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生活在別處。堂吉訶德生活在過去的時光里。他身形瘦削,仿佛是過于致密的時間,壓扁了他的身體。或許,他只有變瘦身形,方能穿透時間的密度,從遙遠的過去抵達現在。過去的時光已經消失,過去的空間亦不復存在,堂吉訶德的體型正好有助于他在虛幻的時空之間游移。
瘦削的堂吉訶德騎著同樣瘦削的弩骍難得,在西班牙大地上往返游移,仿佛一幢移動的哥特式教堂,高聳而又奇崛。但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教堂,早已鮮有信眾光顧,只能由一些破敗之物拼湊著勉強支撐門面。堂吉訶德的騎士裝束,正好呼應了這一局面。他的披掛就是由一些破破爛爛的日常家什拼湊而成。然而,這位亙古未有的英勇騎士,就這樣一身破爛披掛,踏上了他的偉大的長征。
堂吉訶德是一個落單的騎士,一支孤獨的“十字軍”。這個世界拋棄了他,整個時代也離他遠去。他要像任何一個真正的騎士那樣,去完成行俠仗義的豐功偉績。但這些行動的后果,眾所周知,卻極其不堪。面對這一可笑而又可敬的形象,總是令人感到為難。少年時代的亨利希·海涅多愁善感,他曾為此哭泣過。海涅寫道:“看見這位好漢騎士,空有俠義心腸,只落得受了虧負,挨了棍子,便為他流辛酸的眼淚。”
這個時代是西歐殖民擴張和地理大發現的時代,歐洲人不再只專心關注天上的事情,而是對地上和海上的事業興趣更濃。從結構上看,《堂吉訶德》與《神曲》形成了某種奇妙的對照。《神曲》保持了史詩式的線性敘事,并且,它的三重結構自下而上,盤旋上升,構成了一個帶有基督教神學色彩的“塔形”結構,象征著主人公求索真理的過程。《堂吉訶德》的結構卻不那么嚴格。它向四方平面展開,每一環節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也不形成對稱性的理性結構。它是流浪漢體故事的翻版。塞萬提斯筆下的世界已不再是神學的“上—下”關系,而是世俗的“遠-近”關系。堂吉訶德的故事昭示了一種全新的地理學。堂吉訶德的每一次出發,都宣告了古老的十字軍騎士文化的失敗。可是,他的行為同時卻又表現為地理疆域上的擴張,盡管堂吉訶德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的仆從桑丘·潘沙卻從中得到了非常實際的利益。最大的利益是他終于在某一天當上了一個海島的總督。
在堂吉訶德的幽靈身形的后面,緊緊追隨的是騎著矮小灰驢的矮胖敦實的仆人桑丘·潘沙。對于桑丘·潘沙來說,這是一個理性的正午。南歐熾熱的正午陽光,把堂吉訶德的修長身形投向地面,他的影子被壓縮,幾乎與桑丘·潘沙的身形重合。桑丘·潘沙矮胖的身影,濃縮了堂吉訶德被壓抑的無意識內容。
中世紀信仰的狂熱期過去之后,世俗生活空間迅速被物質所填充。物質膨脹,器物種類增長和技術進步,改變了中世紀歐洲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據巴爾贊的考證,堂吉訶德的時代,在西班牙的臺·拉·曼卻地區,風車尚不普及。因此,當堂吉訶德離開村子較遠,見到風車時,他并不認識風車為何物。他只能按照自己所熟悉的事物,并根據“相似性”的原則,來釋讀陌生事物。
堂吉訶德對世界的認知,是通過書本上的文字符號來獲得的。納博科夫將堂吉訶德視為是一次嚴重的閱讀事故,也就是說,一個書呆子,誤將符號的真實性當成是實體的真實性。“詞沉睡在書本中”,等待堂吉訶德去閱讀,但在現實的物目前,詞(符號)卻不能達意。而對于堂吉訶德來說,符號的真實性才是世界真實的本源,是真理的根基。現實世界無非是對符號的模仿,而且,在他看來,還是一次拙劣的模仿。他所看到的風車、旅館、酒囊和農婦,只能是巨人、城堡、魔鬼、貴婦的化身。伊塔洛·卡爾維諾甚至懷疑,構成堂吉訶德精神內核的所謂“騎士精神”的現實性。古老的騎士精神實際上只存在于書本之中,堂吉訶德通過閱讀來獲得“騎士精神”。所謂“騎士精神”,乃是建立在中世紀觀念的廢墟之上的。
與物質世界的疏離,導致堂吉訶德的認知錯誤,進而其行為也淪為荒誕。米歇爾·福柯認為,堂吉訶德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荒謬性,在于詞與物之間的關聯的疏離和斷裂。詞不再指稱相應的物。而所謂“瘋狂”,無非是符號界與實在界之間的認知錯位。
另一方面,堂吉訶德又是文藝復興時期世俗物質生活的迷離夢幻,是桑丘·潘沙平庸精神的冗長投影。弗蘭茨·卡夫卡將《堂吉訶德》看成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鄉村農民桑丘·潘沙的午后白日夢。一個生活在閉塞鄉村里的農夫,對逝去不久的騎士時代的短暫懷戀。卡夫卡在《桑丘·潘沙真傳》中寫道:
桑丘·潘沙——順便提一句,他從不夸耀自己的成就——幾年來利用黃昏和夜晚時分,講述了打量有關騎士和強盜的故事,成功的是他的魔鬼——他后來給它取名為“堂吉訶德”——心猿意馬,以致這個魔鬼后來無端地做出了許多非常荒誕的行為,但是這些行為由于缺乏預定的目標——要說目標,本應當就是桑丘·潘沙——所以并沒有傷害任何人。桑丘·潘沙,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沉著地跟著這個堂吉訶德——也許是出于某種責任感吧——四處游蕩,而且自始至終從中等到了巨大而有益的樂趣。
博爾赫斯的理解與卡夫卡類似,他作出了一個奇異的構想:堂吉訶德從未忘記自己是阿隆索·吉哈德由于沉溺于騎士小說而產生的一個幻影。這種西班牙式的狂想,在二十世紀達利的繪畫和高迪的建筑中,依然可以看到其余緒。
夢醒之后,世界已經進入了黃昏時分。在激情迷離的黃昏時分,夕照把矮胖敦實的桑丘·潘沙,拉長成灰暗的陰影。在這個信仰的黃昏,正如哲學家吉安-卡羅·羅塔所說的,“只有黃昏才能把侏儒投射出如此長的影子”。中世紀主導性的自我意識,它的清苦、堅毅和屬靈的氣質,正在淪落為實用理性的附庸。自我意識的這種喧賓奪主的變化,是文藝復興的開端。
塞萬提斯的諷刺藝術,為中世紀精神及其騎士文化唱了一曲挽歌。如果說堂吉訶德代表了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代歐洲人形象的一個側面的話,那么,桑丘·潘沙則構成了其另一個側面。堂吉訶德的故事,可以看作是文藝復興對中世紀文化精神的戲仿和嘲諷。另一方面,世俗的歡歌唱出了新時代的夢幻和狂想。這形影不離的一主一仆,一對互為形影的主仆,他們是歐洲精神不可分割的兩面,正好是歐洲文化精神在不同語境下的變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