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的戰爭

戰爭的開始

1895年，紐約，上東區。

一座辦公大樓里，三十二歲的赫斯特正望著北面那座20層高的普利策大樓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的金色圓頂。這個圓頂里是一間豪華到極致的辦公室，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長島、國會山，更重要地是能夠俯視周圍好多家報社的辦公大樓。幾年前報業大亨普利策買下這塊周圍報社林立的地方蓋起大樓的時候，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可惜那個時候普利策的眼睛已經接近失明，他沒有親眼享受到為自己設計的俯瞰那些報社的征服感。“那種一覽無余、世界盡在掌握的感覺一定很好。”赫斯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想象著作為一個報業大亨像皇帝一樣俯視那些矮小可憐的報社是如何匍匐在自己腳下臣服的。“很快，我也會俯視你的，普利策先生。”赫斯特喃喃地說。

而這時被稱為報業拿破侖的普利策正很罕見地出現在赫斯特所仰視的辦公室中，他面前是當時美國最大的報紙《世界報》高層們，這些人惴惴不安地揣測著眼前老板的心情。普利策卻沒理自己的手下，他的思緒有些飄散。雖然看不到辦公室外面那讓人充滿征服感的景色，可當年這個匈牙利出生的猶太移民剛剛退伍時，在這條街上的法國旅館擦鞋時飽受白眼和欺凌的經歷，讓他把這里每個人的白眼和每座建筑都刻在了心里。為了生存他遠赴西部遙遠的圣路易斯，在成為一名報人并大獲成功成為百萬富翁之后，他似乎忘記了當年在受欺負時暗自許下的愿望：買下那家代表了他屈辱經歷的法國旅館，蓋一座大樓。不過世事無常，因為手下報紙的主編在報社為了自衛開槍殺人，他引發了當地人的眾怒不得不再回到紐約買下一家報紙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

重返紐約讓他又記起當年的愿望，他用了七年時間讓抨擊富人與腐敗同時又獵奇好看的《世界報》成為平民最愛的報紙，并成長為紐約乃至美國的第一大報，從而買下了當年的法國旅館蓋起了宏偉的普利策大樓。他還發起募捐，讓自由女神像有路費能從法國來到美國聳立在紐約港，而他的名字也刻在了一枚金鉚釘上釘在了自由女神的腳趾之上……不過奇跡一般的成功代價卻是他視力急劇下降近乎失明。

這些年普利策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游輪上度過，看不見的他通過秘書牢牢遙控著《世界報》。可是一直穩坐老大的《世界報》卻遭遇了創立以來最大的危機，這讓普利策不得不離開游輪回到這間辦公室。帶來這個危機的，是一個剛剛從加利福尼亞來到紐約的年輕人赫斯特。他的父親是一位從愛爾蘭移民來的礦業大亨，這個有些紈绔的子弟因為在學報上發表文章諷刺總統克利夫蘭和惡意攻擊教授而被哈佛大學開除。在上學時就在《世界報》實習過的赫斯特對辦報有著強烈的興趣，他把普利策當做自己的偶像，曾經贊揚《世界報》是最優秀、最流行的報紙。被開除后赫斯特接手了父親手下的一家小報，用了一年就讓報紙盈利，采用的正是普利策的辦報理念。1895年父親死后，赫斯特在紐約買下了一家報紙起名《日報》。他準備在這里擊敗自己的偶像和舊老板，為此他還租下了普利策大樓的一間辦公室作為辦事處。而想要成功，就只能比普利策更加激進。他第一步就是將報紙定價降為1美分，并用比普利策更獵奇煽情的手法來迎合讀者，《日報》銷量很快就達到15萬份。當時普利策就曾接過下屬的報告，可是他認為這樣燒錢的人支撐不了多久便沒放在心上。可是普利策沒想到的是，赫斯特用當時很超前的理念，通過提高廣告價格來彌補賣報紙的損失。穩住陣腳之后，赫斯特開始向報業拿破侖發動直接進攻了。他用兩倍的薪水挖走了《世界報》執行主編和他手下所有的編輯、記者、美工，他們甚至將辦公室的貓都帶走了。得知消息的普利策大驚，派人以比赫斯特高的薪水說服他們回來。可普利策勝利了不到24小時赫斯特就又拿出了支票簿，這幫人又一次離開了普利策大樓。這下普利策暴怒了，他大喊：“要是我還讓我的大樓被別人用來進行這種下流的勾當，我就去見鬼。”他把赫斯特的辦公室趕了出去，然后很罕見的來到了普利策大樓的辦公室。

回想了太多往事的普利策，此時臉上已經平靜地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向高層發布了幾個命令：任命更年輕、更善于用血腥和秘聞吸引讀者的亞瑟·布里斯班當執行主編；從手下其他報紙抽調干將重新組成編輯部；報紙降價到1美分；在報社內部使用代號來避免赫斯特的內鬼泄露消息。

