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故鄉三分之一人口是筆者這個“王”姓,住戶集中,起碼占村莊四分之一條街,是一個大家族。筆者姓氏咋來的?是明朝洪武年間,祖上從山西洪洞“大槐樹”(又稱古大槐樹,位于洪洞縣城西北二公里的賈村西側的大槐樹公園內)遷徙而來,幾經輾轉,落戶于故鄉此處。何以見得?我輩皆“雙腳小趾甲都是復形”也。什么意思?傳說當年移民時,官兵用刀在每人小趾甲上切一刀為記號,至今凡大槐樹移民后裔的小趾甲都是復形(兩瓣)。“誰是古槐遷來人,脫履小趾驗甲形。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边@首數百年來在我國許多地區廣為流傳的民謠,我同樣也從祖輩、父輩口里聽說過。所以,每每耳聽“山西洪洞大槐樹”,就不自覺地產生淡淡幽思傷感,沒由頭地愴然惆悵,且如縷不絕。我寫的這位大嫂的丈夫,是一位長我20歲左右的大哥。說是大哥,也早“出五服”,甚至也“出十服”。但大哥就是大哥,一個祖宗的同輩“大哥”。好了,既然有了這位大哥,他的妻子自然就是我的“大嫂”了。我的這位“大嫂”是個知青。
我是1970年年末生人,第一次與知青接觸是在1977年中秋時節,那時還未上學。從本村到鄰村看露天電影必經一段黃沙路,自黃沙路徑直穿過一塊莊稼地。這塊莊稼地也是鄰村的,整塊田地夏天收割小麥,秋天生長高粱玉米,記錄著四季更替。莊稼地中心有條斜穿的土路,是過路人為少繞道,硬生生地在地里趟出的一條土路,此小道是莊稼地的一條“對角線”。小道南側有幾間石灰坯子蓋成的房子,在麥地里孤苦伶仃地喘著孤獨寂寞的冰涼空氣,夏末秋初清晨的露珠掛在附近莊稼葉子上。這幾間石灰坯子房子前總有幾個被稱為“知青”的人,他們每人都端著一個搪瓷缸吃著燒柴禾剛煮熟的面條,搪瓷缸里的面條冒著熱氣,還有醬油和醋。我總認為,搪瓷缸里冒出的不是“熱氣”,冒出的是“特立獨行”,冒出的是拒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不屑表情。那個年代在農村,面條是個稀罕物,想一想肯定好吃。男女知青都干干凈凈的,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一位女知青,她白白俊俊的方正臉盤,大大的眼睛,梳在后面的烏黑濃濃的頭發,陪襯得白嫩脖頸像雞蛋清一樣溫軟嫵媚。我記得她曾側目回首莞爾一笑,怪婉約迷人的。女知青的屁股被軍褲襯托得豐滿妖嬈。后來,我專門想過軍褲之于女性的功能。屁股小的一經肥褲的遮掩讓人理解成豐滿,大胖腚一經肥褲的渲染,讓人理解成玲瓏清秀。總之給我留下絕非實物的更寬泛的讓人猜度的想象空間。那個誘人的屁股和她的臉一樣圓潤蓬松周正透白,往下摁一下肯定像面包一樣馬上彈起來恢復原狀。
來自城鎮的漂亮的女知青,像地頭上亭亭玉立英姿颯爽的高粱,絕塵脫俗的不可攀附。“往地頭上一站就值八百塊錢”,這句我村常說的話,大概所指的就是如此女知青吧。那時我還沒學“性感”這個詞。溫婉清脆的女知青應該是“性感”疊加“莊重”。但寬臉大屁股若和視若無物的孤傲清高眼神,以及渾身一塵不染的清爽相混合,就容易把“知青”與俗名叫“臭蛋”的“衛生球” 等同起來。因為,“衛生球”是拒人千里的代名詞。
總之,冷若冰霜、超凡脫俗,端莊性感,是女知青給我的第一感覺。
2
下面,我要說一說我的“知青大嫂”了。
