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大電視觀眾針鋒相對的詬罵和贊揚聲中,電視劇《精忠岳飛》的收視率一路飄紅,相信至少一半功勞要歸功于主角岳飛。為了照顧廣大中年電視觀眾的情緒,編導精心安排了著名評書藝術家劉蘭芳作為“說書人”,不時露面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將無足輕重的繁枝細節一筆帶過,這一招確實非常高明,一來保證了整體作品的節奏相對簡潔明快,二來更是賦予了劇作某種“正統真實”感 現如今成為社會中堅那一代人最基礎的歷史知識啟蒙,不外評書與連環畫:劉蘭芳的《岳飛傳》,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那套連環畫《說岳全傳》,在80年代可是風靡一時。
從中國傳統歷史評判標準來看,中國歷朝武臣宿將多如過江之鯽,然而稱得上完人,忠勇智信仁義兼備,得以長時間入廟堂享香火,且又為民間傳頌者,不過岳飛、關羽兩人。很少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質疑其武功與道德,似乎只有抗戰時意氣消沉、決心媚日的汪精衛,才敢放言岳飛是不能節制的軍閥。
?笏 宋代:從跋扈將軍到蒙冤忠臣
起初,岳飛在正史中的地位略微尷尬,紹興十二年宋金議和后,秦檜倚仗金人“不許以無罪去首相”的要挾,穩當終身宰相,獨攬大權。為了鉗塞朝野之口,湮投“風波亭”的真相,秦檜安排其子秦嬉主編宋高宗生前的編年史,又恣意篡改官史兼嚴禁私人修史,自以為可在歷史上永葆美譽,不留罵名。起初這種顛倒黑白之舉頗有成效。《三朝北盟會編》中,作者徐夢莘不惜筆墨地歌頌朝廷處置及時有力,沒有造成唐代武將坐大、割據一方的局面,稱岳飛、范瓊等將領都因“跋扈”而不得善終。更有甚者,宋高宗與秦檜甚至因為憎恨一個“岳”字,居然接受岳飛前幕僚姚岳的建議下令將岳州改名純州,其節鎮名岳陽軍又改為華容軍,以鉗民間悠悠之口。
宋紹興三十二年,孝宗趙昚繼位后,岳飛得以平反,朝廷追復了他生前職務。有意思的是,一開始廷臣為岳飛定的謚號是“忠愍”,但孝宗認為“愍”字一用,則有“使民悲傷,折傷”之意,是表明剛剛退位的太上皇趙構處置失當,故而改為“武穆”。昭雪后,岳飛三子岳霖以及其孫岳珂就開始了岳飛生前史料傳略的編纂工作。岳珂不可謂不勤奮,五年之內就完成了巨著《鄂王行實編年》,接著又完成了岳飛生前手札文稿以及他人記載史跡的匯編《金佗粹編》和《金佗續編》。自此之后,不管官方史傳,還是民間敘事,基本都是以岳珂著述為藍本,岳飛的官方廟堂形象與民間傳說有了一個統一的源頭。
遺隧的是,岳珂的著作雖宏大,但遠談不上嚴謹,他自己也成人,材料來源雜駁不純,除了當年岳家軍故吏部將的個人回憶、官史記載,還有各種未經查證的民間野老傳言,再加上急于為先祖平反昭雪,褒獎其忠義武功,各種夸大杜撰自不在話下。譬如《編年》中說岳飛誕生之時,有大鵬巨鳥在屋頂上盤旋宛轉而鳴,誕生后未滿月,就遇到黃河內決,岳母姚氏情急之下,懷抱其坐在缸中漂流避禍,居然安然無恙。又說他生有神力,十二歲時,就能拉開三百斤的硬弓和八石之弩。連其子岳云也是天生神力,能使一對重達八十斤的鐵椎(錘),能夠在萬軍叢中百進百出,人馬浴血受傷百處亦毫不言退。
在岳珂的記述中,先祖岳飛的官階與戰功不僅有“灌水”成分,許多具體細節也有破綻。建炎四年(1130年)的牛頭山大戰,說岳飛以三百騎兵兩千步卒從牛頭山上沖下,大軍隨后而下,勢如破竹,斬獲金兵中“禿發垂環者”三千余,俘獲戰馬三百匹,其中萬戶千戶級別的女真高級軍官十余人,鎧仗“數以萬計”,解了建康之圍,以當時女真軍與宋軍戰斗力之對比,不免有夸大,然而更夸張的還在后面:紹興十年(1140年)朱仙鎮之戰,在《金佗粹編·行實編年》中,岳飛于郾城大破金軍之后,進軍距離北宋故都汴梁只有四十五里的朱仙鎮,兀術坐擁十萬大軍,但一遭遇岳家軍前鋒五百精銳騎兵“背嵬騎”就四散潰逃。
