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一抹月光從窗口灑進來,映照著寫字臺上那本陳舊的老相冊。它的封面敞開著,里面的身影模糊又明朗,仿佛從沉睡中醒來,渴望與我共敘情長。
那是一冊黑白老照片,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空里,照片上的人天懸地隔,各居一隅。每每觀賞老照片,那些模糊又明朗的身影,便在我的眼前活躍起來,恰如耀眼的星辰閃閃爍爍,將往事連綴在一起,把我帶回到已經逝去的歲月里。
相冊上的每一張老照片,無不蘊涵著令我難忘的故事。那些故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個個綽約多姿的身影,如同一個個夢幻,次第舒展開來,緊緊攫住我的靈魂……
1958年9月1日,我提著一只小帆布箱,兜里揣著中央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著一身布料衣褲,梳兩條油光黑亮的大辮子,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步行穿過幾條街道,走進北京東城區棉花胡同21號。這里是全國著名的戲劇學府所在地。我站在朱漆大門前,仰望醒目的校牌——中央戲劇學院。縱深的院落里,莘莘學子正在晨練;郁郁蔥蔥的藤蘿架下傳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抑揚頓挫的繞口令;操場上一排排人拉開山膀,踢腿、下腰、跑圓場;鋼琴房里“咪咪咪……媽媽媽……”有人在練聲,幽靜的角落里有人在背誦臺詞。這濃濃的學風感染了我,激動而興奮的我辦完了入學手續,即刻融入到這火熱的洋溢著青春浪花的激流中……
當年的我青春勃發,出類拔萃,那是人生途中最閃光的一頁!是絢麗多彩、富有生命智慧的一頁!現在雖然老了,但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我凝視著老照片,鏡頭定格在風華正茂的瞬間,沿襲著絲絲縷縷的足跡,去尋覓那難忘的每一刻。
一踏進中戲的大門,我的心就像一團跳動的火焰,瘋狂地燃燒起來。那是一塊等待琢磨的璞玉,一捧未曾經過提煉的渾金泥土,樸實無華,純凈自然。我年輕的臉龐,映著明媚的陽光,拼命似的追逐著理想,憧憬著未來。
老照片上的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倩先生,是中國戲劇的奠基人,真正聞名一世,垂于青史的戲劇大師!他是罕見的集戲劇先行、改革、創作、教育、研究、領導諸多角色為一身的藝術巨匠。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便已投身話劇運動,由他主演的《黑奴吁天錄》、《少奶奶的扇子》以其精湛的演技在日本獲得成功。他的身影在我們那一代學子中崇高而偉大,他的藝術成就時刻都在感召著我們,引領著我們。我凝視著老照片上的歐陽予倩先生,那時候他已經年過七旬,但是精神矍鑠,腰板挺直,斯文儒雅。他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偶像、一位尊貴的長者,卻專程來觀看學生的表演課考試!
我和同學們第一次與著名的戲劇家合影,第一次給老前輩表演,那是一部描寫抗日戰爭的獨幕劇《糧食》,由于緊張心里直打鼓,甚至忘了臺詞。老師跑到后臺,叮囑我們不準出錯,偏偏一位男同學的道具手槍出了問題。他扮演的是一個游擊隊員,在對準敵人開槍的時候,后臺子彈效果出現了啞炮。男同學頓時慌了,不知如何應對,為了掩蓋這尷尬的場面,一時間竟把手槍倒過來對著槍口吹了一口氣。未料,子彈突然響了,應該打死的敵人沒有被打死,而打死的是他自己。那個男同學慌張起來,跌跌撞撞地在那里轉圈。而那個扮演敵人的同學,只好慢騰騰地臥倒在地上,悄悄溜進后臺。霎時,臺下一陣哄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坐在一旁的老師氣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沖向后臺,對那個男同學和負責效果的人訓斥一頓。歐陽予倩大師則面帶笑容,合影時對那位男同學說:“舞臺上效果出現問題是常見的事,但是演員要隨機應變,根據劇情做出合理的處理,不要緊張。”大師和藹可親,深深感動了那位男同學。這件事直到歐陽老辭世,大家仍念念不忘。