她是我村唯一的女知青,她是怎么同意嫁給我的本家秋大爺的兒子,成為我的本家嫂子的?那時我還沒出生,可以想象推知,可能是受秋大爺的蠱惑。為表述方便,我們把時間往前推,暫且把“知青大嫂”還原成“女知青”。秋大爺在城里上班,租住在女知青家里,是房客,“女知青”是房東的女兒。銀發后梳,一絲不茍,儒雅謙遜的秋大爺給房東留下美好的印象。秋大爺早就相中了房東的女兒。那時,房東的女兒正下放到我村當知青。一次,秋大爺和房東閑談起來——看似閑談,實則早有預謀。秋大爺面對著和善的房東,用和緩但極富誘惑力的聲音談論起自己的家鄉,話的內容基本這樣:“家鄉還算山明水秀,家里三個男孩,還算有出息,在生產隊都能獨當一面。家里還算殷實,房子夠住的。也沒有啥負擔?!狈繓|用心悅誠服的目光望著戴著眼鏡一臉學問的秋大爺。秋大爺感覺火候已到,干脆托盤而出。“大哥,你的女兒知書達理的,也正好在我村當知青,女孩早晚要出嫁,干脆嫁到我家,跟我的老大,我們成為親家,怎么樣?”好像這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句。不等房東表態,秋大爺趁勢進攻。“我的老大很懂事,我會像對待自己閨女一樣對待您的孩子。”將門虎子,書香門第,這么爾雅的人,孩子差不到哪里去。房東基本無語,點頭同意。對了,還有點激動,眼角還有點濕潤?!芭⒃缤硪Y婚嫁人,嫁一戶好人家也不容易。這是姻緣,千里姻緣。”善良的房東深感欣喜。雖然表面故作矜持,實際暗喜。
女知青雖在我村工作,但對村里的情況一概不知,否則就不叫知青了,何況還是女知青。大閨女稀里糊涂地嫁給了這位本家大哥,成了我的“知青大嫂” 。
“知青大嫂”自從踏進秋大爺家門的那一刻,就知道受騙了。家里連間瓦房都沒有,窮的徒有四壁。聽我的父母說,“騷戶”大哥和“知青大嫂”當年結婚時,借了我家的棉被,借了我家的收音機,他倆新房只有一個席子。我的父母還說,我家的收音機,曾幾乎被半個村的人家借去供娶新媳婦之用。家窮倒也其次,“知青大嫂”找不到秋大爺先前許諾的話語里生發出的“溫暖堂皇”,這種“溫暖堂皇”帶有“貴族氣”,夾雜“書香氣”。自己的婆婆秋大娘瘦小枯干,像個棗核,還好罵街。自己的丈夫,我的本家大哥,倒也實在憨厚,是從里到外的“實在憨厚”,不是“涵養厚實”前提下的“實在憨厚”。一家人是窮人,透著寒酸和無知,與秋大爺本人的氣度修養完全相反。真是“找媳婦”不叫“找媳婦”,叫“誆媳婦”。木已成舟,不好反悔。人都愿向好處想,女知青還是對一家人和未來充滿了企盼。至于知青大嫂當時的長相,我未見過,也可以推知:寬寬的臉龐,大大的眼睛,中等個,很水靈滋潤,很和善慈祥。用“籽粒飽滿”來形容她,應該很恰當很客觀。與當時大都枯瘦干癟的村民形成鮮明對比。
3
秋大爺的大兒子,我的本族大哥就是個普通百姓,心地善良,無城府可言,好喝酒,那個棉大衣白天當棉衣,晚上當被子蓋,喝了酒就滿街逛滿街唱。不知何故,外號叫“騷戶”。我認為,他被冠以“騷戶”之名,不是他好說“騷話”,因為好言“騷話”者,必有“才情”,滿懷才情,遮掩不住了,溢出來了,說“騷話”就成了突破口。他自然不在此之列。說他是“騷戶”,肯定是說他不講衛生,渾身“腥臊并御”,芬芳無存,熏人。怎么個熏人法,是尿的臊味?還是殺豬宰牛后的臊味?還是身上和衣裳有其他異味?我想,未必是聞得到的氣味,很可能是種臟乎乎生發出的感覺。是“通感”,把“嗅覺”轉移到“視覺”上了,或兼而有之。他會宰牛,每次給生產隊宰牛,他搶先把牛尿泡趁尚存余熱從牛肚里扯下來,撮起嘴吹起泡泡,給自己孩子當氣球玩,氣球一玩就是一年半載還壞不了。有次屠宰牛時還把一只懷孕的老母牛肚里的牛崽子汗津津的掏出來,被生產隊長的老娘,一位本家奶奶搶先用大木盆端回家,煮熟給自己孫子吃了。凡生產隊分發的牛肉豬肉都是經他親手屠宰的。本家大哥還會在屋檐下掏出嫩黃嘴角的小黃雀,從山上巖石下摸出灰色斑鳩等鳥雀。
