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由包頭返回北京,清晨時分車過延慶,車窗外正在落雨。偶爾瞥見了道邊“狼山”這地名,精神為之一振。之后又與“青龍橋”這字樣迎面相遇,瞥見了車站邊的詹天佑墓;而后是居庸關。我對于地名,略有一點“文字敏感”,在日本看到“淺草”這地名,就不免望文生義,有某種意象浮出腦際。以往多在京城以南往返,那次由內蒙古回京,初過京西一帶,觸目皆新鮮。在這干旱的華北平原,官廳水庫算得上“巨浸”,卻只能由列車上遠遠地看過去,未能去親近那一片水。
因系雨天,鐵路沿線諸山煙云繚繞,尤其居庸關一帶,矗立的高壓輸電線與亭閣并置在同一畫面上,有一種奇異的情調。雨水沖刷著巖石,僅余了墻基的長城,貼在山脊上,蜿蜒接上了聳峙嶺上的烽火臺。這以磚石書寫于“實地”的歷史,在煙云繚繞間現出了深遠。看著叢巒疊嶂間的“遺痕”。你不難想象工程的浩大,施工的艱難,只能賴有以生命為抵押的苦役犯的勞作。當然你還會想到,在這樣的所在,軍械、糧餉的運送,該有何等不易。
讀明人的文字,往往遇到京畿諸關隘的字樣,以及屢屢見諸明清之際文獻、為兵家必爭的古北口、墻子嶺、喜峰口、一片石之類,總令人有異樣的感覺,似乎看到了月光下鐵甲刀兵的反光,嗅到了硝煙塵沙的氣味。那些個地名各有故事,甚至重重疊疊的故事。崇禎十一年秋,清兵自墻子嶺入;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曾大敗李自成軍于一片石,都不過是諸多故事中的一兩則罷了。
我真的佩服那些晚明史專家,將其時犬牙交錯的戰場形勢、頭緒繁多的大小戰役,梳理得井井有條。我讀與戰事有關的文獻,記住的卻往往是情境、人物,即使這次的過居庸關,想到的也不是某一次具體的戰役,而是實地感受了這古戰場的寂寥空曠;令我怦然心動的,是巖石上淋漓的水跡,閃亮的水光。對于盧象昇或孫傳庭,我更為關心的,也是其人的被置于“絕境”、“死地”時的悲情——仍然是以“文學”的方式讀史。較之史實,興趣始終更在人的境遇與命運。而對關隘阨塞這種“歷史地理”環境的興趣,固然來自文字歷史,卻也或多或少出于青少年時代培養的“英雄主義”的激情。這種激情雖然經了歲月的銷蝕,卻依然藏在了“內心”的某處,一旦讀史,也就被喚起。在這種時候,你知道了自己的心還沒有干冷。
自昔傳說中黃帝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這片土地上發生了太多的戰爭。密布的關隘,無非天造地設又加了人工的戰場。古人所謂的“山川形勝”,往往正是由軍事的方面著眼。明代的王士性說“長安稱關中,蓋東有函關,西有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其他尚有大震關之在隴右,瓦亭關之在固原,駱谷關之在盩厔,子午關之在南山,蒲津關之在同州,豹頭關之在漢中——拱衛長安,竟有如此多道關!
寫過一篇關于明清之際的文字,題作“談兵”,分析的是明人、尤其明末士人的兵事之談以及談兵者的心態。其實我的興趣更在與“兵”有關的意象,寫完了那一篇,也并沒有增多關于“兵”的知識;每當觸到與軍事有關的地名,即如杜詩的“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總會有莫名地感動。刻印在史書中的那些字樣,各各挾了一段煙塵,讓人頓生莽蒼遼遠之想。曾經設想過攜了史籍遍訪天下雄關,尤其史書詩詞中一再提到的諸關,即如被認為京師屏障的渝關(今山海關)、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井陘關,以及陜地的大散關,山西的娘子關、寧武關、雁門關……這些個關,僅字面就對我有神秘的吸引,至今卻除了居庸關、山海關、嘉峪關外,到過的唯有江西境內的梅關,曾在紀游文字中寫到,說其地在今人看來,并非“雄關”,無險可以扼守。作為標志的關門雨跡斑駁,記得楹聯寫的是“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據說系贛人所設,為粵人所不滿;那擬想中的“暴客”,多半自南而來的吧。此門不知是何年月的舊物,今天尚無恙否?到過的諸關,山海關最稱雄偉,嘉峪關則更蒼涼,且格局完整,一組建筑,錯落層疊。與三四友人站在城樓上,斜陽下四面臨風,綿亙在遠處的,是祁連山的雪峰。那種感覺,是游山海關時不曾體驗的。山海關作為旅游景點太“熱”,又經了粉刷油漆,而嘉峪關,至少我們登臨之時,尚未加修繕,保留了較多“歷史”的顏色。我的經驗是,你不如滿足于品味文字,不必定要踏勘那“實地”——若是你不想破壞醞釀已久的意境的話。