另一幅老照片,是與劇作家曹禺先生的合影。當年的曹禺還很年輕,大概只有五十歲。他談笑風生,非常灑脫,觀看了我們的畢業劇目《羊泉》的演出之后,發表了簡短的演說。他告誡我們再接再厲,把學到的知識用到實踐中去。我有幸在他的名劇《雷雨》片斷中扮演繁漪,有幸聆聽過他對《雷雨》劇本的感悟。他說:“我愛著《雷雨》如歡喜在融冰后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如在粼粼的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青蛙叫那樣的欣悅……”
除了《雷雨》,曹禺先生的名劇還有《日出》、《北京人》、《原野》。這些作品分別在中戲的各班級輪換排演。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依然在思考曹禺名劇中女主人公的命運。如:繁漪、陳白露、素珍、金子。這四個同一時代的女性,統統陷于精神的崩潰,被一種強大的勢力驅趕著,困守在黑暗中飽受煎熬、掙扎、拼死。先生看透了人生中不可逆轉的桎梏,看透了女性被踐踏、被凌辱、被吞噬的悲慘命運。那個年代雖然過去了,但世俗無法改變,先生的作品就像生長在沃野上的常青藤,永遠充滿旺盛的活力和生命力,及偉大的現實意義。我崇拜曹禺先生,崇拜他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和把握,他深刻的思想,給予我深刻的啟迪。時至今日,我仍不忘先生諄諄的教誨。
老照片無比珍貴,每當看見與先生的合影,內心深處便會涌動起靈感的溪流,潺潺地流淌。如今前輩們都已經作古了,但是音容宛在,耳邊仍會響起他們殷殷的話語。時隔幾十年,我仿佛更加看清了前輩們期待的目光里飽含著多少希冀、多少企盼、多少呵護!那是無聲的鞭策、永久的鼓勵,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
老照片似一面戰鼓在我的耳邊擂響,激發我的斗志,一回回把我從消沉的情緒中托起……
哦,我的老照片!我不能忘記你,更不能舍棄你!歷史的悲劇曾使我陷入泥濘,不堪回首的十年,幾乎耗盡我的全部智商和熱情。難道不是嗎?堅強的化為怯弱,誠實的化為詭詐,豁朗的化為陰沉。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被公開踐踏。我和許多人的藝術生涯被無情地剝奪了,失魂落魄地下放山區,稻田里的螞蟥鉆進皮肉,凜冽的山風刺透骨節。半年后脫下軍裝,轉業地方,分配基層工作。曾經酷愛的表演專業,從此毀于一旦,所擁有的知識再也派不上用場,儼然變成了一個“乞丐”。我的心死了,幾乎分不清白天與黑夜,從太陽升起到漫天星辰,邋邋遢遢,渾渾噩噩。三十八九歲,尚未跨進中年的行列,右額角已經生出一縷白發。我對著鏡子認不出自己的模樣了,我的自信蕩然無存,走在街頭恍恍惚惚,就像一只漂泊的船不知去向……
曾經的輝煌一去不復返了,錯過的驛站永遠地錯過了,迷茫與絕望令我身心交困,生不如死。可是每當觸摸老照片的時候,希望之光便向我招手,淚水不由自主洇濕它的邊角。多少個夜晚我都在做著同一個夢,夢境里極想牽住老照片的手,卻總也牽不住,回回都在焦慮中驚醒。
在那漫長的歲月里,我一直不愿意與老照片對視,因為它隱藏著太多的沉重,飽含著訴說不盡的壓抑與悲涼。人生的輝煌就像人生途中的一個驛站,逝去的已經逝去了,逝去的時光如逝去的流水,一去不復返了。老照片留給我的不僅僅是榮耀,更多的是憂傷和痛惜。曾幾何時,我很想把它們化為灰燼,從記憶中徹底抹掉。可是我不能,即便它使我傷感,卻總也抑制不住地想看一看,翻一翻。