我的知青大嫂就是一個寬臉大屁股的女人,每次挑水都穿件燈芯絨褲子,挑水走道時大屁股扭來扭去,把兩條燈芯絨褲腿摩擦出“噌噌噌”的聲音,很氣派。寬大的額頭和臉龐閃著慈祥的光芒,城里來的知青大嫂直接“異化”了“騷戶”大哥的脾氣性格,酒后逛街唱戲的次數明顯少了,給秋大爺整個家里捎來了一束強烈的“陽光清風”,尤其“異化”了好罵街的秋大娘祖傳下來的,因窮困貧寒而羞恥感淡薄殆盡的家門基因,更生了三個具有“貴族”血統的孩子。知青大嫂大兒子和我一個班,還同桌過。這個“侄子”嘴巧,討人喜歡。加之輩分小,逢人就叫叔叔、大爺、爺爺、奶奶等。我的輩分和自己年齡比較,好像正好大一輩?!爸蹲印苯小澳棠獭钡模乙Q之“大娘”或“嬸子”。有時,一些年長的,反過來叫我“爺爺”或“小叔”,很別扭。我極力回避尷尬場面,不愿出門,或老遠看到對面的來人,就害羞地躲藏起來,或干脆不走村里主街,走村邊的土路,即和莊稼地接壤的村北土路。既避免了麻煩,還欣賞了玉米小麥等翠綠的莊稼地。此土路之東,是村里唯一的一座砂石山,山體滿眼是砂石,在我眼里閃著別人看不見的金光,山頂柏樹蔥郁。我認為這是地球上最好的山,世界上所有的山長得都是這個樣。矗立的山岡,縹緲的白云,質樸的黃土地,麥浪滾滾,青青的野草樹木,彌漫的氣韻反復氤氳著我,我的文學感覺,也許從此萌生。性格決定命運,經歷決定性格,環境決定經歷。我養成了“不善言語”的“好幻想”,侄子成就了“伶牙俐齒”。侄子很討大人喜歡,人氣旺,人緣好。比如,一位本村男子提著一瓶汽水,到村里學校推銷,要求“二分錢就可喝一口”,我沒有“喝一口”的欲望,也沒有支付二分錢的想法,更壓根沒有不花錢就喝一口的“奢望”。我的“定式思維”很簡單很直接:要想喝一口,就應該付錢。侄子湊上前簡單地說了句“叔叔,我嘗嘗行不?”侄子很快如愿。無償的。我既不想喝一口,更不想稱呼人家。
我家成分高,是“中農”,僅次于“地主”、“富農”的“上中農”。只因祖父解放前當過“村長”,置過數十畝地,后因祖父連生三朵金花,無子承業,祖父從此賭博狂扔,待58歲時又染癆病,從此,一病不起,家道中落。但還是被劃歸“上中農”?!拔母铩钡摹坝嗤鄙写?,家里很受欺負。家里姊妹多,我最小,大人拿著也不當。林林總總的,那時我總感覺自己是“耳朵上的瘤子——多材”。孤獨寂寞讓我總感與天空、大地、樹木、莊稼打交道,比與人打交道輕松容易。孤獨寂寞造就了我的想象,文學的胚芽和內向的性格就此形成。在我村,如我般的同齡男孩,上小學前光腚洗澡,光腚回家很正常,但我極不習慣。我骨瘦如柴,自覺難看,我渾身太白,肯定扎眼。別人家的孩子光腚和穿衣裳,自我感覺一樣,大搖大擺的,街坊鄰居看著也不覺奇怪。
我羨慕這個長我幾個月的侄子的家里獨有的 “城里人”才有的氛圍。此氛圍,與窮富無關,是一種說不出的“敞亮”,一種“堂皇”,一種“貴氣”。就像窮得吃不上飯,餓得暈倒在地,醒后仍忘不了刷牙一樣。這種“貴氣”顯然是知青大嫂帶來的,不是秋大爺家傳承下的,不是“本土”滋生的。侄子家在村東北,新蓋的北屋,新刷的石灰墻,北屋前還有一小塊種菜的土地。侄子曾讓他爹把莊稼地里挖出的一棵小桃樹苗移植在這塊小菜地里,居然長成粗壯沖天的桃樹。要知道,兒時的我不知移栽過多少小桃樹,從沒活過一棵。要知道,那時的孩子們多么盼望家里有一顆青翠的桃樹啊,不僅僅能吃上桃,而且每每開春,開的桃花就像大閨女帶淚的粉臉,粉撲撲的,令人遐想憐愛。他家房子好不容易蓋起來了,但大門實在蓋不起來了。知青大嫂的新家基本獨立村頭,后面是莊稼地,就像一座顯眼的“宮殿”,通體閃著光彩。其實這種光彩,是幼時的我把羨慕和美好的情愫“潑灑”上去的,是主觀賦予的。
