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伸手還可以觸及記憶中那個燥熱的夏天。
蟲鳴蟬唱。厚重的夏日味道包裹著馥郁的暑氣,水氣氤氳的巨浪一陣一陣撲面而來。
少女拖著巨大的行李,在烈日下徐徐轉身。身后的教學樓投擲下漿液般濃濃的陰影。校園的景象如同古時的木質卷軸,隨著頭部的擺動緩緩打開。
眼眸里驚現的,是錯愕的倒影。
A
少年自負凌云志。
彼時腦海里曾經憧憬的是滿眼風光,炮林槍叢,劍氣豪情蝕人骨,縱使沒有天地一孤嘯,總歸需得匹馬又西風。
在心坎中描繪的那個圖景,我的大學必是從東北南下的鐵血男兒,在八月暑氣蒸騰之中燃燒著血脈里的熱忱。虬髯捻斷,星眸睜裂,銅臂鐵肌,唯恨劍鋒不利,將軍般坐斷東南,守衛著六朝古都的尊嚴。
然而浮于眼前的,是白水珠花,噴泉綻放時候散開的細細水絲,竟讓這個學校有了一種薄荷樣的清涼。滿路蔥蘢繁盛法國梧桐,落下了密不透風的背影,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失望的種子,趁我不備,潛滋暗長。
抬頭望向藍天,被樹葉碾碎的陽光的殘片,深深扎進了我的瞳仁里,也扎進了我的夢里。
原來想象之中粗獷的漢子,只是在夏風吹拂下衣袂飄飄的少年呢。
B
內涵總是會在時間的指引下,從生活里慢慢沁出來。
也許我的大學是一塊彎彎的磨刀石,在年輪翻滾的咕嚕聲中,將我的夢想,連同希望,一點一點磨亮。
當學校被黎明的第一聲鳥啼驚醒,從詩意和夢囈中退出,我能聽到他潛藏于心底理想啟動的轟響。他將扛起沉重的槍,一束束期望,火炮錚錚有聲地打響,許多夢想的花朵,即將次第開放,開放出絢爛光芒。
清晨熹微,雨露和微光中浮動的是翩翩的讀書音,被云承載著騰空而上。
日光傾城,書頁和十指間漏下的是珍貴的知識流,在校園內噴涌激蕩。
落日醉熏,操場和樹林里閃動的是年輕的未來星,揮灑著青春和希望。
在這里我能看見頭發斑駁的老教授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從身邊匆匆經過,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樓中走出,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我更能看見訓練場上國防生背負著沉重使命的綠色身軀,年少萬兜鍪,笑問天下英雄誰敵手?
于是,于是我終于讀懂了,在這陳舊校舍下跳動的火熱的心,梧桐葉下燃燒的豪蕩的情。還有莊嚴肅穆的兵器博物館里所掩藏起的鷹的羽翎。
C
最是一年好時景。
當天邊剛破了個口子,春便探出頭來。
誰道春風似剪刀?春風十里柔情,她倒更像是漂浮于鄉野的情人,水袖子寬袍盡是濃郁的馥香。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玉蘭香櫻次第開,河畔楊柳芊芊影,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快樂沒有倒影?
且不看冶園云霞似的桃花,幾叢幾枝,或密或疏,深若佳人頰上脂,淺似才人扇底風。單單是花下蓬頭稚子的盈盈笑語,就足以讓人感受它的溫柔。更不必說汪洋在校園的那一片二月蘭花海。那一片靜謐的紫,靜靜地臥在畫家涂抹好了的綠色畫板上,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姿態昭示著與世俗的疏離。猶似粉妝玉砌的優伶,在煙柳繁華的春日場看透了車馬喧囂,泣盡積蓄了整個冬天的陰郁,褪下包裹西子面頰上的殘妝,只著一件輕紡紫紗,搖曳在雨露里。
倏忽而來的頓悟,原來鐵骨錚錚的熱血男兒不一定要策馬奔騰在胡風黃沙里。南方煙雨的迷蒙,小亭輕舟的溫婉,水邊姑娘的剪柳剪煙剪水,不光剪細了春日絲絲碧,也剪去了男兒的戾氣。
現在立于紫金山下的少年,是歷經了風雨打磨,懂得了內斂含蓄的隱士,將鷹的翅羽,小心地藏于身底。
霞光中我依稀可以見到,臥于草叢中的猛虎愜意地舒展著它的身軀,鼻翼下怒放的薔薇是它潛藏在靈魂深處的柔情。
我心中有一只猛虎,在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