把剛用過的鑷子、剪子扔進鋼精鍋里，坐在煤氣灶上煮沸消毒，聽見有人嗡聲嗡氣問：“大姐，你們家的煤氣表在哪？”康紅就覺得奇怪，難道查表的換了新人？扭頭看見裴果正站在屋門口，先是一愣，隨即一喜，然后板起臉嗔怪：

“死尸，你這是作哪門子妖呢？”

說著奔裴果走過來。

裴果把肚子里的笑都放出來，得意地說：“我是想給你一個……”

后面的話沒說完，就被康紅一口吞進了嘴里。

一個長吻結束時，兩個人都有些疲憊，嘴里不停地喘著氣，心跳也都很劇烈。和裴果想得一樣，康紅果然貓一樣靠進他懷里，在他后背上擂了一拳頭，但沒有罵“缺德”。康紅穿了件黑色的羊毛衫，外面披著綠色的圍裙，圍裙上印著“天天”兩個字，一左一右，正好都在乳頭的部位。隔著羊毛衫，裴果的手在康紅的后背上找到一個物體，那東西扁扁的，好像是一只奇怪的甲蟲。暗自把玩了一會兒，裴果終于搞清楚，那只怪蟲子是康紅胸罩的搭扣。

裴果輕輕推開康紅，和她保持一點兒距離，小心翼翼向屋里看看問：

“孩子沒在家？”

康紅的身子軟成了一塊牛皮糖，追著粘到裴果身上，說：“昨晚上我媽那去了，明天才回來。”

裴果又躲開一點兒，后脊梁貼到了冰冷的墻壁上，下巴向大臥室擺著問：“他怎么樣？”

康紅像一只八爪魚似的箍在裴果身上，喘著粗氣說：“還那樣。”

裴果攤開手腳，標本似的貼在墻上，感覺到兩個“天”字膨脹起來，像兩只溫泉的泉眼，一左一右頂在胸口上，一股股的水流跳動著冒出來，潮濕和溫熱便把他包圍了。

裴果掙扎著從水面探出頭，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索著拿起進門時放在鞋架上的一束花，舉到康紅眼前。花是奶白色的，包在淡藍色的玻璃紙里，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康紅的眼睛一亮，把花接在手里，臉上泛出一抹嬌羞的紅暈問：“給我的？”

裴果搖搖頭，沖南面的大臥室指指說：“這是百合花，給他的。”

康紅就有些不高興，板起臉說：“早說了，他用不著。”

康紅嘴上這樣說著，還是捧著花進了大臥室。康紅回來時，看見裴果一手舉著枝玫瑰，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半彎著腰，正畢恭畢敬站在客廳里。康紅的熱情就一下被玫瑰點燃了，攬住裴果的腰往北邊的小臥室走。

裴果腳下隨著康紅移動，有些猶豫不決地說：“要不，咱倆出去找個地方？”

康紅把半閉著的眼睛睜開，果斷地搖頭說：“別想那好事，半小時檢查大小便，一小時清理次口腔，兩小時一次鼻飼，六小時做一次按摩，你想想看，咱哪還能出得去？將就吧！”

裴果就不再說什么，隨著康紅走。經過南北臥室中間的玄關下時，他發現南側大臥室的門敞開著，好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從里面冒出來。舊棉絮燃燒后的氣味、消毒水味、某種藥味、大小便的騷臭味……裴果突然想到，里面應該還有“他”身體的氣味，就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裴果偷偷向里面掃一眼，一張大床的床尾部分出現在視線里，上面好像擺著兩個什么東西。裴果正想細看，被康紅用力一拖，就身不由己地進了小臥室里。

裴果被康紅拉著躺倒下去時，大臥室床尾的那兩個東西還固執地出現在眼前，他忽然想到，那應該是“他”的兩只腳，像兩瓣仙人掌似的，筆直向上舉著，分別穿了只紅襪子。

4

裴果躺在床上，兩條腿耷拉在床邊，康紅先是跪在地板上，然后又像鰻魚一樣沿著床邊從地上游起來，鉆過裴果的兩條腿，癱軟在他身上。康紅把臉貼在裴果胸前，鼓起腮幫子，隔著夾克和羊毛衫把熱氣一股股往里吹。裴果感覺熱氣像水一樣，癢癢的在胸前漫漶開來，逐漸把自己淹沒了，身上的衣服像水草般隨波逐流，依次被水流剝落，沖散到床上、地板上。坐起身脫掉腳上的襪子時，裴果沒頭沒腦地問：