侄子家有小畫書,墻上貼著“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的一張畫,畫里有位氣貫長虹的大人物,身居斷崖至高點掐著腰作“指點江山”狀,青色棉大衣臨風后飄。我羨慕這個侄子不下炕用尿壺撒尿,羨慕他用的那個亮光閃閃的兩個口的尿壺。一次,我的這個侄子到我的一個大娘家叫了聲“奶奶”,我的這位大娘隨手就給了他一塊煮熟的熱氣騰騰的黃瓤地瓜,我認為大娘和我家關系更親近,這個遠房侄子憑啥一聲“奶奶”就換塊黃瓤黃皮水分大的甜地瓜。我氣憤不過就踢了侄子一腳。侄子兄弟倆自然把我按倒在地。很快被勸開。那時,論單打,他倆都不是我的對手。我是不會服氣的。我到知青大嫂家門口提著“騷戶”大哥的小名罵他們。知青大嫂走出院子,叫著我的小名后面再加上“他小叔”,以孩子的角度稱呼我,讓我“息怒”。不善言談,羞怕見人的我一下子受到美麗的知青大嫂如此溫暖的稱呼,何等感人啊。
4
秋大爺一共有倆媳婦,年輕的帶在身邊,大媳婦待在農村老家。此“大媳婦”就是我輩的秋大娘,也是“知青大嫂”的婆婆。在我的記憶里,秋大娘一年到頭從事的唯一“職業”就是“罵街”。 家里少只雞,少只鴨,地里的麥苗被牲畜吃了,聽到街坊不順耳的話了,她就圍著村莊大街小巷不停地罵,從太陽出來罵到月亮升起。我中午午休經常被罵聲叫醒,然后起床上學。秋大娘屋后南墻根背陰處,年年從屋墻根生出些叫“臭條”的枝子,第二年枝子開始粗大,又在附近漾出些新臭條枝子,不停地漾,快成小樹林了。臭條并不臭,外形和質地酷似桐樹枝條,但顏色黑烏,向空氣彌散出讓人內心拒絕和排斥的“云氣”。我就把討厭的“臭條”和好罵街的秋大娘等同起來?!俺魲l”就是秋大娘,秋大娘就是“臭條”。但秋大娘院子里北屋前卻漾出榆葉梅。我要說說榆葉梅。那年是我不到八歲,好像是一個初暖還寒的季節,我到秋大娘家玩,看到她家朝陽的北屋前臨近香臺的石桌處生出一束榆葉梅。陽光似黃土顏色暖暖地灑在院子里,院子北邊明南邊暗,榆葉梅花赫然奪目。好美的梅花!從房子地基石頭縫里一下子怒放出一叢絢爛奪目的梅花,在石頭縫穴伸出的只是一個榆樹皮顏色的根塊,怎么一出縫穴與無邊的空氣接觸就無限生機極盡爛漫,爛漫得讓人眼花繚亂?一簇簇一叢叢淡紫繁花如此蓬松厚軟。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之美的花束,后來才知道花束的名字。從此,“梅花”影響我至今30多年。我不知付資收集了多少名人梅花圖,我給予了梅花太多的情感寄托。真奇怪也歟,秋大娘家屋前是美艷的榆葉梅,屋后是厭人的臭條。物極必反,矛盾并統一。野百合也有春天,窮人照樣養花。也許此榆葉梅在知青大嫂嫁過來前就已種養,并早就預示著門庭風氣的轉換,也許正因此束榆葉梅,才“招致”美麗的知青大嫂嫁到此家。那么窮困的年代,秋大娘家還能養出如此繽紛的榆葉梅。珍奇稀貴啊,好比衣衫襤褸的頭戴一頂上好的禮帽。
秋大娘很“橫立”,像螃蟹一樣橫著走道,拖著“枝荊”(枝荊,野生酸棗樹枝曬干后的俗稱,帶硬刺,扎手)找事。她經常坐在村頭井口那塊青石上等著打豬草的孩子們回家,她要挨個檢查盛草的筐里是否藏有村里種植的“小瓜子”、玉米棒子或地瓜。我也不能幸免。每當老遠看到井口邊的秋大娘,反感和恐懼襲上心頭。雖然我從未偷過別人家的東西。秋大娘也太霸道,自己地里種的東西被翻出來怎么解釋?照樣有口難辯。一次,我趁周圍無人,就三下五除二的把她地頭種的一行玉米踢倒,才尺數高的嫩嫩的玉米秸稈紛紛受傷躺在地上呻吟。大約七八棵。我出氣了。秋大娘罵了整整半年。唉,敬愛的秋大娘,我向您彎腰道歉了,才和您說這件事。