此時,我打開臺燈,久久撫摸著老相冊。哦,老照片喲!你像冬季里的一剪梅異常之美!你像春天爛漫的花朵散發著幽香。往事如煙嗎?不,不,往事在我的心中是一座立體的雕像!真切、實在、不容半點疑惑。是的,難以數計的看不見的創傷累累的靈魂,時而浮現在眼前。一個男演員,因為待遇不公而惱怒,心臟驟然停跳,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塑造的舞臺形象很出色,老照片上的俄羅斯軍官、西班牙騎士、干練灑脫的飛行大隊長,曾贏得老師和同學及觀眾的贊賞。他是個溫厚善良的人,有一回他與我搭檔,演一對農村夫婦,為了表現角色的粗獷性格一下子把我推倒了。事后他很歉疚,再三向我檢討,說是無意的,并用助學金給我買了水果和點心,表示慰問。每當看見老照片,便想起他那健康的體魄、端正的五官、洪亮的嗓音,憨厚的氣質。不知為什么他竟然想不開,難道他的訣別隱藏著什么不可知的原因嗎? 這是深藏在我內心的痛。
隨著改革大潮的涌來,命運之神慷慨地賦予我們那一代人新的機遇,有的人又回到舞臺上,有的人參加電影和電視劇的拍攝,有的人做了大公司的經理。而我一頭扎進書堆里,拿起一支筆,開始編織作家的夢。在文學的暢想和牽動下,筆端幻化出一篇篇花啊,草啊,山啊,水啊,暗伏著渴望與希望。人生是一次性的,我必須握緊手中的筆,否則將變成一個空紙盒被遺落在世上,那才是最見不得人的齷齪!是的,我不能放任自流,不能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哪怕用生命作抵押,耗盡全身的細胞,也要活出人生的價值!
曾經的磨難使我如殘花敗柳,但終歸要化作春泥留存人間,于是我喃喃地對老照片說:我本應該把你封存起來,好漢不提當年勇,無心讓你為我證明什么。但是老照片客觀存在,它是腳印,是歷史。回顧當年,一心想當話劇明星,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不惜付出最艱苦的努力。
我是童工出身,文化底子薄,雖然讀了速成中學,但是在學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上十分吃力。我像一只笨拙的鳥兒總也飛不起來,困惑的時候很想哭,那份執著、認真、刻苦、一絲不茍無與倫比。有一回在宿舍里背臺詞,竟然拿著臭豆腐當糨糊使用。我的癡迷引得大家哈哈笑,真是入魔了,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心里裝的都是表演元素。直到有一天,一不留神闖進男生宿舍,才給自己敲起警鐘。
我成了大家的笑料,笑聲里并無歹意,許多人稱贊我是好學生。可是由于我對專業課的癡迷和認真,有人給我起了一個綽號“業務迷”。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早在20世紀60年代,天天講政治,講階級斗爭,講又紅又專。“業務迷”意味著重業務輕政治,意味著“資產階級個人主義”。
一個學生背上這樣的黑鍋,不可能春風得意,即便你的學習成績優秀,即便你有著聰慧過人的優勢,甚至從老師的言談話語中透露出對你的賞識,但憂其所憂的是“只專不紅”,意味著前途黯淡,不講政治的白丁豈不悲哉!而我卻渾然不覺。
有一天開大會傳達中央文件,在“紅與專”的問題上,鄧小平同志有一個講話,說:“黑貓白貓,只要能捉住老鼠就是好貓。”我心花怒放,高興極了,業務腦袋瓜終于有了支持者。散會以后,我跑到操場上,對著藍天白云手舞足蹈,歡蹦亂跳。心想這下可好了,無憂無慮了,不用再哀怨戚戚、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琢磨專業課了。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大大方方地去排練室,沒人敢再說“重業務輕政治”的話,背后捉弄人了。
