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柔弱母親的風骨

在一次筆會上，我被安排去采訪一位好人，她叫秦燕，是江蘇省徐州市沛縣胡寨鎮(zhèn)中心小學教師。

8月蘇北地區(qū)非常炎熱，下午三點，我們一行人走進秦燕的家。秦燕住在最頂層，六樓，沒有電梯，我們拾級而上。秦燕這套房約60平方米，一廳兩室，房子雖小，但布置得很美觀，墻上多幅字畫和獎狀，讓人感到有一股濃烈的文化氣息。

秦燕有一個腦癱女孩，這女孩早就坐在沙發(fā)上等候。我們到來的目的，相信她這個腦癱女兒也曉得。秦燕的女兒名叫馬馨然，已有十三四歲，在這個年齡，該上中學了，但她患了先天性腦癱，不能和正常孩子一樣蹦蹦跳跳、上課學習。那天，她穿上一套短裙子，打扮得很漂亮。我認真打量著她，她面容呆滯，常常流口水，很害羞，不敢面對我們，每當聽到一些事感觸時，便有了一點兒微笑。她姿勢異常，頭抬不起來，依賴著母親的肩膀支撐。秦燕就是被這腦癱孩子拖累，擔子壓得沉沉的。

1998年，年僅22歲的秦燕師范畢業(yè)后當上了一名小學教師。初踏入社會工作，能找到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是她人生道路上一個好的開端，在她的笑容里可以透視出她的滿足感。同年，經(jīng)“紅娘”攝合，她與縣電視臺記者馬運清結(jié)為夫妻。這對年輕夫妻的結(jié)合，羨煞旁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漂亮可人，人稱是一對金童玉女，良緣天賜。兩個都是文化人，有共同的語言，有共同的抱負，日子過得挺充實。婚后，他們構(gòu)想未來的藍圖，夫妻甜甜蜜蜜，沉浸在美好幸福的遐想之中。

2000年6月7日，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在秦燕心中永遠不能磨滅。就是這一天，秦燕產(chǎn)下一個女兒，女兒體重只有二斤多，醫(yī)生告訴她，由于是早產(chǎn)的原因，導致嬰孩患有先天性腦癱。醫(yī)生的話，使秦燕傻呆了。命運總是在捉弄人，昨日這個家庭仍舊歡樂祥和，今天一下子卻被改變?nèi)松粍x那間，秦燕夫婦無法接受這一現(xiàn)實。一個弱小生命的誕生，卻遭到老天爺如此對待，秦燕欲哭無淚。

當天，她突然接到嬰孩病危通知書后，腦子里“嗡”的一聲響，禁不住號啕大哭了。此刻，她想不通，嬰孩還活生生的，怎么說沒就沒呢？她望著還有氣息的小生命，實不忍心放棄。她的思想非常復雜，當時她何曾沒想過，倘若堅持保住小生命，那么，日后要承受巨大的壓力，比如：要有時間照顧，要有金錢治療，夫妻之間對治療、護理等態(tài)度的沖突。再深一層來說，考慮自己總會老去，以后患兒誰來照顧？她想了很多，但她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孩子尚有一口氣，絕不能放棄，即便是死，娘倆也要在一起。

一個母親發(fā)出以死相護嬰孩的念頭，這說明她已鐵了心。腦癱患兒，誰都明白是不可醫(yī)治的，這并不是后遺癥那么簡單，而是一種特有的病癥。親戚朋友都勸她：“放棄吧，你還年輕，以后還可以再生，要了這孩子，會苦一輩子，長痛不如短痛啊！”

選擇，是一個人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既然選擇了，日后會肩負沉重的負擔。作為父母，在放棄與堅持上琢磨，最終選擇堅持，這是人性的一種表現(xiàn)。試想，自己養(yǎng)的小狗如若病得奄奄一息，主人也會心痛，仍然希望小狗生還，這，何況是人呢？盡管腦癱是不治之癥，但在緊急關(guān)頭，當事人會不知所措，做出或?qū)蝈e的決定。人，是不會死心的，只要有一線希望，這希望盡管是萬分之一，但也不會放棄，更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這也是人的一種心理特征，一種“不到黃河不死心”的表現(xiàn)。秦燕所做出的決定，是對是錯，誰也不能做出結(jié)論。