“他也屬豬？”

康紅喘息著點頭：“和你一樣，今年也是本命年。”

康紅仰面躺在床上，兩條胳膊像藤蔓一般，吸附在裴果的身體兩側，慢慢向上生長攀爬，最后在他的后背處打個結，拉著裴果倒下去。裴果就像一棵樹似的，和另一棵樹合抱在一起。

康紅的皮膚很好，如一匹月白色的綢緞，閃爍著細膩柔軟的大理石般的光澤。裴果的嘴像一只調皮的小羊，一路拾級而上，嚙噬石縫里鉆出的草芽，翻過溝谷、丘陵，啜飲山峰上兩眼玫瑰色的清泉。裴果就慢慢醉了。他把臉枕在一座山峰上，一只手安撫著另一座山峰，忽然想起讀師范時念過的一句詩：在你雙乳間的象牙塔里，做一次千年小憩。

裴果就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康紅似乎和他一樣幸福，正閉著眼等待著。

醉眼朦朧間，裴果忽然發現，小臥室的門忘記關了，目光穿過小臥室門口，他隨后又發現，大臥室的門也沒有關。躺在小臥室床上，目光輕而易舉就能穿過兩個門口，進入大臥室里，甚至還能看見床尾那兩只穿著紅襪子的腳。

裴果掙扎著坐起來，沒顧得上穿鞋，光著腳跳到地板上，走過去關門。

在悶熱窒息的空氣中，康紅緊閉雙眼，就像一塊干涸的土地，等待著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忽然發現身上一涼，頃刻之間云開霧散。康紅睜開眼睛，見裴果正要關臥室門，趕忙喊著說：

“別關門。”

裴果就一愣，回過頭呆呆地看康紅。

康紅發現裴果胯下的東西慢慢地萎靡下去，知道自己口氣有些急了，換上溫柔的語氣解釋說：“我得隨時留意那邊的動靜，否則安不下心來。”

裴果的手縮回來，猶豫了一下，再次爬上床。

5

事情做起來時，裴果就有些不太投入，總覺得后背上貼著一雙眼睛，但也并沒影響什么，而且似乎還變得更持久。

康紅用雙腿摟住裴果的后腰，呻吟著問：“你這次來鳳積干什么？又是學校的事？”

裴果知道康紅又犯了她的老毛病，做愛時嘴里總要找些話說。他不太喜歡這樣，但也不想拂逆康紅，身上動著，盡量簡潔地回答：“來看病人。”

“是女的吧？”康紅似乎有些吃醋，在呻吟的間隙撇著嘴問。

裴果點點頭，有意想逗逗康紅。康紅果然就上了當，兩條腿像蟒蛇似的較足勁纏在裴果的腰上，眼睛睜開，呻吟也停止了，威脅說：“從實招來，你和她什么關系？”

裴果動著笑說：“她抱過我，還親過我。”

康紅的上半身揚起來，兩只手就上來了，一左一右掐裴果的腮幫子。

裴果扭著腦袋躲開，下面動著，笑著說：“我說的，是我小時候的事，她是我媽的同學，我叫她蘭姨。”

康紅把身子重新躺下，呻吟聲也卷土重來，問：“你那個蘭姨病得怎么樣？”

裴果突然停下動作，嘆口氣說：“人大概已經走了。”

康紅也停止呻吟，兩個人一時都不說話，也不動，好像是做一場臨時的默哀。

還是康紅及時調整了方向，指引著裴果又重新運動起來。再次駛入正軌后，康紅又開口問：“蘭姨是你媽的好朋友吧，所以你才來看她？”

裴果搖頭笑笑說：“她是我媽的情敵。”

康紅來了興致，身體的反應也更強烈，扭動的幅度加大，像一只船似的，在床面上蕩漾，追問：“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細說說。”