上述是我上學之前的事情了,生產隊尚存。當時年幼的我看到的是些表象,長大后才逐步知道大人真實的喜怒哀樂,結合自身經歷和感受,也慢慢讀懂了秋大娘。那時正直善良的“騷戶”大哥擔任生產隊副隊長,否則,殺豬宰牛是輪不到他的,秋大娘也不敢底氣十足,從容不迫地罵街的?!拔母铩睂⒁慌鸁o產者推上表演舞臺最前沿,一類還正直善良,另一類則是奸佞扭曲的流氓無產者,是歷史沉渣。后者做盡了壞事。我的“騷戶”大哥屬于前者。作為擔任生產隊“要職”的兒子的老娘,秋大娘自豪之余,自然挺胸凸肚,自然以生產隊為家,包括生產隊里的莊稼和糧食。“督察”誰偷糧食,乃至“督察”誰偷剛成熟的“小瓜子、玉米棒子、地瓜”的職責,都讓秋大娘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來,且是義務的。據說,在外工作的秋大爺挺拔俊雅,一表人才,有見識有能力,讓秋大娘給生了三個孩子,在外又找了個小老婆,也生了一大窩孩子。秋大爺把年老的秋大娘放在老家,基本置于“拋棄”邊緣了,自己和小的在外成家過活。一次,“騷戶”大哥領著自己的小兄弟到外地工作的父親家里,文雅的秋大爺居然指著自己的三兒子問“騷戶”大哥“這孩子是誰?”“騷戶”大哥眼含淚水輕聲地告訴父親“這是你老三啊。”秋大爺已經多年未回家了。
苦命的秋大娘。沒有傾訴對象的秋大娘。她只好把說不出口的委屈悲苦凄涼咽進肚里,罵街成了傾瀉怨恨的“主渠道”,唯有罵街才可獲得心理平衡。其實,秋大娘質地善良,樂于助人。誰家的雞吃了老鼠藥,秋大娘只要知道,就主動充當“手術大夫”,把雞“開刀”后,從胃里雙手擠出玉米粒等老鼠藥,并灌藥涮腸。秋大娘救活了很多村里的雞。過年之前家家戶戶的忙碌,總有秋大娘幫忙的身影,秋大娘就曾給我家做過年糕,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唉,現在想想,秋大娘當年的眼神是和善平靜的,好像經常濕濕的,飽含經年酸楚。罵人的時候也是這樣。眼神不騙人。
對了,我還要說說我的“騷戶”大哥,跳出過去,“長焦距”的解析一下他?!膀}戶”大哥文化淺,但耿直,有威信。他曾擔任生產隊副隊長,與當年的生產隊隊長截然不同。當年的生產隊隊長外號叫“鍋腰子”,應了“走路彎腰看球蛋,不是孬種就是壞蛋”這句老話。且不說“鍋腰子”利用職權糟蹋生產隊大閨女小媳婦,晚上他經常睡在生產隊倉庫,第二天清晨用蚊帳包起小米綠豆等往家抱。每天傍晚逡巡在街上,聞著誰家飄出酒香,然后敲門入席。誰家喝酒不叫他,第二天就給誰穿小鞋。毛主席去世的第二天晚上,他路過鄰家大門,聽到屋里有喝酒劃拳的動靜。第二天清晨他就報告了大隊,大隊很快派人將喝酒的鄰家用繩子五花大綁游街批判,并行文“留黨察看”。當年“鍋腰子”掐著腰喊著“毛主席死了,歡了這些玩意”。其實就是因為鄰家喝酒沒邀請他。生產隊解散后,“鍋腰子”一下子無職無權,必須自己下地干活了。分產到戶直接割除了村支書、生產隊長的特權,不光迫使他們和村民一樣,面對不說話一視同仁的土地,必須同樣下力出汗耕地,更割除了他們魚肉百姓,欺凌百姓,戲弄百姓,支配村民命運的權力。當年僅僅是個生產隊隊長,就能決定人的命運,因為,生產隊之于村民,就是生命的全部和生活的全部。一個生產隊長,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脫產”,從而騰出大量時間欺男霸女,出歪點子做壞事!我想起了經濟學家厲以寧教授的話“當年村支書的權力無邊的很,簡直是皇帝,他們很貪婪……”當然不是所有的村支書生產隊長都這樣。