6月份的天氣非常炎熱，氣溫在攝氏30度以上，可是，秦燕的女兒卻沒有體溫，也不會飲奶。此刻，秦燕犯難了。醫(yī)院沒有什么靈丹妙藥，只能向她提出指導性的建議，秦燕沒有氣餒，嘗試把女兒抱在懷里，用棉被包裹住，又用暖水袋為女兒加溫，很快，奇跡出現(xiàn)了，女兒有了正常人的體溫，秦燕興奮地哭了。女兒奇跡般上了體溫，證明她的苦心沒有白費，從而使她重燃希望。為了女兒能吃上奶水，讓女兒吸收養(yǎng)分，秦燕就用棉簽蘸著奶水，一滴一滴地喂，一滴奶水一滴汗，滴滴奶水滲透母親對女兒的愛。在她精心護理下，一個月后，女兒和正常嬰兒一樣，自己可以喝奶水了。52天后，當秦燕帶著女兒去醫(yī)院體檢時，楊醫(yī)生感到很驚愕，他還以為這小女孩已不在人世了呢？楊醫(yī)生為小女孩做常規(guī)性檢查時，覺得嬰孩的身體恢復得挺好，大腦沒什么問題。秦燕夫婦聽了非常開心，一塊壓在身上的大石隨即被搬開。是的，女兒最大的致命弱點是大腦，如今檢查大腦沒問題，怎不令她心花怒放？最后，準確鑒定的還是要經(jīng)過儀器檢查，經(jīng)CT檢查結(jié)果，這小女孩患的正是腦癱，這個結(jié)果無疑給了秦燕夫婦當頭一棒，剛才那種喜悅一下子像風一樣沒了蹤影。當秦燕抱著女孩走出醫(yī)院時，她精神恍惚，差點碰在墻上。

女兒患上先天性腦癱，這是鐵的事實，秦燕再沒抱什么奢望，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如何想辦法為女兒治病。秦燕開始到處打聽可治腦癱的醫(yī)院，她在網(wǎng)上看到的、聽到的或醫(yī)生介紹的，凡有一線希望，她都一一去嘗試。每逢周末或暑假，她背著女兒到北京、上海、南京、徐州等地大醫(yī)院就診。一年了，女兒的身體仍然軟綿綿。年紀還小的馬馨然，不能動手術(shù)，唯一的辦法就是到北京看中醫(yī)。北京大醫(yī)院，僅掛一個專家號就要一天時間，為了能讓女兒看上專家號，最苦最累她也忍受得住。中醫(yī)的藥費很貴，一劑藥需要175元，醫(yī)生建議她不要多開，如果服了藥病情有所好轉(zhuǎn)，這時可以再來多開，否則會浪費的。她遵循醫(yī)囑，抱回一大袋中藥回家。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她便為女兒煎藥。中藥，畢竟是苦的，當她喂藥時，女兒哭著、鬧著，緊鎖嘴巴，抗拒吃藥。女兒的哭聲，使秦燕痛心疾首，無奈，為了女兒的病能康復，她便用硬的辦法打開女兒的嘴巴灌藥，但每喂一湯匙藥，女兒全吐出來。此刻，秦燕累得全身癱軟，看著那個苦孩兒，他傷心地嗚嗚地哭了。秦燕沒有氣餒，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己喝著藥，然后嘴對嘴地喂，她采取這種方法，終于大功告成，她才松了一口氣。這些年，她在北京中醫(yī)院抱回100劑中藥，每天煎藥、喂藥，她一直堅持著。這些日子，這幢樓里常常彌漫著中藥味，鄰近居民已習慣了這種氣味，如果說這是空氣污染，倒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的傳播。

幾年來的折騰，秦燕真的累了。每天，她從早上5點便起床，做完所有家務(wù)活，還要煎藥，為女兒喂飯、喂藥，一切家務(wù)做完后才去上班。她離上班的中心小學有30多里路，還要背著女兒從六樓走下來，騎著三輪車去上班。每天從六樓上落，上一次樓120個步級啊。女兒天天長大，體重也增加了，一個弱質(zhì)的母親，天天背著腦癱女兒在樓梯上落，況且，背一個活人會減輕負荷，但她卻背一個軟綿綿的、活像死人一樣的孩子，走起路來會步步艱辛啊！平時，一個人爬上六樓都氣喘了，何況背一個人？就這樣，秦燕十年如一日地背著女兒上落樓梯。本來，富裕的家庭可以請一個保姆照顧女兒，但由于經(jīng)濟不允許不能實現(xiàn)，當時，夫妻的工資加起來才一千元，哪有能力請保姆？她的公婆年紀大，還有高堂祖母，也不能幫助她照料；娘家種有幾畝菜地，只有母親閑時才到來幫幫忙，可是，母親在農(nóng)村，她住在城里，可謂遠水救不了近火。幾年來為女兒看病，已耗盡所有積蓄，女兒讓秦燕夫婦傷透了腦筋。秦燕見丈夫天天苦著臉，不由得痛心疾首，出于對丈夫的憐憫，她對丈夫說：“咱們離婚吧，是我們倆拖累了你，使你沒一天過上好日子，以后俺娘倆吃住在學校吧！”秦燕這話，丈夫的眼睛濕潤了，他何曾不理解？這些日子，苦了自己的妻子，如今，正是困難時期，有困難應(yīng)該共同分擔。他望著一臉憔悴的妻子，一陣傷感涌上心頭，他終于掉下傷心的淚水。他說：“別胡思亂想了，我不能在困難面前當逃兵，雖然女兒無法醫(yī)好，但上級已批準我們生育第二胎了，手續(xù)已辦好，咱們還可以再生一個。”秦燕說：“這件事嘛，等治好女兒的病再作考慮吧！七年后，我們再生第二個孩子。”