但是沒過多久,鄧小平同志的講話無聲無息了,鉆研業務又變得鬼鬼祟祟、躲躲閃閃,不能光明正大了。星期天全班同學去北海公園劃船,我靈機一動,借口身體不好,鉆進舞蹈教室,換上練功服,盤上頭發,對著四面墻壁上的鏡子,一個勁兒練習芭蕾舞的基本動作。我伸出手臂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啊!太美了,太富有詩意了。我很欣賞自己的體形,很為自己的天賦驕傲,正得意之時,想不到班長來了。班長問我為什么不參加集體活動?我好半天答不出來,支支吾吾,臉上直冒火。從此,我不但戴著“只專不紅”的帽子,還戴上了“不關心集體的帽子”。
俗話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怎么也改變不了重業務的思想,哪怕掩蔽一下也好,天生不會做假。時間長了,心態起了變化,不在乎紅不紅、關心不關心集體了。我的想法很簡單:不是一定要出名成家,只是百般珍惜學習的機會,改變童工的命運。童年的苦難刻骨銘心,只要一想起那些苦役般的日日夜夜,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即便我的努力付之東流,也癡心不改。
我懷念老照片上的每一個人,“只專不紅”的緊箍咒雖然折磨過我,但是“好學生”的稱號不脛而走。當年中戲的老師一致認為我很出色,表演上可塑性強,更重要的是 刻苦努力,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演員。我在一片贊揚聲中,完全忘了背后的輿論,竟有些飄飄然了。我的盲目迎來當頭一棒,第一學年的專業課考試成績令我尷尬,只獲得了“4+”的分數。
那時候實行5分制,4+就是4分半的意思,也就是說我還差半分才能達到最佳。為了這半分的差距,我一夜未眠,我不甘心4+,我的奮斗目標是5分,發誓要奪回那半分。
我知道自己是優秀的,我不能接受4+,為此我流了很多眼淚。我不是那種足智多謀,靈機應變,處處為自己設防的人。我竭盡所能為那半分拼搏,卻不知問一個為什么。一貫死心眼的我,鉆進牛犄角里,憤懣難抑,哀怨戚戚,儼然一個傻瓜!我想都沒想過“只專不紅”仍是一條磨難的導火線,仍然在左右著我的腳步。
我痛苦極了,不知怎樣才能改正自己的缺點,成為又紅又專的人。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培養與塑造,或許是難以言狀的,唯有慢慢領悟老師的意圖,才能平心靜氣,接受這個現實。我灰溜溜地忍了一段時間,怯懦得像只可憐的小貓,感到時光永遠定格在4+的焦點上,再也無法改變了。我的內心空泛又迷茫,很久抬不起頭來,那是一種心理上的浮塵,陷阱自動裂開,擺脫不了對自己的糾纏。
晚自習的時候,我離開宿舍,一個人在小路上徘徊。猛一回頭,發現班長跟隨而來。他笑瞇瞇的,不說一句話。為什么要這樣呢?我被逼進一個難堪的境地。問過自己多少遍了,總也找不到答案。
在天天講政治的年代里,學業本身就是一條不規則的曲線,處處有波峰,步步有峽谷,思想斗爭永遠占據首位。遲鈍愚笨的我,在“紅與專”的問題上始終不開竅,終于忍耐不住,鼓起勇氣尋找發泄和表白的渠道。
老師的房門敞開著,見我心事重重地站在門口,他走過來慢吞吞地說道:“秀云同學,進來吧。”我進了老師的房門,他順手扔給我一粒糖果,我的緊張情緒消減了許多。老師問我想沒想過自己有什么缺點,我愣在那里沒出聲。
“你不要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上,不要太執拗。”他很溫和,又很嚴肅。
“唔……”我懵懂一陣。
“要和班里搞好關系。”他叮囑。
“唔……”我感到頭頂上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挺不起胸膛。
老師鎮定地望著我,眼睛里掠過一絲憂慮,然后朝門外看看,目光低垂下來。他說:“你要嚴格要求自己……”
“我,我……”