裴果停下來，回憶著說：“因為蘭姨，我媽監視了我爸一輩子，我聽大姐說過，在農村老家住時，我爸解手的時間長一些，我媽都要親自到廁所里查看一番才放心。”

康紅支撐起身子，在裴果的嘴唇上吻一下說：“邊說邊做啊，不許偷懶。”

裴果就再次動起來，合著節奏說：“直到兩年前，我媽她老人家去世了，到底也不肯放過我爸。”

“人都沒了，還怎么監視？”

母親去世前的情景，出現在裴果眼前。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親，掙扎著抬起木棍似的手，示意他和大姐過去。

他聽到母親喉嚨里刮起的風聲匆忙而短促，歲月似乎正風馳電掣般在她最后的氣息中駛過。母親閉著眼，枯萎的喉頭像枝上風干的一枚蘋果，緩緩地蠕動著，終于說出了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母親說：“你們倆記住，看緊你爸，不許他找后老伴兒。”

“你媽干嘛那么恨你爸？”康紅問。

“因為我媽認為，我爸有過前科。”裴果的動作激烈起來。

“什么前科？”康紅配合著扭動身子。

“她說他調戲過蘭姨。”裴果又加大力度。

康紅的呻吟升級為尖叫，身體痙攣般抖動著，迎和著裴果的沖撞急促地說：“快，快，用力，再用力。”

6

第一輪結束時，兩個人都出了身熱汗，康紅把手伸過去，在裴果的下面撈一把，見硬硬的還在，就嫵媚地一笑說：“等我一會兒啊，廣告過后，馬上回來。”

康紅說著跳下床，衣服不穿，鞋也不穿，就往小臥室門口走。

裴果的目光穿過兩道敞開的門，看一眼大臥室床尾豎起的兩只腳，趕忙喊著提醒康紅穿衣服。康紅已經走出了門口，又把腦袋探進來，調皮地眨眨眼睛說：“懶得費那二遍事，反正他看了也和沒看一樣。”

裴果還想說什么，想一想到底沒有說。他的眼睛始終跟著康紅，看見她赤裸的身體蒸騰起一團熱氣，毛孔里閃爍著汗珠的晶瑩，扭動著腰肢進了大臥室，彎下腰把手伸進去，小聲說了句什么。然后，康紅的身體就消失在大臥室門口，偶爾有某個部位露出來，但很快就又像一片白光般一閃而逝。康紅再次出現在玄關下時，手上提著一只布墊子，穿了鞋向客廳里走，隨后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康紅再回到床上時，裹著一團冷氣，她的兩只手是涼的，顯然剛下過水，身體上的熱氣也徹底消失，長出一批細密的雞皮疙瘩。裴果把這團冷氣抱進懷里，隨即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尿臊味。他沒說話，拉開床上的被子，把兩個人埋進去。

第二輪開始時，他們改變了體位，用的是背入式。

裴果執意要蓋上被子，康紅卻不需要。裴果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從頭到腳都裹起來，床上就豎起一座怪異的小山。山頭是銳利的尖頂，山上遍生紅色的小花，呈不規則的圓錐形，一下下聳動。

“你爸怎么調戲蘭姨的？”康紅的狀態很好，談話的欲望也更強。

“這事說不清道不明的。”裴果把被子裹緊，再閉上眼睛，周圍的白天就變成了黑夜。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別吞吞吐吐的。”康紅身體向后用力，以示警告。

“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可能剛兩三歲。我爸、我媽、蘭姨，都在同一所初中。學校為提高中考升學率，開了一個尖子班，選拔一批最好的學生，配備最好的老師。我爸當了正班主任，蘭姨當副班主任，他們倆整天在一起工作。”

“那時蘭姨結婚了嗎？”康紅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沒，她一輩子都沒結婚。”裴果按部就班地做著說。

“她長得好看嗎？”

