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菜地

一山，一水，一場雷陣雨，一筆下去，就成了他對景寫生的一幅中國畫作品。遠看去，作品中的山水恬淡，綠被風吹散了，從天到地，空無一人，絲絲縷縷朝著畫外去了，似眼前這房山十渡的雨景，又不似，一種說不出來的巨大的虛空。

一個上午和下午，我站在他的一邊，看他作畫，看他取景，也看他如何每一個山水細節一眼一眼地背下來，刀刻在腦海里，再一下下勾畫在宣紙上，使一瞬間的山山水水復活，我記住了的，不是他作畫時的聚精會神，不是什么激情飛揚或者靈光一閃，而是他甩出去的沉甸甸的眼神，一鏟，又一鏟，像大地上春耕的農民們在揮鋤除草。

雨不緊不慢，時斷時續，也跟我一起看他作畫。在現場，其實對景寫生的不止一人，還有他的一幫學生，他們像失散了的羊群似的，散落在山下、路邊、河床里，各寫各的，很自由。他呢，選了一處高地，好似牧羊人俯瞰大地，看管羊群，也自己看管自己，畫景不能比葫蘆畫瓢，在于提煉和升華，得有他自己的呼吸和生命，一幅中國畫也是一條命啊。雨滴密了，我察覺他畫得更加仔細了，看一眼，畫一下，如此下去，是一座座山的骨骼、一道道河的輪廓、一根根樹的枝丫、一抹抹草的王國，畫到最后，才是那么多散步的云朵、清清爽爽的小河水浪。他的山水，原來如此美麗、清新、絕版！

讀這畫，仿佛讀他的人生。他畫的山，中國北方的燕山余脈，山體植被并不厚，林木也不茂盛，東一撮、西一撮，像鄉村的剃頭師傅給娃娃們剃得不仔細一般，毛茬兒長短不一。水更是柔柔瘦瘦的，像沒出過三門四戶的鄰家女孩，羞怯，水靈，走一步，那綠瑩瑩的身段幾乎能濺出幾滴水珠來，心疼死個人了，可憐死個人了。更何況，她這是一路走來呢？還有大片大片的云朵，挺著大肚子，呈“人”字形，一步一步地走著，說說笑笑著，裹挾了一縷縷的山野香，朝我們走過來了，又慢慢走遠了，走到了這幅畫之外……

讓我再把鏡頭拉回到上午8：30，他一連選了山前的三四個地方，都比不上最后一處高地的位置。說它最佳，是由于它位于一條大馬路的北邊，就勢著一排山峰的陽坡上，他眼前正是山水景色，往南，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路邊站著一排士兵似的小矮松樹；然后往南，是一塊菜地，菜地里種了幾畦子小青菜，一兩片蔥苗蒜苗，十幾棵高舉著墨綠色的小腦袋的黑白菜，菜地四周圍了籬笆墻；再然后，是一條斜坡路直直地下去了，把菜地從中間一分為二，連通了河道；然后然后，是河對岸的一座座山峰，山上草木蔥郁，云霧縹緲……

他首先在宣紙上畫出一塊菜地，然后是齊整整的小菜苗，然后是籬笆墻、小矮松樹、河道、亂石、陽光、空氣，最后，才拿清水勾畫出大山的骨骼、線條……我猜測，這幅畫的主角應該是這塊菜地。

這位中國畫家，名叫李翔，他生在山東農村，他的很多畫都畫有一塊菜地。有地就有糧，有糧天下安。他這個農民的兒子怎么能忘本呢？

民以食為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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