“戰爭要開始了。”發布完命令的普利策平靜地站起來，他已經明確感到了一個街區以外《日報》總部里那個年輕人的強烈戰意。

瘋狂的硝煙

1897年，紐約第五大道。

“《日報》記者破獲無頭男尸案！”報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大聲嘶吼著，幾乎所有人在看到《日報》頭版那當時很少見的彩色照片上觸目驚心的、油布包裹的斷肢后，都掏出了一美分想要看個究竟。這具幾天前在紐約東河發現的沒有頭顱和四肢的男尸，其實早就上了各報的頭版。可是現在《日報》居然獨家爆出了案件破獲的消息，還是他們的記者干的。充滿好奇心展開報紙的人們沒有失望，他們看到了一篇猶如懸疑電影般精彩的報道。赫斯特在知道男尸出現后，第一時間就找了幾個精明的記者組成了兇殺調查小組，并懸賞1000美元給提供線索的人。沒想到這幫記者爆發出了比紐約警察更強大的能量，在查看隨后發現的頭顱和四肢時一個記者通過死者那長滿硬繭的雙手，猜出了死者的身份：一家浴室的按摩師，他的手給了曾經接受按摩的記者深刻印象。而這幫記者又拿著包裹四肢的油布，在整個紐約找買油布的地方。高效率的記者比警察早了一步，從一家買油布的店主那里得知了一個女人曾買過這樣的油布。而這個女人，正好就是按摩師的妻子。像聞到了血腥味的獵狗一樣，十幾個《日報》的記者自己出動將按摩師的妻子堵在了家里，連蒙帶嚇地讓這女人承認了自己和情夫謀殺丈夫的罪行，然后在寫完報道之后，才得意洋洋地報警。

這次漂亮的新聞，讓《日報》名聲大噪，也讓赫斯特大大出了一口惡氣。這兩年他多次向普利策發動攻擊，接連挖角可還是沒能撼動普利策的地位。這次利用無頭男尸案占據獨家新聞、贏得贊揚和關注的勝利，讓《日報》在業內和民眾中有了很高的評價。在幾次交鋒之后，兩人終于迎來了一場重大的、改變美國新聞史的戰役。

1987年，已經爆發幾年的古巴起義進入了美國人的視線，嗅覺靈敏的兩人都派出了最能干的記者奔赴古巴。赫斯特的記者在到了古巴后發回一封電報：“一切平靜，此處無騷亂。不會有戰爭。求返。”而赫斯特則回電：“留下。你提供圖片，我提供戰爭。”《日報》第一篇有影響的古巴起義的報道，就在老板這樣的指導思想下誕生了。他們稱在美國船只上西班牙人居然強迫三名古巴女人裸體在男人面前接受檢查，還畫出了當時的景象。這刺激了美國人的國家榮譽感。可當三名古巴婦女抵達美國之后，卻證實檢查者是女性，而且過程很平和。這讓普利策逮到了機會，《世界報》在頭版抨擊《時報》，同時夸耀自己在古巴的記者斯科威爾是如何敬業，來和斯科特手下那些捏造新聞的編輯進行對比。但信奉“一個謊言在被無數次地重復后也就成了真理”的赫斯特絲毫沒有任何內疚，反而連續三天以不同的版本重復這條捏造的新聞。而斯科威爾沒有讓老板普利策失望，他因為偽造警察證件在古巴被西班牙人抓捕。《世界報》趁機發起解放斯科威爾的運動，并不斷暗示斯科威爾也許會死，但是他的死會使古巴自由，這一行為讓《世界報》完全占據了人們的眼球。而因為美國的政治壓力，在牢房中享受著地毯、搖椅待遇的斯科威爾將每天的生活寫下來，讓美國駐古巴領事長官夫人偷偷帶出來刊發在《世界報》上。斯科威爾文中體現的幽默贏來了美國人對他的支持，不久斯科威爾獲釋，回國時享受了民族英雄一樣的待遇。普利策也借機將他獲釋歸功于自己，也獲得了巨大的聲譽和影響。

被普利策左右扇了兩個耳光的赫斯特，拼命在尋找還擊的機會。他開始力推一個古巴女孩因為反抗西班牙人對她施暴而被關入監獄的新聞，并地借此鼓吹政府對西班牙開戰。普利策看到后向古巴方面發電報，確認了這個女孩其實是因為色誘并試圖謀殺西班牙軍官而被捕的，不過謀殺這個軍官的理由確實是他對這個女孩進行了騷擾。雖然普利策想盡力控制報道的傾向，避免太過渲染，但是赫斯特卻借這件事發起了一場聲討運動。為了把火燒大，《時報》又進一步捏造女孩在獄中分娩的消息，而《世界報》則迅速反擊，刊登了美國駐古巴領事的聲明，他稱：“我希望糾正由某些報紙制造的愚蠢觀點。女孩在獄中有兩個干凈的房間，穿著得體，吃的也很好。若不是因為美國報紙的喧嘩早已經被赦免了。”

又被當眾抽了臉的赫斯特沒有絲毫愧疚，在沒有網絡的時代辟謠成本太過昂貴，有更多的人看不到真相。他繼續著力推動造勢甚至影響到了西班牙女王，女王建議把女孩轉到修道院。聽到這個消息的赫斯怕這個赦免讓新聞淡化，居然派出了一個記者為女孩組織越獄。而普利策似乎也在赫斯特那里安插了內線，他早早得到了這個消息。令人驚訝地是他居然也采取了這個可能導致女孩危險的行動，同樣派斯科威爾去古巴幫她越獄。可斯科威爾卻因為名聲太大被認了出來，直接被西班牙人驅逐出境。而赫斯特的記者運氣就好很多，他賄賂了看守順利幫助女孩越獄并帶回了美國。赫斯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在麥迪遜廣場安排了一場盛大的歡迎會，漫天的焰火驚動了整個紐約。他還在報紙上宣稱：“一家美國報紙僅以一擊便完成了數月來在外交上已盡了最大努力卻仍徹底失敗未能達成的使命。”然后讀者們在《時報》上看到了一出精彩的越獄大戲：記者喬裝后趁夜色爬到監獄屋頂用鋼鋸鋸斷鐵窗，然后瀟灑地抽著雪茄帶著幸運的女孩回到了美國。當然你也可以理解成這樣編故事是為了保護那個被賄賂的看守。普利策看著對手得意洋洋，還沒等他理清如何對付時，哈瓦那港的一聲巨響將普利策卷入了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