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少天以后,我還清晰地記得和盛子潮先生的那次晚餐。
西湖邊,商業味很濃的地方,時間大概是傍晚吧,一個凸起的小山頂上,竟然建了一個書吧,書友大多是作家、作者以及各地的文友們。我們爬上山去,進了書吧的一樓,里面全是全國作家的贈書、捐書、知名報刊,三五個讀者散落四下,誰也不打擾誰。上了二樓,才發現是一個居家式的小餐廳,墻壁上掛著一兩幅名人書法,朱先生站在不遠處,向我們講述其中一幅的故事,自然,也談到她的盛子潮。我分明感覺到,她的他不是什么中國著名評論家,不是什么“微散文領軍人物”,而是她的愛人,此刻微笑著站在一旁聽她說話的愛人。朱先生一口氣說了很多,我大多是記不下來,只記得她說,是文學救了朱先生的命——朱先生曾在一次大病期間堅持讀書和做筆記,可嘆哪!
晚餐飯菜的食材,都是小工們從山下背上來的,得汗流浹背地爬將近300個石階,方可到達廚房,很是辛苦。酒是黑啤酒,有點濃、苦澀,朱先生說這酒是她愛人的最愛,接近咖啡的原味,一聽,也不無道理,我們再喝,就慢慢習慣了,后來才知道這是她給我們的一種心理暗示。盛先生話很少,有一點點口吃,但語句真誠、犀利、大膽,比方說他說某些小說情感的虛偽性,批判當下的不少文學作品缺乏原創意識,只是一味地跟風、模仿、復制,他連連問“那怎么行呢”,又補充說“莫言也說不行”,最后氣得臉色黑紫,怒目空視,筷子一撂,菜也不吃了,連喝了幾大口黑啤酒。怒了就怒了唄,我身為他的文學同仁倒不以為然,但我爹卻大為吃驚,當晚休息時,說這個盛子潮不賴,人很直,值得交往。那個夏天,我是特意陪爹到杭州度假的,爹當了大半輩子農民不容易,結果,游山玩水一圈兒下來,爹只記住了一個叫盛子潮的男人。
他名字中的“潮”,很容易讓我想起浙江的錢塘江大潮,這潮,我是在電視直播節目見過的,有南人之北相,有磅礴之大氣,特別給力。我看過三亞的海潮,倘若比起江潮來,要驚心動魄、氣勢恢弘得多。海潮乃大氣象,江潮乃大氣勢,大海大江,潮起潮落,呈現的都是人間大美。而盛子潮的高論,無疑是第三種大潮!
爹后來說:“別人寫別人的,你發什么火,著什么急呀!”我說:“人家是評論家。”爹說:“評論家也不能那么干著急呀!得一五一十地跟那作者講明白……”我擺擺手,連跟他老人家解釋的氣力都沒了。
突然后來,就從報紙上知道了盛子潮先生去世的消息。再后來,就拼命想把他從我的腦海里驅趕走,卻總也趕不走,我們只在那次晚餐見過一面,從此就再也忘不掉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爹說起盛子潮這個人,爹立馬拉長了強調說:“哦,那個人呀,我認識——”我慌忙轉移了話題,免得一時傷感。
可是,我們的通話快要結束時,爹卻說:“你那個盛朋友好喝悶酒,好替別人發愁……你勸勸他。”
我痛。甚至想,西湖邊徘徊的那個男人,你聽到我爹的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