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講究多元,飲食衣著如此,學術文化亦然。
但有些學者似乎不太明白多元的好處,把自己封閉在象牙塔里,一味追求“高深”,排斥“通俗”,把精心炮制的只有少數幾個人看得懂的學術著作比作《三國志》,而將大眾喜聞樂道的文字比作《三國演義》,認為作演義不過是處于文人底層的“小說家流”的謀生手段,作這類文字的人不但不能側身“儒林”,甚至不能進入“文苑”。這種觀念長期存在,中國的文字作品也因此出現“文野”之分、“雅俗”之別。
但新文化運動之際,大眾文化異軍突起,開始打破舊式文人對文字作品的壟斷,文人墨客與世隔絕、孤芳自賞的狀態也有所改變。
近代中國在文字創作上堅持傳統立場的學者中,有兩個姓章的學者格外引人矚目。一個是章太炎。太炎先生博古通今,學問文章在近代學者中堪稱翹楚,因投身反清革命,寫了很多思想深刻、文筆犀利的政論文字,傳揚宇內,備受贊譽,被魯迅稱為“有學問的革命家”。然而章太炎對他人的看好并不以為然。他在給鄧實的信中說,自己的文章為雅俗共知并稱道者,只有討論時勢的數篇,但這些文章過于淺顯,文辭“取足便俗”,“無當于文苑”;而所作《訄書》,博而有約,文不掩質,是真正可以傳世的文字,反倒不被時人關注。基于追求高深學問的學術立場,他曾對包括梁啟超在內的走通俗路線的學者提出尖銳批評,連自己的老師俞樾,他也頗有微詞,說他“吐辭冗濫”,原因在于喜歡趨附庸俗化的“時尚”,下筆時又無文辭方面的講究。
但是,即便章太炎這樣有資格“守舊”的傳統文人,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也不能不趨趕時髦,在摹擬魏晉風格古文做高深學問的同時,也對白話文及白話作品展開研究,且頗有心得。將白話文的起源上溯至《水滸》、《老殘游記》乃至《詩經》。
另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章士釗。士釗曾到英國留學,受過邏輯學訓練,為文直追韓(愈)、柳(宗元),有復古傾向。白話文運動興起后,他反其道而行,試圖革新古文,1925年出任教育總長之后甚至禁止學生讀寫白話文,被視為白話文最頑固的反對派。但就是這樣的人物,思想行為也常變通,并不古板。1925年2月章士釗與胡適邂逅合影,相約在照片上各題一首詩,以作紀念。有意思的是,主張白話的胡適題贈的詩多少有些講究格律:“但開風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開風氣人,愿長相親不相鄙。”主張古文的章士釗反倒在照片背面題寫了一首白話詩:“你姓胡,我姓章;你講甚么新文學,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你不攻來我不駁,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將來三五十年后,這個相片好作文學紀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是老章投了降。”詩雖寫得蹩腳,卻反映了章氏思想的開通與性格的詼諧。
我繞這么大一個圈子,是想說明,在多元化的語境下,學者應該明白“高處不勝寒”及“曲高和寡”的道理,不必畫地為牢,作繭自縛,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原因很簡單,社會對學術文化的需求是多層次、多樣態的,曲徑通幽的純學術著作有它的價值,簡單明了的大眾讀物也有它存在的理由。生活在傳統文化濃重氛圍中的二章(太炎、士釗)尚且能因應時代變化,適度接受通俗,今天的學者還有什么理由將自己置于大眾文化的對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