“好了,不要說了。”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一種發自內心的關懷感動著我,回來以后我想找班長聊聊,跟班里搞好關系。可是我的拗勁兒又上來了,任憑什么時候都不肯低頭。仍念念不忘鄧小平同志的講話,打心眼里贊賞“黑貓白貓能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幽默含蓄又極富有哲理的論斷,給了我深深的思考。假如我有一顆平常心,輕松自在地生活在學院里,不要那么認真鉆研專業課,4+就4+,5分就5分,淡化一切,得過且過,那該多好。那一定是快快樂樂,高高興興,風和日麗,無憂無慮;假如不要那么冒傻氣,腦袋瓜里多幾分政治,多一點心計,在未來的人生路上或許會少跌幾個跟頭。可是我天生愚笨,即便老師點破,依然糊里糊涂,照舊鉆牛犄角。
我一如既往地跑排練室,拼命也要圓5分的夢,對自己的苛刻要求近乎于殘酷,狠狠地折騰自己。我的憨傻是可笑的,“世間萬物,凡立得住站得穩的,無不是結構得好。大處看如天如地,如太陽與月亮; 小處看如魚得水,如針穿線,如琴與弦。沒有高山,哪來的江河;沒有草原哪來的駿馬……”我記不清這話是誰說的,但是我覺得有道理。郁郁蔥蔥的綠樹雖好,卻不免單調,需要生出繽紛的花朵,用紅花配綠葉,那是最好的結構。
老照片勾起我綿綿的思緒,那個一心朝著既定目標奔跑的女學生,碰了釘子不回頭,硬著頭皮,壯大膽子,又一次冒昧地找到老師。
“老師,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知道為什么不給我打5分了。”
“……”
老師用詫異的目光瞅著我,對于我的提問很不滿意。然后反問道:“我為什么一定要給你打5分呢?難道你認為自己的專業課完美無缺嗎?”我的臉頓時像火燒,站在那里窘迫得無地自容,嗓子眼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老師的口氣緩和下來,一雙明眸溫和地注視著我,用平靜的口氣對我說:“當然,你是優秀的,你具備一定的表演素質,你有靈氣,更重要的是你努力,你不怕吃苦。可是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打4+嗎?打4+是為了給你留有余地,希望你頭腦清醒……”老師冷冷的,絲毫沒有安慰我的意思。出了老師的房門,我很想找個地方哭一通。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從老師那嚴肅的表情中悟到一個師長對學生獨有的嚴格。應該承認,老師希望他的學生德才兼備,無可挑剔。
纏繞在胸的對抗心理似乎并沒有消退,但老師最終肯定了我,4+終于變成了5分,5分標志著一個學生的榮耀,預示著一個學生未來的前景。我為擁有5分的成績而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甚至露出一絲趾高氣揚的得意神態。一個5分的高才生,必將有一個燦爛的前程,在未來的藝術生涯中,必將展現出耀眼的光芒。
老照片上的老師站在合影的最后一排,他總是溜邊站,平時穿一套工作服,背一個帆布挎包,許多人以為他是校園里的電工,卻不知他留學蘇聯。不久,我在他執導的法國名劇《茶花女》的片斷中飾演女主人公瑪格麗特,他要求我說出角色的身世,寫出角色自傳。我捧著小仲馬的原著讀了一整天,晚上宿舍熄燈后,借著走廊微弱的燈光讀完了最后一頁。
我在課堂上作出如下回答:“瑪格麗特出生在法國巴黎郊外的鄉村,那里是一個栽種鮮花的地方,十六歲少女偶然帶著一筐茶花來到市區,她的花鮮艷奪目,很快就被顧客搶光了。第二天瑪格麗特又來了,一位貴族少爺收購了她的花,付錢之后與她約定每天在此見面,每天購買她的花。在那個少爺的引誘下,瑪格麗特來到一處交際所,貴族們像一群餓狼把她團團圍住,純潔的賣花女一夜之間變成了交際花,紅遍全巴黎。后來瑪格麗厭倦了這種糜爛的生活,與阿芒相遇后真愛喚起她的覺醒,毅然拋棄一切,遠離淫蕩與詭詐,跟阿芒過起了寧靜的日子。然而社會不容納,阿芒的父親跪在瑪格麗特面前,要她把兒子還給他。瑪格麗特純凈的心靈,猶如一朵嬌嫩的茶花,被一雙無情的手揉碎了。她再次返回交際所,用最殘酷的方式糟蹋自己,最后病魔纏身,死在阿芒的懷中。”