“據說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那你爸可危險了。”康紅哧哧地笑說。

裴果感覺到康紅身體的抖動像電流一般，一股股傳導到自己身上，就更加興奮，力度也隨之加大。

“有一天晚上，我爸和蘭姨一起看晚自習，打最后一遍鈴時，他們一個在教室前面，一個在教室后面。學生們收拾書包走光了。走廊里一陣喧鬧后顯得分外安靜。然后，那件事就發生了。”裴果動作忽然慢下來，口氣也顯得猶豫不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急死我了。”

康紅把手背到身后，捕捉到裴果的一只手，把它綁架到一只乳房上。

“眾說不一，不知從何說起。”裴果下面動著，手上溫柔地撫摸。

“你都說一下，反正咱也不著急。”康紅呻吟起來。

“關于這件事，我媽的說法和大多數人一樣。當時，我爸站在教室前面，蘭姨站在教室后面。蘭姨抱著作業本往前面走，我爸手按在教室門邊的開關上，等蘭姨走過來，他把燈關掉，兩個人就可以鎖門離開了。但那天晚上出了差子，我爸先把燈關了，然后向后走過去。教室里突然漆黑一團，我媽說，我爸憑著感覺，準確無誤地在教室中間截住了蘭姨，一下把她摟在懷里。”

被子突然從頭上滑落下來，黑夜倏忽而逝，白天重新降臨，裴果嚇了一跳，身體抖動一下，趕忙把被子撈起來重新蓋好。

“你好了？”康紅的話音里明顯有些失望。

“還早呢！”裴果用強硬的動作回應。

“他們被你媽看到了？”康紅呻吟著問。

“幾乎是吧！我爸和蘭姨在教室中間相遇時，教導處巡查的一伙人剛好從窗外經過，手電光透過玻璃打在他們的身上。我媽當時是教導處的一個工作人員。她聽見蘭姨尖叫一聲，緊接著一把將我爸推開。”裴果不知不覺嘆息一聲。

“你爸真夠笨的，為啥不等巡查過后。”康紅不解地說。

“巡查是不定期的，也不定路線。”裴果說。

“你爸受處分了嗎？”

“沒有，仍然當班主任。教導處的那幾個人和我爸我媽關系好，誰也沒正式向上級匯報。但從此我爸就有了前科，一舉一動都受到我媽的監視。”

“蘭姨呢？”

“沒多久就調走了。事情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的，而且，我媽認為是她先勾引我爸，才導致我爸犯錯誤，所以對她經常惡語相加。”

裴果說著，忽然把被子掀開，停下動作，側起耳朵聽了聽說：“那邊好像有動靜。”

康紅側起耳朵聽，忽然笑著回身，一巴掌拍在裴果大腿上，“咋可能有動靜呢？除非發生奇跡。”康紅說著，又聽了聽。

裴果斜著身子，目光穿過兩道門，落在床尾那兩只豎起的腳上。他忽然發現，那兩個紅色的仙人掌般的東西似乎抖動了一下，恍惚間，迅速生出尖銳的硬刺，硬刺無限抻長，直扎進他的眼珠里。裴果就趕忙把目光收回來。

“你還是看看去，那邊好像真有動靜。”裴果說。

康紅沒再說什么，一言不發跳下床，仍然光著腳，隨手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

康紅已經進了大臥室，裴果才忽然發現，她身上披的是自己的夾克，想喊一聲提醒她，嘴張了幾張，到底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向自己的下面看一眼，見仍然劍拔弩張，心里突然有些生氣，但想了想，卻不知和誰生氣，氣生得來路不明，很快也就不再生。他再向大臥室看過去，床尾上豎著的仍然是兩只腳，根本就沒有什么刺。裴果就暗自笑笑。他看見康紅拿著幾只棉簽出來，估計她剛給“他”做了一次口腔清理。

7

再次開始時，用了側臥式。

這是裴果喜歡的姿勢。他選擇在床外側，把后腦勺對著臥室門。被子堆起來，在身后形成一座長條形的堡壘。

“那件事還有啥版本，蘭姨是怎么說的？”康紅一上來就非常興奮，迅速接續上剛才的狀態，喘息著問。

“蘭姨還不知道我爸已經先去世了，本來是想讓我爸來看她。她求鳳積醫院的護士打電話，正好是我接的，這個任務就落在我頭上。”裴果把康紅的一條腿舉起來，身體向前跟進。

“看來，我該感謝蘭姨才對，不然你哪能來鳳積，和你媽相比，項曉麗半點兒都不遜色。”康紅的呻吟此起彼伏，波浪般蕩漾在空氣之中。

“蘭姨一生都很風光，調走后不久入了黨，緊接著提干，退休時已經當了局長。她長得漂亮，工作能力強，又不結婚，當年在鳳積教育系統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人物。”裴果說。