根據岳珂的記載,此戰中,岳家軍大破金營連環騎兵(拐子馬,鐵浮圖)。而岳珂對此戰役的描述,其實是將前輩文人楊汝翼、汪若梅描述1140年宋將劉琦“順昌大捷”的戰報照搬過來,略作修改而己。實際上,宋仁宗年間編輯的《武經七要》里明確指出:拐子馬,乃是指投有固定列陣的方位和地點,只準備隨時聽令、相機策應或赴援某部之用的騎兵而鐵浮圖則是渾身重鎧,“望之若鐵塔一般”的金兀術親軍侍衛。岳珂所作的這些夸大杜撰后來被收錄進《宋史·岳飛傳》中,經過民間文學與戲曲創作的又一輪演義后,鐵浮屠變成了威力巨大的火炮,金兀術還排演了致命的金龍攪尾大陣,連水滸梁山好漢徐寧所遺留下的鉤鐮槍都露了一小手,可謂技術架空,穿越亂斗。
亂世出英雄,亂世之際民間更需要英雄,民間敘事中岳飛抗金的故事正是萌芽于南北戰亂不斷的宋代。身為中原“正統”王朝的南宋偏安一隅,政治黑暗,人民要同時遭受北方游牧異族劫掠之害與南宋朝廷壓榨蹂躪之苦,為此不得不寄情于諸如岳飛這樣的忠臣良將或水滸好漢這樣的草葬英雄。宋代市井“瓦舍”中繁榮的說唱民間藝人開始依據正史藍本,在簡約的描自中盡情填充他們的想象和愿景,除了遙遠的周武伐紂,三國紛爭,隋末興唐豪杰,中興四名將“岳(飛),張(浚),韓(世忠),劉(琦)”的故事也開始在下層民眾中廣泛傳播開來。據史書記載,岳飛所率駐屯大軍駐扎過的鄂州,有不少民眾偷偷在家張掛岳飛畫像用以祭拜緬懷,正如詩人劉過所寫:“過日時營壘,荊鄂有遺民,憶故將軍,淚如傾。”
?笏 元明清:好漢岳飛加神明岳飛
元世祖忽必烈征服中原與南宋疆域后,為了“維穩”、柔化漢族反抗意識,優待宋代遺臣,修繕前代忠烈廟宇,杭州棲霞嶺下的岳廟自然也在此列。他將岳飛的謚號追加“保義”兩字,還特命江浙行省地方官出錢重新收集,刻印了已經散佚的《金佗續編》。元明兩代,通過雜劇《宋大將岳飛精忠》,以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岳武穆精忠報國傳》等作品,岳飛的地位被進一步拔高,在宋代中興四將中位居第一,再創作者依據三國演義中孔明初出茅廬的情節,令岳飛在上陣伊始的青龍山之戰中就親率五百健兒,利用火攻,水襲,伏擊等戰術打敗金兀術十萬大軍。
而元代雜劇戲曲并起后,作為民間大眾“人格投影”的歷代英雄人物也有了直觀的形象。宋人畫師劉松年所傳《中興四將圖》人物繪卷,岳飛的面相為方臉大耳,面容白皙,眉宇開闊,雙目有神,而元明時代戲臺上的岳飛臉譜,則在英武俊朗的白色之外,加上了表示忠義的紅色與表示成熟持重的長須。元明兩代戲曲中,岳飛的“受屈忠臣”與“蓋世良將”雙重形象得到了進一步鞏固。有趣的是,為了防止岳爺爺廟堂之上過分嚴肅,一群性格各異草葬泥土氣十足的岳家軍“好漢”式將領的形象與岳飛軼聞也逐漸被創造出來,諸如落草的吉青,性格淘氣頑劣的福將牛皋,孤僦的高寵、楊再興。岳飛自身也有了某種江湖好漢的沖動與打抱不平感:諸如他少年時曾前往瀝泉山瀝泉洞中斬除蛇妖,蛇妖尾部遂變成了他的武器瀝泉神矛;上京比武之際他拒絕“潛規則”與“讓球”,毅然槍挑小梁王寄走了武狀元頭銜。
在民間把岳家諸將奉為神明的同時,朝廷官方也不甘落后。有明一代,前有蒙古,后有女真邊患,都急需樹立對抗北方異族的忠臣良將形象。洪武九年(1376年),太祖朱元璋欽定岳飛為歷代三十七名臣之一。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迷信道教的萬歷皇帝干脆把岳飛封神,加上了“三界靖魔大帝”的頭銜。從明代開始,岳飛故里湯陰以及杭州岳廟獲得了國家一年春秋兩祭的待遇,清代乾隆皇帝更是親撰贊詞,并派大臣皇子前往岳廟參拜。