老師聽完這段獨白式的角色分析,半天沒出聲。我心里怦怦跳,以為對角色的理解錯了。這時一位旁聽的女老師,用手帕揩去淚水,坐在那里沉默著。在場的同學互相交換眼色,誰也不知老師會下什么結論。大家被一種緊張的情緒包圍,過了好一陣,老師說話了。大概是激動或者有點震撼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想不到他用極其恰當的語言表揚了我,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一個演員的才華從何而來?從無數個日積月累的勤學苦練而來。沒有這樣一個釀造的過程,永遠不會放出異彩。”
老照片里的劇照,數畢業劇目《哈利利與哈依麗婭》最多。這是一部阿爾巴尼亞的歷史劇。善良的阿爾巴尼亞姑娘,愛上了土耳其奸細貝塔什。她的輕信,使她的哥哥哈利利被土耳其人俘虜。當她看破詭計之后,毅然決然為哥哥復仇。演出博得社會各界的喝彩,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以及劇作家柯爾·雅柯伐到場,地拉那人民劇院院長札馬利·布羅亞來電祝賀。那幅鮮花簇擁的合影,成了我永久的紀念,猶如一顆劃過天空的星,閃著耀眼的光芒印在我心上。
一位部隊首長觀看了《哈利利與哈依麗婭》的演出,立即給中戲院長李伯釗打電話,要求接收一部分學員入伍。院長告知,如果要我的學生就全班人馬,黃瓜茄子一籮筐,不準挑揀。首長一錘定音,接收了我們全班23名畢業生。而我一心向往進國家劇院,不想進部隊文工團,可是我已經被當做籌碼交予對方,唯有聽天由命。
當我寂寂難耐,孤獨無依,渴望與命運挑戰的時候,一位上校軍官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那人的言談舉止很謙和,推心置腹跟我談心,問我有什么困難,為什么不愿意到部隊文工團。他的親切與真誠把我的冥想與沉思打破,使我無法拒絕他的善意。他果斷地下了一道命令,由我擔任演員隊副分隊長的職務。我被他的信任深深感動,原本抗爭到底的決心,此時一下子崩潰了。
我穿上軍裝,戴上軍帽,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心里不知是喜是憂。我從一名學生變成了一名軍人,一種使命感迫使我嚴守紀律,服從命令。接下來我主演話劇《女飛行員》,在這部戲里我的人物塑造很出彩,演技的發揮很到位,大段的獨白使觀眾流下感動的淚水。再加上我的嗓音圓潤、洪亮,臺詞融入音樂的旋律,受到軍內外一致好評。于是我很快被授予了中尉軍銜,被評為尖子演員。
老照片里還有一位令我記憶猶新的部隊領導,此人精明強悍,直爽坦誠,雷厲風行。他的軍人風度頗具驍勇的派頭,但是對于下級的呵護與關愛卻無微不至。他有一顆善良的心,總是能夠看到下級的優點,他對我的工作表現很滿意,鼓勵我繼續努力,爭取立功受獎。
我深知他對我的期待,可是我偏偏在舞臺上冰雪聰明,舞臺下單純木訥,對于他的關愛似乎不以為然,只是想把戲演好就行了,對其他事情不放在心上。然而,我未曾想過當一帆風順的時候,逆流很可能就在身邊的某個角落里,我竟傻傻乎乎,心中無數。
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別人天天都在寫思想匯報,用書面的形式表白自己的赤誠,我卻高昂著頭對此不屑。更要命的是,我竟然和政委唱反調,說也不說一聲,就跑到軍營外面把頭發燙了。回來以后,政委用眼睛睨著我,把譴責與憤怒隱藏在心里,為的是給我留有余地,讓我主動作檢討。而我大搖大擺不買政委的賬,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連個笑臉都沒有,更不要說檢討認錯了。我知道他拿我沒辦法,我是團里的臺柱子,敢當面批評我就哭鼻子,影響演出不得了。事后政委找我談話,說不希望女文工團員花枝招展,頭發燙了就燙了,以后做什么事先打招呼。
