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漢學家小傳
吉川幸次郎(吉川幸次郎,1904~1980),生于日本神戶市,著名漢學家。曾任京都大學中國文學教授,日本藝術院會員。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文學博士。代表作有《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是日本研究中國斷代詩史的先驅。
根據(jù)我的觀察,中國文化的精神里面,歷來就有確信事物應該歸于一,并對差異極度敏感的傳統(tǒng)。
分裂成千差萬別形態(tài)而存在于天地間的萬物,作為現(xiàn)象,雖是千差萬別,卻仍被統(tǒng)合為一,強調這種感覺的是宋儒,亦即宋代的懦者們。這種同一性,宋儒以“道”或“理”來表示,因此宋儒的學問,就叫“道學”或“理學”。“道”或“理”,為萬事萬物所共有,當然也表現(xiàn)于人類,在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道”或“理”,又叫“性”、“德”。人的責任,就是把普遍存在于萬物中的,因而也是先天就有的“道”亦即“理”、“德”、“性”,予以說明,以使自己的行為與普遍存在于萬物中的“道”相一致,這是宋儒的意思,所以他們的學問又叫“性理之學”。“性理之學”的集大成者朱子(1130-1200)的“語錄”中有這樣一段話: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如父之蕙、子之孝,君仁、臣忠,是一個公共底道理。德,便是得此道于身。則為君必仁,為臣必忠之類,皆是自有口口。方解憑地。堯所修此道而成堯的德,舜所以修此道而成舜之德。自天地以先,羲黃以降,都即是這一個道理。亙古今未嘗有異。(《朱子語類》卷十三)
類似的話,在(朱子語錄)中,大概隨處可見。
然而,如此強調萬物的具有同一性,用宋儒的話來說,就是“理一”的宋懦,同時也強調“分殊”,或者毋寧說更加強調“分殊”。所謂“分殊”,說的是盡管萬物有著共同的“理”,實際上卻方向各異。因為“理”雖然只有一個,它所呈現(xiàn)卻是千變萬化的樣子。人的責任自然在于探究“理”,使自己的實踐符合于“理”,可是怎樣去做,才能弄清楚“理”呢?既然個體的形態(tài)千變萬化,勢必要把這千變萬化的形態(tài)逐個加以徹底細致的考察。
上而無極大概,下而至于一草一術、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須逐一件與他理會過。(《朱子語類》卷十五)
上面這段話,反過來也可以說,萬物的共通之“理”,并不會在萬物共有的某一種形式上輕松得到。以為能夠輕松得到的,是佛教、道教的看法。儒者的“道”與佛教、道教的“道”的不同之處,其實正在于此,這是朱子經(jīng)常強調的另外一個原則。“若只說大本,便是釋老之學。”釋指佛教,老指以老子為教祖的道教。
不只是釋老之道和儒家之道的分歧在這里,孟子不及孔子的地方也在這里。孔子的談話,往往是以事物間存在細微的差別為前提,不厭其煩、娓娓道來,自然導出一個結論,而孟子卻能夠靈活地抓住“道理”的“大頭腦”處,傾向于單純的理論闡述。
凡看道理,要見得大頭腦處分明。下面節(jié)節(jié),只是此理散為萬殊。如孔子教人,只是逐件逐事說個道理,未嘗說出大頭腦處。然四面八方臺聚湊來,也自見得大頭腦處:若孟子,便已指出教人,周子說出太極,已是忒煞分明矣。(《朱子語類》卷九)
最后的“周子說出太極”云云,指的是宋學的創(chuàng)始人濂溪先生周敦頤。稱贊他的學說“忒煞分明”,既包含有對他創(chuàng)造“理學”、確認“理一”的敬意,也包含有對他忽略了“分殊”、至少在后人那里造成影響的批評。
上述朱子的觀點,可以說不單是朱子個人的看法,也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世界觀,經(jīng)由這位哲學家的反省累積而成的。
此外中國人的實踐,也常常深刻地體現(xiàn)著這一傳統(tǒng)的世界觀。首先是學問的方法,中國人的學問,總以博覽群書即博學為必要的前提。如前所引,既然“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這便是理所當然的結論。清朝的考據(jù)學,就實現(xiàn)了朱子的這一理想。“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話雖這樣說,但在過去的中國文化里,自然科學并未得到令人滿意的發(fā)展,卻是件不可理解的事情。對差異性的高度敏感,妨礙了對同一性的追求,或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不僅學問的方法,就在日常的生活倫理中,好像也能經(jīng)常看到對他人與自我之不同的反省。當然,在人皆為人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正因如此,才構成了人倫社會。“人性皆善”也好,“仁即人道”也好,講的都是這一點。可是,個人與個人的立場,則又千差萬別。自己的立場與他人不同,他人的立場也與白己不同。在為他人考慮時,必須要好好地想到他人,站到他人的立場上去。“體貼”這個詞,說的就是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懷,但要把中國人日常頻繁使用的這個詞翻譯成其他國家的語言,難上加難。譯成“關懷”都不夠。同睡懶覺的人約時間,即使得意于自己的早起,也不能約得太早。就是說,雖然早起對自己來講是美德,卻不可將它當作絕對的美德強加于人,要能站在睡懶覺人的立場上去想,這就是“體貼”。與中國人有過交往的人,一定會想到他們曾經(jīng)感受過的這種“體貼”的美德。而這種“體貼”的美德,在缺乏對于事物多樣性的敏感并有包容精神的人身上,當然是不會有的。
我最近正好從堀正人君那兒得到他的新著《阿爾圖斯·赫胥黎的研究》,對其中引用的這位英國現(xiàn)代作家的下面一段話很感興趣:
當然,分裂與變化正是生存所需的必要條件……完全的萬物合一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盡管如此,合一還是必要的。所謂善,就是要歸于“一”的,所謂惡,強調的則是“分裂”。“一”是寧靜、和平的海底,“分裂”是波濤洶涌的水面。如果沒有水面上的風波,就沒有“存在”,沒有對“善”的認識,沒有震懾“惡”的狂暴的努力,海底的和平也就不可能再度發(fā)現(xiàn),更不會覺悟到“狂暴”的實體與“和平”的實體具有同一性。
要把這段話直接解讀成朱子式的看法,大概不合適。“完全的萬物合一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盡管如此,合一還是必要的”,赫胥黎的重點,與其說在前面,不如說恐怕在后面的“盡管如此,合一還是必要的”。不過這一觀念,可以說并不是中國式的。他在“分裂”與“惡”的關系上的論述,尤其不是中國式的,至少不是朱子式的,因為在朱子看來,“分裂”并不是惡。然而,“如果沒有水面上的風波,就沒有“存在”,“海底的和平也就不可能再度發(fā)現(xiàn)”,這一說法,倒跟朱子接近。因為“理”是萬物應該朝著的同一方向,“氣”只是這一存在的表現(xiàn),這是朱子的根本主張。
赫胥黎的話,究竟是西洋的正統(tǒng)思想,抑或是對正統(tǒng)思想的某種程度的逆反,對不熟悉西洋思想史的我來講,知之不詳。然而不管怎么說,中國的思想,都是人類的故鄉(xiāng)之一,一到某種時刻,有意無意的,就在講述著對它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