康紅身子向后扭，做了個難度很大的動作，把裴果的舌頭吃進嘴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蘭姨叫什么名字？”

“穆雪蘭。”

“原來是她啊，不止教育系統，當年在整個鳳積都很有名。好像說要讓她當縣長，她愣沒干。再快，一點兒。”康紅說。

“但她身后很冷清，快咽氣時身邊只有教育局的工會主席和一個辦事人員，再有就是兩個負責穿衣服的喪葬工，加上我，也不過五個人。”裴果嘆息一聲說。

康紅忽然發覺不對，埋怨說：“你看你打了個多大的岔？做完被里被面，還能縫身衣服，我剛才問你那件事蘭姨怎么說，你咋扯到她要咽氣的事上來了？”

裴果似乎也覺得自己跑了題，用力量作為補償，做著說：“我馬上就要說到了，蘭姨就是在咽氣前對我講的這事。”

裴果的眼前出現了一棵枯樹，它豎臥在床上，樹皮斑駁，樹枝垂落，樹冠上頂著一片零星的白雪。仔細看，會發現樹干中間的起伏，蘭姨還有最后一口氣。裴果走近床邊，聽見這棵老樹似乎被風吹過般，發出一陣嘶啞碎裂的聲音。裴果知道，蘭姨是在對他說話。就趕忙把頭俯下去。蘭姨的聲音像拉鋸一樣劃過他的耳膜，好一會兒，裴果終于聽清，蘭姨是在喊他父親的名字。費了好大勁兒，裴果才讓蘭姨搞清楚，兩年前母親去世不久，父親也去世了，他是他們的兒子。

蘭姨搖搖頭，接受了這個現實，嘶啞的聲音里透出一絲驚喜，準確無誤地喊出裴果的小名，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動了動，似乎想抬起來摸裴果的臉，但終于無法如愿。

喘息了好一會兒，蘭姨牛皮紙般發黃起皺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羞澀，干枯的下巴點著，示意裴果再靠近些。裴果湊上去，把耳朵貼近蘭姨嘴邊。蘭姨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吹進他的耳廓里，蘭姨是問他，能不能抱她一下？

似乎料定裴果會覺得奇怪，蘭姨攢了會兒力氣，又接著說：

“我想讓你代替你爸，抱我一次，光明正大地抱一次。你媽有一點說得沒錯，當年，我確實喜歡上了你爸，但沒想過要向他表白，更不想破壞你們的家庭。我想，你爸也喜歡上了我，所以，那天晚上，他才關了教室前面的燈，在黑暗中把我抱在懷里。”蘭姨說到這停下來，皺紋間浮起一絲笑意，喘了會氣又接著說：“我哪能想到他敢那么干，當時就嚇傻了，本能地尖叫一聲，隨手一把推開他。結果，他就成了一個犯了錯誤的人，受到別人的嘲笑，一輩子被你媽監視。你替他抱我一下，就算是我給他的補償吧！”

裴果俯下身子，把蘭姨抱在懷里，感覺就像摟住了一堆骨頭。裴果趕忙放開，找補似的，在她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蘭姨的臉上泛起一抹羞澀的紅暈，沖裴果指指腦袋下面的枕頭。裴果把手伸進去，雖然隔著一層枕頭，但還是感覺被蘭姨瘦成棱形的頭骨硌了一下，隨后摸到一只信封。蘭姨嘴唇抖動著說：“把它拿走吧，我不需要了。”

“信封里裝著什么？”康紅問。

“一張照片。我爸年輕時的照片。”裴果說。

“我還以為是錢呢！”康紅說。

“蘭姨病危之前，把錢都捐給了希望工程。”裴果使上了勁說。

“你看著蘭姨閉的眼？”