“騷戶”大哥根里善良。那年,村西一戶人家失火,煙火沖天。住在村東的他挑著兩桶水急匆匆趕來,等他“千里迢迢”一趕到,大火已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撲滅了。他毫不吝惜地將這兩桶水倒進附近腳下的樹坑里,邊倒邊說“就算澆棵樹吧”。此景,我親眼看到。而且我是唯一見證人。就是那天傍晚,天快黑了的時候,兒時的我站在兩個自然村之間的低處,看到了火光,看到了“騷戶”大哥。看到了就他自己彎著腰挑水時的質樸孤單的身影。是我親口告訴他“火已救完滅”的。君子慎獨啊!據大人說,耿直的“騷戶”大哥也很多時候被壞的“鍋腰子”利用,被當“槍”用。我想這也非“騷戶”大哥的主觀愿望。長大了,我重新審視過去,我多么希望當年的他是聰明人智慧人的“善良”,不是阿Q式的讓人恨得牙根發癢的“善良”。
那段歲月啊,我家每年都把“長相”最好的地瓜干、玉米、小麥曬干,然后用濕毛巾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擦,毛巾涮洗后,再擦。之后,充當公糧送上去。像小學生神圣虔誠的雙手捧著上交給老師一份字跡工整卷面整潔的答卷一樣,滿心期盼地等待老師極其莊重的表示“十分滿意”的點頭。我們自己家卻很少吃到細糧,一直當“缺糧戶”。并一直認為“就應如此”,從沒提出過如此質疑過:這些個頭大豐滿順滑的小麥、地瓜干,都到哪里去了?自己憑啥不舍得吃,卻要送出去?吃這些糧食的人難道不用種地收割?為啥讓別人吃我們辛苦種出的糧食?
好了,拋卻不愉快,繼續說我的秋大娘家。
社會在進步,基因也在轉化。秋大娘好罵街,“騷戶”大哥不罵街了,僅是酒后唱戲滿街轉,到了我的“侄子”輩,完全平頭正臉,溫文爾雅了。完全得益于知青大嫂的介入。
1978年夏季的一個中午,我剛從香椿芽樹上逮“知了”下來,就被村里一位老師抓住胳膊,說“已給你登記上了,你要上學了”。并順口給我起好了“學名”。準備了好幾年并在紙上練寫好幾年的“學名”就這樣被“淘汰”了。后,我幾經鼓足勇氣恢復原“學名”。終未實現。唉,怪不得終未成器,原來“名字”在作怪。讀二年級時,我與知青大嫂的大孩子,我的“侄子”同桌。我依舊內向,本來能背過的課文,被老師叫起來一緊張全忘了,老師就說我“說瞎話”,我也無法辯解,就被老師下午放學后留下。被“留下”對于我這樣自尊心很強的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但侄子“通達順溜”,沒有這些自我強加的“心理負擔”,清晨輕松上學,傍晚說笑回家。背不過課文,寫不完作業,就留下背,留下寫。如此現在看來,侄子的情商高于我。他柔韌隨和,我剛硬易折。但學習成績,他是不及我的。尤其是作文課上,老師總是當眾宣讀我的作文。我總是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里臉紅耳赤。后來我就想,這也許還是“能量守恒定律”作祟吧。人的能量是恒定的,要么體現在這一方面,要么另一方面。侄子的 “能量”體現在能說會道的嘴上,我則心無旁騖地聚集在讀書學習上。而且成績差距逐步拉大。我也知道,侄子的能說會道是天生的,非刻意為之。
5