英雄越傳奇,奸臣就越不堪,元代所修《宋史》說到秦檜己很不客氣,評價是:“兩據相位,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倡和誤國,忘雌教,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明代之后,民間敘事中對于秦檜的抨擊上了一個新臺階:“批倒,批垮”還不夠,還要“批昊”,秦檜死后不但要在地獄里受百般酷刑折磨,連他生前的形象也被蓋棺定論為“天生叛徒”。情代戲曲傳奇《如是觀》第十出,特地杜撰出金兀術本人在放還秦檜夫婦回歸南宋時,親囑他們:“俺耍你夫婦到南朝去做個細作,記俺十二個字……主和議、收甲兵、逐李綱、殺岳飛。此四件事你須牢記著。”武宗朱厚照正德八年(1513年),都指揮使李隆在杭州岳墳前鑄秦檜、王氏、萬俟卨三人反綁銅像,到了神宗朱翊鈞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又改用鐵重鑄,而再堅硬的材質,都無法抵擋前來憑吊的民眾對這些塑像的大肆損毀發泄。
中國傳統歷史觀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環式,所以在民間講史敘事中,這個原則也通過用前代英雄比附當代豪杰的描寫來體現。在明清兩代的岳飛民間敘事中,岳飛屢次被比作李廣、韓信等含冤而終、壯志未酬的前代名將;牛頭山之戰中,力挑l2輛鐵華車的悍將高寵被寫成北宋初期名將高懷德之后;而朱仙鎮一戰力殺金兵四員先鋒大將的楊再興,則被當怍楊業之后。到了成書稍晚的《明英烈》中,明王朝驅逐蒙古人的建國歷程成了宋與女真史詩性戰爭的延續;名將張興祖的兵器盔甲完全遺傳自岳飛,其面容也酷似后者,而且他是元朝名將脫脫太師手中傳自金兀術的“九鳳朝陽刀”唯一的克星。
岳母刺字,是岳飛傳說中彰顯“忠義”價值觀的核心情節。到底是誰在岳飛后背刺了“盡忠報國”?起初說法不一,《宋史》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刺字之人身份不明。到了明傳奇《精忠旗》中,“盡忠報國”為部將張憲所刺。最終,在清代傳奇戲曲《奪秋魁》中,出現了岳母刺字的情節,從而生動地將忠孝理念結合在一起,突出岳家“一門忠烈”。
康乾之際,情代小說家錢彩、金豐將前代大部分岳飛民間傳說與正史記載融會貫通,編輯披覽成《說岳全傳》一書。《說岳》以《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岳飛小說為基本構架,綜合各種以岳飛為主題的民間傳說、戲曲而成。例如秦檜“東窗事發”之情節明顯是受明短篇小說《續東窗事犯》的影響。岳飛安內攘外的戰功來自明代傳奇《精忠記》、《精忠旗》。而岳飛死后岳雷、牛通等“二代英雄”掃北滅金的故事,則受明傳奇《續精忠》的部分影響。“奉僧戲秦” “何立入冥”等情節則是前代各種鬼神報應情節之集大成。“槍挑小梁王”等情節是清代戲曲傳奇《如是觀》與《奪秋魁》的增演。
通過《說岳全傳》,一個金光燦燦文武無雙的岳飛形象終于被點上了濃墨重彩的最后一筆,他既是忠臣孝子,也是神明轉世,既能死后以白浪滔天的神跡勸阻岳家軍部將進兵臨安,也能執法森嚴,將打碎免戰牌的愛子岳云綁上法場。自此,他成為了中國傳統價值觀中“忠義”的具象化身,進而成為中國近代民族危亡時刻自救的最大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