“沒，蘭姨把我趕走了，她說我是代替我爸去的，不想讓我爸看到她咽氣時的樣子。”

裴果的動作惡狠狠的，康紅的呻吟像一把刀，尖銳地在屋子里劃過，在空氣中雕塑出一個美麗的樂園。那是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

8

結束時，康紅把手腳伸展開，在床上攤了個幸福的“大”字，忽然發現裴果的下面還傲然而立，驚奇地問：“你今天怎么了，咋還沒好？”

裴果向自己下面看看，茫然地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沒有好的感覺，你要是好了，就不用管我。”

康紅翻身坐起，用手撈一把，突然把裴果推倒在床上，有些生氣地說：“你說什么廢話，我是那樣自私的人嗎？”

這次是女上男下位。

“這事你爸是怎么說的？”康紅合著動作的節奏問。

裴果把雙手枕在腦袋下面，閉上眼不看康紅，想象著自己正躺在一艘小船上，船飄蕩在浩瀚無邊的海面，漫無目的，隨波逐流。

“我爸說的和別人都不一樣，他臨死前告訴我，那天晚上，站在教室后面的是他，而蘭姨站在教室前面。是蘭姨向他走過去的。”裴果說。

“你爸是不是說，是蘭姨抱的他？”康紅喘著氣笑問。

“沒，我爸說其實誰也沒抱誰，是他們撞在了一起。”裴果說。

“那是誰關的教室燈？”

“沒有人關燈，燈是自己滅的，所以蘭姨害怕，就向后面跑，剛好在他們撞在一起時，巡查的人把手電照進教室。蘭姨就尖叫一聲，把我爸推開了。”裴果眼前出現了父親說這些話時的表情，老人家臉上流著淚，不住地嘆息。

“是蘭姨說我爸耍流氓的，那時候她已經是預備黨員，正接受組織審查，大概怕受到影響，才這樣說的。我爸沒戳穿她，無端背了黑鍋。”裴果發覺康紅動作慢下來，就主動出擊迎上去。

康紅用手攏攏垂下來的頭發問：“你爸是不是也喜歡蘭姨？”

裴果突然笑起來，搖著頭說：“這事情奇怪就奇怪在這里，雖然蘭姨長得漂亮，前途一片光明，但我爸卻偏偏不喜歡她，我爸喜歡的是我媽。”

康紅顯然不相信裴果的話，用動作節奏上的變化進行質疑。

裴果說：“我爸是抑郁而終，我媽去世沒幾天，他就一病不起，不到一個月，他就不行了。臨死前他對我說，‘你媽死了，我活著也沒啥意思。雖然她誤解我一輩子，監視了我一輩子，但有她在，我就有主心骨，她沒了，我也就死了’。”

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的面孔出現在裴果腦海里，那張臉上是幸福的表情。

“你爸真夠傻的，那么大歲數了竟然還這么幼稚！”康紅難過地嘆息說。

“誰說不是呢！他這么一鬧，把我們都弄蒙了，連著辦喪事。只有我大姐說，是我媽走得不放心，所以，特意把他喊了去，我……”

裴果的手機突然響起來。裴果扭著頭，慌張地四處找，好一會兒沒發現手機的影子，最后查明，手機正揣在裴果的褲兜里。康紅沒有離開裴果的身子，把左腳伸過去，用一根腳趾將褲子鉤過來，掏出手機看一眼說：“是你老婆。”

裴果緊張地把手指比到嘴唇上，央求說：“先別說話，也別笑！”然后按了接聽鍵。

項曉麗的責罵炮彈般呼嘯而至，喝問裴果在哪里，在干什么，為啥一直不往回打電話？

裴果緊張地看一眼康紅，好像要尋求幫助。康紅卻不理他，臉上掛著笑容，兩根手指扒開眼皮做鬼臉，身子一上一下地動。裴果說：“我還在醫院呢！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往回返。”

項曉麗似乎不相信，追問：“你真在醫院？怎么這么靜？”