女兒已長大了，發(fā)育很正常，但腦癱使她不像正常人一樣，她仍然雙腳不能站立，頭時時抬不起來，缺乏正常人敏銳的思維。每當看到別人的孩子蹦蹦跳跳，秦燕心里就有一種負罪感。她常常沉思，別人的孩子命運為什么那么好，我的孩子卻遭罪？她真想仰天大哭一場。為了女兒，她家已一貧如洗，她多想為女兒做手術(shù)，希望女兒病情有所轉(zhuǎn)機，可是，經(jīng)濟不允許，這些日子，只能望著女兒一臉無奈，獨自發(fā)愁。幸好，世上好心人比較多，在丈夫戰(zhàn)友的支持下，終于有機會去做手術(shù)。

秦燕帶著希望，前去北京一家大醫(yī)院為女兒做手術(shù)。北京的旅店比較貴，秦燕無能力租住，無奈，便在醫(yī)院的走廊鋪上一張席，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北京的飯秦燕吃不起，每餐，她只買一塊方便面充饑，有時一天只吃一塊方便面。她每天抱著女兒出去買飯，忙這忙那，折騰得不像人樣，女兒可憐媽媽這樣勞碌，流著眼淚嗚嗚地哭了。一個腦癱患孩，還有思維為母親的操勞而哭，當母親的也得到安慰。她累到感冒了，為了省錢，她不敢去看病。女兒的手術(shù)不止一次，而是做了4次，每次到北京都是如此。第一次把女兒送上手術(shù)臺后，秦燕在外面耐心等待，手術(shù)做完后，女兒的第一句就說：“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女兒出此言，她讀懂女兒的心，女兒是受到驚嚇了，或者做手術(shù)疼痛了、恐懼了，又或者想家了……秦燕一陣揪心，頓時對女兒的遭遇、受罪、可憐、痛惜集于一身。女兒是自己的一塊心頭肉，秦燕忍住內(nèi)心的痛，把本來要翻江倒海的淚水強吞下去。

幾天后，女兒出院了。據(jù)秦燕回憶說：“那天，我們用擔架送女兒到北京火車站乘列車，列車長見狀，馬上讓出一條通道讓我們先上車，本來，擔架是不能上火車的，會影響通道暢通，好心的列車長，在列車上騰出一個位置，將我女兒安置好，還送飯給我們吃。一路上，我感到無比的溫暖，中國好人，處處都是啊！”

每天，秦燕與女兒形影不離，她不能不這樣做，因為，她請不起保姆。上課時，她將女兒放在辦公室，天天如此。有一天下課了，秦燕匆匆走進辦公室，見女兒哭著、鬧著，她馬上抱起女兒，突然，她感到胳膊一陣疼痛，一個深深的牙印刻在她手臂上。秦燕知道女兒生氣了，便問：“我不是來了嗎？你怎么還咬媽媽？”女兒板著臉，流著淚抱怨地說：“誰叫你只管學生，不管我這事？讓我的尿水流到褲子里了。”女兒尿急沒能及時得到解決，令秦燕百般無奈，女兒咬了她一口，她卻不感到痛，令她最痛心的是女兒沒人照料，無奈，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她不得不正視現(xiàn)實。有一天，在放學途中，她的三輪摩托車突然壞了，還要走幾里的路才到家，此刻，天氣突然變臉，隨即風雪交加，冰天雪地，秦燕凍得全身發(fā)抖。這條馬路，空蕩蕩的，除了她，再見不到一個人影，她欲哭無淚。她沒抱希望有人救助，自己推著女兒一步一步艱難前行，每走一步，她都喘著氣，她體力難支，走一段路又歇一歇，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這回，她真的癱倒了。

秦燕雖然要照顧腦癱女兒，但她對自己教學的本職工作從沒放松。當教師十幾年，她教過多少學生自己也算不清楚，只知道放走了一批希望，又添了一批渴望。她愛生如子，在自己困難時期，還幫助孤兒學生解決不少難題。她在家長眼里是個好人；在學生眼里是個好老師、好朋友；在丈夫眼里是個好妻子；在女兒眼里是個好媽媽。女兒說：“媽媽是天下最棒的，要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我愛媽媽！”如今，秦燕和丈夫分好工，自己專心教女兒學拼音、認漢字、學外語，想讓女兒像張海迪一樣，成為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秦燕在日記里，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我記不清多久沒逛過街了，大概有七八年吧，有時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真的很難啊！我很希望能睡個懶覺，一個下午也滿足！我記不清多久沒有午休的習慣了，真的好羨慕別人能睡個安穩(wěn)覺！”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