“關”在用來抵拒敵國外患之外,更經常的,或許是行政分割的標記。“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關”與“鄉”一道,承載了游子的鄉思。交通日益便利,鄉愁也就日見淡薄。明人稱“絕塞”的,早已是人煙輻輳之區。去年春夏之交,到了瓜州古渡對岸的鎮江,竟喚不起歷史的滄桑感,無論鄉愁。讀城墻、讀關,無非是在讀刻寫在磚石上的歷史,讀流經磚石的歲月,培養由“實物”感知歷史的能力。磚石所記錄的,是王朝的一部分歷史;其粗糙的表層,正令人想到“歷史”可觸摸的質地。即如明朝,將最后掙扎的痕跡也留在了“墻”上,使后人的歷史想象有所憑借。“實物歷史”正在迅速消失,或被以商業目的改造。這種消失與改造不可避免地重塑著人們感知、想象歷史的方式。這種更為隱蔽的改寫歷史的過程,往往為人所不覺。
據張穆《顧亭林先生年譜》,顧炎武順治十六年,出山海關,返,至永平之昌黎,著《營平二州史事》六卷,有《山海關》一首,《居庸關》二首,其中一聯曰“居庸突兀倚青天,一澗泉流鳥道懸”。順治十七年、康熙元年、三年、八年、十六年,顧氏又前后五次到昌平。他一謁再謁的天壽山,乃明皇陵所在。說謁天壽山其實也就是謁明陵,亦一種“政治表態”的動作。年事漸高,我自己早已淡去了踏勘的雄心,也想不出該如何進行——是如談遷似的“擔簦”步行,還是像顧炎武的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不可解的是,何以當年那“亂世”尚沒有如今天這樣嚴重的安全問題,以至你已不敢涉足人跡罕至之地——在這一點上,真不知是進步還是退步。最可靠的,自然還是神游于記述雄關險隘的文字之間。即使真到了“實地”,你所能感受的,也依然是“意象”,你個人的歷史想象。如此看來,踏勘也不過是想象的觸媒而已。
上一次去作為旅游景點的長城,已記不清是何時候。較之經了整修的古跡,倒不如去看殘跡以至廢墟。1980年代在西安參觀兵馬俑,令我心動的,是尚未充分開掘的部分。那些露出在土層外的兵士的頭顱,殘缺不全的肢體,令人不能不去想象血戰之余“穴胸斷脰”的慘烈。所見平遙、興城的城墻,均經了整修。2002在山海關所見的墻,修補痕跡清晰可辨,合于文物保存的原則。這些段城墻自然各有故事;那些磚石始終在講述著什么,只是我們有可能不善于傾聽、或聽而不聞罷了。我所見過的最雄偉的明代城墻在南京。1975年由城墻下走,只見苔痕斑駁,水跡縱橫;2002年春重訪該地,在玄武湖邊所見的一段已過于整飭,不免令人生疑。坐在玄武湖邊看明城墻,想到的卻是不知有多少磚石是當年舊物,未免敗壞了興致。
毛澤東曾引朱元璋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明定鼎后持續地筑墻。明長城無疑是規模最大的墻。明末邊政,“邊墻”是一個大題目。在今人想來,在廣袤的松遼平原上,那些墻,真的不知道效用如何。讀陳子龍等人所輯《皇明經世文編》,談兵者關于邊墻的主張針鋒相對。反對的一方,理由就有,筑墻不過方便了消極避戰——征之明末的戰事,誰曰不然!讀有關的記述,我想到的是其時的軍人瑟縮于邊墻之下,冀延一日之命,盧象昇就說過,“蓋塞上一墻,便是華夷之界”,明軍畏“夷”如虎,往往敵方“掩至門庭,猶然不覺”。明亡之際的事實證明了,無論關隘還是邊墻(包括長城),以至當時的先進武器(火器),均不足以拯救一個頹敗的王朝。最堅固的長城,本不是用磚石構筑的。
2003年“十一”長假,居民小區附近的“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整修后開放,曾與丈夫向東向西各走了一趟。東行游人漸少,那“城”也漸顯。鋪了草皮的土墻,雖不高峻,卻壁立,草葉在陽光下的反光,若水之流瀉。一路走過,令我難忘的也就是這段墻。
雨中過居庸關一些年后,記憶中那水光閃閃的巖石,仍清晰如昨。遙想當年,蕭蕭馬鳴,獵獵旆旌——今人還能否由風中隱約聽到鐵馬金戈的撞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