此時,我在老照片中尋覓他的影子,他的五官雖然不那么清楚,但是腰板筆挺,那雙黑亮的眸子仿佛仍在閃光。瞧,他的軍裝領扣很嚴,軍帽很正,威武的軍風很有魅力。他是那么平易近人,做思想工作又那么耐心,我卻一回回頂撞了他。此時此刻,我望著老照片上的政委,狠狠地咒罵自己愚蠢、白癡、不知好歹!直到自己身處逆境,方知政委的話是多么重要。
我注視著他的模樣,回味他說的每一句話,無盡的悲涼涌上心頭。我很想去看看他,人生途中他是一位真心關懷過我的領導,他對下級的呵護實心實意。未料,三年前他已經故去了,他走的時候孤孤單單,家人不在身邊。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一定要和他傾心交談,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他這么好的人了。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含在眼里,把這張老照片翻過去了。
后面的老照片上有一位將軍,我演《女飛行員》的時候,總是以飽滿的激情面對觀眾,大段大段的臺詞很用氣,并且要把聲音傳送到劇場的最后一排。后來我累病了,咽喉發炎,住進醫院修養。這期間司令員親自探望,囑咐醫生精心照料,并讓警衛員買來水果以表慰問。
一個文工團員,受到這樣特殊的待遇,陰山背后不免吹來冷風冷雨。在那個多事的圈子里,他人的褒貶似乎習以為常,不管東西南北風,我只想快點養好病,快點回到舞臺上去。正當事業走向巔峰的時刻,中國大地上一場毀滅性的浩劫,將我和所有的人拋入谷底。我陷入痛苦與迷茫,我躲在沒人的地方發呆,感到演藝生涯從此夭折,就像一棵遭了雷擊的樹被攔腰砍斷,再也無回天之力,前景一片黯然。往昔的夢想徹底破滅,話劇藝術被革命樣板戲取代,專業演員成了不受人歡迎的廢品。我沮喪極了,看不見一絲光明,心如空谷一般。
回顧往昔,淡淡的悵惘入我心扉,那是一種錯綜復雜的感情。
老照片是歷史留下的腳印,是人生路上的一條軌跡,它記載著我的追求與夢想,理想與渴望。如今大半輩子過去了,生命已經接近最后的驛站。二十多年來伏案書寫,只顧耕耘,不問收獲。時至今日,依舊不肯虛度時光,不愿無所事事,就像當年癡迷話劇專業一樣,坐在電腦前面一個勁兒地寫!廚房里的炒菜鍋變成糊炭是常有的事。我也曾告誡自己,罷了罷了,不要寫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不要再招惹麻煩和是非了。可是我不知怎樣來說服自己,我只是跟著感覺走,而感覺告訴我 不可能離開寫作。我的生命與寫作相連,生命的最后驛站即將到來,最后的歸宿就是與文字為伴,我別無選擇。
我觸摸著老照片,無盡的感慨禁不住再次襲上心頭,思緒又把我帶回中戲的畢業前夕。1962年某月某日,西班牙名劇《羊泉》正式公演。開演的鈴聲響了,劇場內的燈光熄了,舞臺上的大幕徐徐拉開。這是一場很重要的演出,觀眾席上坐著李伯釗院長、劇作家曹禺、戲劇界的眾多專家學者以及西班牙大使和夫人。
《羊泉》在隆重的氛圍中拉開大幕,舞臺上呈現一派西班牙風情,身著黑色長裙,明黃色袒胸短衫,肩頭斜披猩紅紗幔的報幕人以挺拔的姿態,瀟瀟灑灑,落落大方地走上舞臺。她的裝束儼然一個18世紀西班牙女郎。她的身材高挑兒,腰肢纖細,波浪式的長發上別一朵鮮艷的玫瑰花。聚光燈投射在她的臉上,挺拔強悍的姿態猶如一尊女神吸引著觀眾的眼球。
戲劇進入高潮,西班牙女郎高高揚起手臂,以高昂而明亮的嗓音,用詩一般的語言呼喚民族的獨立。這個西班牙女郎并非該劇的女主角,但是她在劇中的地位很重要,她的每一次出場對全劇都起著起承轉合的作用。更精彩的是她跳起奔放熱烈的西班牙舞蹈,她快速地旋轉著,靈巧地拍打著一只手鼓,處處展現出西班牙女子火 一般的性格。她的舞姿像飛濺的火焰,充滿誘人的魅力!她為生命而舞,為自由而舞!她似一顆閃亮的星,博得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西班牙女郎的形象,似乎有些喧賓奪主。演出結束后,西班牙大使握住我的手說:“你很像西班牙姑娘,歡迎去馬德里觀光,那里是一個迷人的地方……”