康紅忽然發出呻吟聲，繼而又轉為哭聲。嚇得裴果渾身一抖。看康紅，則是一臉的壞笑。

這自然逃不過項曉麗的耳朵，聲色俱厲問是什么聲音。

裴果說：“是蘭姨的一個遠房侄女，正哭呢！現在好了，我到走廊里來了。”說完，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康紅無聲地笑著做動作，肚皮一鼓一癟起伏。

項曉麗似乎信了，發布最后命令：“現在就麻溜回來，非親非故又不欠她啥人情的，沒必要守著她咽氣。”

裴果答應著，等手機里傳來盲音，才按下掛斷鍵，抬手在康紅屁股上拍一巴掌，埋怨：“事先說得好好的，你咋害我？要不是我靈機一動，從此就永無寧日了。”

“你讓我別說話別笑，又沒說不讓我喊不讓我哭。”說著話，康紅已然變成了一名剽悍的騎手，躍馬揚鞭，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縱橫馳騁。

馬漸漸從狂奔變成漫步，裴果竟然還沒“好”。騎手已經疲憊不堪，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信心也開始動搖說：“太奇怪了，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裴果這次表現得很堅決，雙手把康紅捧起來，一骨碌身子躲開，然后把康紅放在床上，說：“我剛才就說了，真的不用管我，你好了就行。”

康紅搖搖頭，無奈地嘆息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有些令人不解的事實。但好一會兒不說話，明顯是悶悶不樂。

裴果翻個身，目光走過兩道房門，再次去尋找大臥室床尾的兩只腳，突然就覺得有一只腳又動了一下，趕忙喊康紅。康紅扭著身子，把一只乳房壓在裴果臉上，向那邊看了看，嘆口氣說：“動是不可能動，不過該喂他吃東西了。”

康紅說著下地。這次穿上了衣服褲子，連襪子也套上了。

裴果也穿好衣服，跟康紅進了廚房，看著她配制鼻飼的東西，突然說：“我想進那屋看看他，行不行？”

康紅愣了一下，手上一抖，紙包里碾碎的藥末撒到了白磁磚鋪成的灶臺上。忽然又恍然大悟似的笑著說：“怎么不行呢？反正他什么事都不知道。”

裴果就端起放著鑷子、剪刀的托盤，跟在康紅的身后，但走到大臥室門口時，裴果突然猶豫起來，剛要告訴康紅自己不進去了，康紅恰好回過頭來，似乎也有什么話要說。裴果把托盤遞給康紅，兩個人就誰也沒說什么。

裴果沒有離開大臥室門口，但也不知道守著能干什么。他不向屋子看，眼睛盯著腳上的拖鞋。拖鞋是藍色絨布的棉拖鞋，鞋面上繡著憨態可掬的小熊，左邊一只，腦袋歪向右側，右邊一只，腦袋歪向左側。裴果猛然想到，這應該是“他”的拖鞋。

裴果把眼睛從鞋上挪開，看著墻壁，墻上掛的是一幅結婚照，“他”和康紅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裴果就干脆把眼睛閉上，沖大臥室里喊著說：“我走了啊！”

話一出口，才知道自己不該這么大聲，趕忙把聲音壓低說：“你忙你的，不用送我。”

康紅喊著回答他：“你走吧！幫我把門帶上就行。”

裴果還閉著眼睛，摸索著走到鞋架旁，找到自己的鞋，摸著出門后再把門帶上，又摸著出了單元門。中途左腳踢到了一輛自行車的腳蹬，發出很大的聲音，一陣鉆心的疼。到了樓門外，裴果才睜開眼睛。

他在樓下站住，茫然地看了一會兒康紅家的對講門鈴，就邁步下了臺階。

裴果走出小區大門時，見警衛室的門口貼著一副對聯，紅紙上寫著金字。上聯是：高老莊中稱快婿。下聯是：天篷府內是元戎。橫批是：豬年大吉。裴果看著，那副對聯就在門兩邊長大起來，隨后又生出了銳利的硬刺，變成了兩只豎立的，通紅的仙人掌。

安勇，1971年生，畢業于地質學校，中國作協會員，現居錦州，自由職業。近年來有小說發表在《山花》《青春》《天涯》《文學界》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