善良寬厚大屁股的知青大嫂返回城鎮了,帶著三個孩子和我的“騷戶”大哥到了一個叫“棗園”的城鎮。那時我正讀小學三年級。那天,我無比艷羨地躲在大人身后目送他一家離開村子。知青大嫂寬大的額頭和閃著慈祥的光芒的臉龐,連同尿壺、牛尿泡、小畫書、墻上“指點江山”的畫子、還有摸出的鳥雀,一起帶走了。那時我正在學“楊家嶺的早晨”這篇課文,課文里面有“棗園”和“延河水”等,描述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沐著晨光,在延河水的“棗園”,手持瓢子舀起延河水緩緩的澆灌禾苗,偉人寬的慈祥的額頭泛著熠熠的晨曦。大人物看似在澆禾苗,實則在思考在運籌帷幄,謀劃將要改變九州格局的大舉動。外表冷峻內心激蕩的偉大人物手持的不是瓢,舀的不是水,澆的不是一棵簡單的禾苗,手持的是化腐朽為神奇點石成金的神秘魔杖,這根魔杖能點豆成兵,指到哪里,哪里就郁郁蔥蔥,哪里就流水潺潺,哪里就是滿眼朝暉的芙蓉國。知青大嫂、偉大人物、延河水、棗園,還有晨光,我的眼前是一幅壯麗輝煌氣吞山河的畫卷。他們去的難道就是……后來才知道,這個叫“棗園”的城鎮離我村才20里路,此“棗園”非那個“棗園油燈亮,紅日照延安”之“棗園”。
知青大嫂夫婦在那里負責種菜養豬,在人們的羨慕中晝夜不分地勞作著。
6
就在知青大嫂一家離開家鄉的兩年后,我轉學到縣城讀書,那年我不到12歲。后到省城讀書,畢業后一直在縣城工作。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鋼鐵廠破產,侄子下崗。我對自己有個很清醒很現實的評價:手無縛雞之力,干農活沒有力氣,賣菜不識秤,打火燒沒技術,經商沒耐心,唯有考學一條路。而且絕不會也不敢“空腹”弄文學。我如愿以償地抵達目標。雖然與侄子都是在同一個縣城工作,但總是認為自己還在路上拼打,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還不到回顧敘舊的時候,雖然還能擠出點時間。眨眼間,十幾年就過去了。至今也未見面。后聽說侄子兄弟仨到深圳開創未來,據說老三能力強,把老大老二置于自己麾下,干得很紅火。但與他們一直未見面。
寫到此處,我要說的是,假如上個世紀根本沒有那場“史無前例”的知青下鄉,“知青大嫂”壓根不會與另一個世界的“騷戶”大哥結合,大家閨秀的她秀外慧中,勤懇讀書,也許成為學貫中西的“楊絳”或“樂黛云”,一位類似于“錢鐘書”的學問家自然取代“騷戶”大哥;假如秋大爺沒有租住知青大嫂娘家,“知青大嫂”基本無緣于破落戶人家的“騷戶”大哥,也許委身與一位可能家境貧寒但可能是書香門第出身,或祖上出過“貴人”的子孫;假如“知青大嫂”了解了“騷戶”大哥境況,當機拒絕,那她是一個“臨大事而不遷就”的女中“真丈夫”,此女子定會前途無可估量;假如“知青大嫂”很委屈的嫁給“騷戶”大哥,但最終因“門不當戶不對”而忍無可忍,毅然與丈夫離婚。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敢破敢立,女中“偉丈夫”也!事實上沒有這些“假如”。明凈寬幅的額頭,城里人才有的豐滿身材和肥臀的“知青大嫂”,大氣美麗慈祥溫和善良的“知青大嫂”包容了秋大娘一家,也包容了我的小山村,包容了中國農村,她們像大地的蔓草,承擔起了民族的苦難。她,與“騷戶”大哥舉案齊眉,生下三個鼻直口方的兒子。她沒有蹙眉憂愁過,臉上總是蕩著笑容。
想念這位溫和慈祥的大嫂,想念“通曉易暢”的侄子,想念那些美麗動人的故事,想念那個年代……
對了,秋大娘是否還健在,我祝您老人家健康百歲,別罵街了,歇歇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