《羊泉》的演出很成功,征服了在座的觀眾,謝幕完畢與李伯釗院長、曹禺先生、西班牙大使和夫人一起合影。我坐在曹禺先生的身邊,他問我是哪里人,我回答祖籍河北滄縣。曹禺笑了,說:“怪不得你的舞蹈跳得那么好,河北滄縣出武藝人才和雜技演員。”后來我總是把自己的舞蹈基本功與家鄉的武藝和雜技聯系起來。這幅老照片記錄了那激動人心的一刻,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我思念老照片上的每一個人,思念的感覺很異樣,如同隔著無盡的高山大河,路也迢迢,心也迢迢;唯有撫摸著老照片,去捕捉那恍惚的身影,傾訴舊日的情懷;尋尋覓覓,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那是一種難以割舍的思念,那是一種割肉般的痛楚和撕扯。是的,有些感情忘不了,所以會思念,在哲學上思念無法被詮釋出它的真理,可卻似一潭深水撩撥著俠骨柔情……
哦,我的老照片喲!你險些遭遇洗劫一空的危險。在那個非常的年月里,人們搖旗吶喊“破四舊”“立四新”,將資料室的門一腳踢開,把一疊疊劇照投入火海。我不顧一切沖上前去,瘋了似的搶出《南方來信》、《女飛行員》、《年輕的鷹》等數張照片。
為了這些老照片,我曾擔驚受怕,把它們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犄角旮旯里。可是我的心始終懸在半空中,一旦被人發現,就會逼我交出“黑”劇照。我身上背著“莫須有”的罪名,保護了這些老照片。盡管它們使我傷感,而我卻始終與它們為伴。那是我演藝生涯的結晶,那是歷史的證明。
“四人幫”肆虐十年,一朝覆滅,中國又有了希望,話劇藝術起死回生。然而十年的光景耗盡了我的青春,十年后我已經人到中年,并且離開了部隊,若想擺脫逆境談何容易?這時候我又想起政委,他和政治部主任在我申請復員的報告上作了批示,安排我赴湖南省株洲市“支左”。我明白他的意圖,他的內心是關愛我的,不愿意讓我離開部隊。假如我聽他的話,我依然穿著軍裝,動蕩過后再回到文工團,那么我的歷史就要改寫了。
我內心的悔恨一如波浪滔滔,幾度愁緒縈懷,人生旅途中的悲哀啊!不堪回首。
在那些慘淡的歲月里,我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傳來的滾動的春雷,這雷聲似激越的戰鼓催我上馬。新時代的畫卷展現在眼前,仗著還有一點自信,我單槍匹馬,四處奔波,面臨鳳凰涅槃的考驗。然而我已經不是當年的話劇明星了,老照片的價值一落千丈,沒有人欣賞那些過景的玩意了。更重要的是沒有可依附的社會背景,接連不斷的碰撞,使我心灰意冷,精疲力竭。
但是性格決定命運。我不甘碌碌無為,空度后半生。在極其艱難的處境中,我又想起老照片,雖然它失去了應有的價值,但畢竟它是曾經擁有的輝煌,那里的一幕幕景象,恰似生命在燃燒。凡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沒有哪一個不想燃燒自己,使之化為一把美麗的灰燼。當然,不是哪一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也不是哪一個人都想燃燒自己。那些不想燃燒的人,精神世界一片空白,唯有遁入庸俗,混混沌沌了此一生。
一位作家說:“一個人如果沒有真正經歷過生命的燃燒,在生命終結的時候,恐怕會懼怕自己的軀殼化為灰燼。而一個人在生命的歷程中,釋放了光和熱,他們會相信,那寂滅之時的灰燼,會是云的衣裳……”
回首自己大半生的經歷,自己一輩子的夢想、夙愿、感情似乎都與老照片相關。人生難得一回搏,只要生命依存,誰不渴望生命之花開得絢麗,香遠溢清……
月落烏啼,凝眸間總也忘不了那盞憂傷的漁火……老照片記載的那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人又怎能夠跨越時空,將夢想化作快樂的精靈……
月光隱退了,東方呈現出魚肚白,我與老照片共度了一個通宵。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