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工作的成員基本是隨著村書記的換屆,三年一換的。她們當中有些人也是被老百姓從全村人民當中一票一票投出來的,是她們心目當中能為大伙兒辦事的人。黨支部委員也叫支委,其中有兩名負責日常事務的村務和宣傳工作;有一名會計,負責村里的賬目;一名郵遞員負責“喊廣播”——郵局送來的信,喊著信封上的名字,讓全村人都聽到,是誰的誰領走;還有一名專門做計生工作。
在我們四村兒,支委一水兒的娘子軍,都是村里50歲左右的阿姨們。會計高阿姨最早給賣豬肉的算過賬,用她自己的話說“咱沒什么文化,就是一門心思給人干活。甭管誰,你讓他們去村里打聽打聽,我老高……”她最在意村里人的口碑,所以張嘴閉嘴“你去打聽打聽……”
送信的靳阿姨,當了一輩子家庭主婦,新書記上任以后,給了個送信的差事,也算能多少有點收入。這干計生工作的李阿姨,就不是一般人了,叫她一聲阿姨,我都覺得亂了輩分,但大家都這么叫,也就入鄉隨俗了。李阿姨70有余,眼不花耳不聾,對婦女保健、育兒經驗那是了然于胸,當然啊,接生、避孕節育這類的,也都輕車熟路嘍。干了一輩子計生工作,因為國家對這部分人尚無政策,她也無法全身而退頤養天年,就這么一直為村里工作著。許是受了莫言小說《蛙》的影響,我總是覺得李阿姨就像小說中描寫的“姑姑”,透著一種連接生死的神秘氣質。她也曾在工作間隙隱約透露過,因為當年逼迫村里人做節育手術,得罪了不少人,很多是她的親戚,到老,眾叛親離。她不太愛說話,因為年紀大了,書記批準可以不用天天來。
村務專干張阿姨,是支委之一,是大伙兒投票選出來的,村里的戶口簿一共三本,張阿姨倒背如流,人稱活字典。我剛來這里的時候,曾經提議把這個戶口簿錄入EXCEL表格,查找起來容易些,被張阿姨一口否決:“你隨便說誰家,左鄰右舍是誰,電話號碼多少,幾口人,家都有誰,門牌號多少,你問吧,姑娘,不用你們那現代化,都在這兒……”她指指自己的腦袋說。
她們分工明確,各有各的一份事兒,平常事兒不多的時候,就坐在辦公室嘮家常,嗓門奇高,那爽朗高亢的笑聲,能把屋頂掀翻.....嘮嗑的時候,瓜子兒是必不可少的道具,一人一碗水(她們把一杯水叫做一碗水)一碟瓜子兒,好戲就開始上演了……下面這些故事,都是我在她們嘮嗑的時候聽來的。
這一天,張阿姨沒在村里,會計高阿姨,送信的靳阿姨,宣傳委員焦阿姨,三個女人一臺戲,邊兒一個聽傳奇故事一樣入迷的村官。遇上感興趣的話題,我也發問,她們喜歡被你問,描述起來更帶勁,那神色加上必要的肢體語言輔助,可謂入木三分啊。
“呀,老張沒來啊?”高阿姨左腳抬進屋門,右腳還未落定就開始搜尋她的搭檔。這是她們的習慣,好打聽所有人的來龍去脈,她們關心你的行蹤,事無巨細都要匯報。
“又去政府了唄。”說話的是靳阿姨,說著拿出杯子給高阿姨倒了一碗水。“呦,買了一新水壺?真不賴,誰買的?”
“老張上午買的,我這不等著給她報銷呢么,拿大隊的錢……”
“咿,這怎么一個大缺口啊,這……丫老張是不是被坑了啊,新買的就成這德性了?”靳阿姨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激動地握著水壺舉到窗前,看了又看。
我也走過去,想看看怎么回事,果然,水壺添水的蓋子口有一個大缺口,玻璃碴子還殘留在上面。我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一邊拿著膠帶準備去拿透明膠,把缺口堵上。
“別動別動,姑娘你別動,咱得讓老張給退回去,娘的,大隊買東西都能被坑,什么世道,我去看看哪家賣的這破爛玩意。”高阿姨義憤填膺,語氣里又有那么一點兒意外的驚喜味道,這感覺,不像是發現水壺的缺口,更像是水壺里包著一百塊錢。
這邊看著,那邊焦阿姨已經在給張阿姨打電話了:“喂,老張,你嘛呢(干嘛呢)?哦,開會呢,什么會那么要緊,回來一趟吧,瞧你買這東西,等你回來換呢……”
張阿姨腿不太靈便,早年勞動落下的病根,走路左右晃,再加上近些年生活條件好了,發胖,這一晃一晃的身形,感覺有點滑稽,平常人們愛學她走路,權當一種樂子,她倒也不介意。
一晃一晃回來了,剛進大門就喊上了:“啥事兒?我那開會呢,找急忙慌的,啥玩意兒,換……”
高阿姨拿出20塊錢給她,她拿起來簽了字,這買水壺的錢就算是她的了。進她腰包的錢,甭管是誰,沒有能拿出來的份兒。她看了看那個有缺損的水壺,若無其事:“嗨,多大點事兒,沒有,人肯定不換了,就這么湊活用著吧。”
“壞的干嘛不換?咱花錢還吃虧。”
“就是,天天進嘴的東西,這多難受!你不愿去,我去,是老王那買的么?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我去找她去。”
“別價,不就一破水壺么,別找了,多寒磣……”
我也覺得有點納悶,張阿姨一貫的作風可不這樣,不占點小便宜她是不會心甘的,從她身上拔毛,那你等著鐵樹開花吧。
再一看,張阿姨神色有點不太對勁,大伙兒都發現了異常,這時,靳阿姨,又拿起水壺,發現壺底下一行字清楚地寫著“xx鎮政府xx會議紀念”。靳阿姨用她每天喊廣播的嗓音,標準清晰地念出了這行字。辦公室瞬間安靜了,大家突然明白過來怎么一回事。
“呦,這哪家賣的水壺,缺損就算了,還鎮政府紀念呢,面子夠大的。”大家哄堂大笑。
張阿姨臉上有點掛不住,借口離開了。
大家七嘴八舌炸開了鍋:“我說呢,那水壺咋看著有點舊,茶漬都還在上面……”“就是,我就覺得她那臉兒發紅,表情就不對,一看就是做了虧心事兒了。”“嘿,你說寒磣不寒磣啊,讓你買個水壺,你都能把自個兒家里用壞了的拿來,這下得了20塊錢,又進她腰包了。”
如果說之前我還有點納悶兒,這下全明白了:村委會的水壺年久,讓張阿姨幫忙買一個新的,回來給報銷,張阿姨回家拿了自家一個不用的壞的水壺,還是某次開會的紀念品。
“她就老那樣,好占點小便宜,那幾年都因為這個吃過大虧,不長記性……”高阿姨跟她多年搭檔,最了解這個脾性。“她以前在生產隊管賬的時候,貪污了人小隊的200塊錢,被人發現了,一頓臭罵,差點被送到公安局。”“啊,200塊錢就送公安局了?”我有點不太敢相信。“可不,那會兒那200塊錢可比現在值錢……”
“嘿,還說這個呢,我給你們說個事兒,記得去年,老陳叫咱么一塊堆兒(一起)在大隊包餃子么,就那次,羊肉那個……”
“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哈哈哈,樂死我了,想起一回我就樂一回……”高阿姨這爽朗的笑聲帶動全場,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也已經跟著笑得前仰后合了。“老陳讓咱幾個,一塊,說年下包餃子,完了事兒呢,我就說,老張,你去買點新鮮羊肉來。我說,你去買,開個收據,我給你從大隊走賬。老張顛兒顛兒就去了,完了事兒呢,我們就包餃子,吃飯,喝酒了,這喝著喝著吧就有點喝高了。趕到都收拾好準備回家的時候吧,她說找不著自己個兒包了,大家伙兒就幫她一頓找,最后你們猜怎么著,在那犄角旮旯里那抽屜里發現了,是我最先發現的。完了我拿的時候,我就說,怎么一個包變這么重了呢?感覺還哩哩啦啦,有水似的,干嘛還藏這兒啊,我就給拉開了貓了一眼,結果,這么老大一塊羊肉。當時屋里熱,羊肉都快化了。”高阿姨添油加醋,擠眉弄眼,感覺說的不是羊肉是一塊黃金。
我忙問:“那,張阿姨她不怕你發現嗎?您這發現了她得多難堪啊?”“她吧,這娘們兒吧,腦子還不太好使,我就懷疑,她塞包里就忘了,再說,不是也喝酒了么,迷迷糊糊的,她還跟我嚷嚷:‘老高,幫我把包拿來,奔家走……’壓根兒不知道……你們說,這叫什么事兒啊,說出去真夠寒磣的,一塊羊肉,這點便宜都占……”
“哈哈哈哈……”又一陣狂笑,到點下班了。 一會兒工夫,村委會人走院空,瞬間安靜下來。望著一地的瓜子皮,以及桌上那個缺損的水壺,我忍不住,又笑了……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