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中國嘉德春季拍賣會上,隨著拍賣槌落下,齊白石作于1946年的水墨畫《松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以創紀錄的6540萬美元成交。當年年底,中國終于趕超美國,成為全球最大藝術品市場。
兩年多過去了,這幅畫依然靜靜地躺在北京的一個倉庫里,因為這筆交易根本就沒完成——由于不能確定畫作的真偽,買家拒絕付款。這幅作品并非孤例,那場拍賣會中拍價第二、第三、第四、第六和第九位的作品同樣沒有完成交易;那場拍賣會也絕非孤例,如此高的違約率在中國各地的拍賣行里并不鮮見。

“中國市場的形勢很不明朗,沒有人會太把中國大陸的拍賣結果當回事。”亞洲藝術品專家、國際在線拍賣行的經營者亞歷山大·察克(Alexander Zacke)說。事實上,《紐約時報》通過一項為期6個月的調查發現,近年來,中國藝術市場三分之一的拍賣營收事實上并不存在。
中國市場上充斥著批量制作的贗品,這早已不是秘密,可悲的是,它還淪為了滋生腐敗的溫床。
在國際藝術品行業里,贗品不是什么新鮮事,但中國造假的情況尤其嚴重,跟許多其他行業一樣,它發展過快,監管還跟不上。
事實上,沒有幾個領域能像藝術品市場一樣,生動展現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向市場經濟的狂飆突進。像其他奢侈品行業一樣,中國新貴們壓抑已久的消費熱情一旦激活,立即爆發出巨大的能量。2012年,這個20年前不知藝術品市場為何物的國家,藝術品拍賣總營收較2003年增長了900%,達到89億美元,高于當年美國市場的81億美元。
中國人的奢侈品購買習慣對西方人亦步亦趨,對藝術品的偏好卻堅持獨特的中國趣味。他們鐘情于傳統的中國藝術,要么出自15世紀的藝術大師,要么出自像張大千這樣的傳統風格的現代藝術家,而對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羅斯科(Mark Rothko)這樣的西方大師不感冒。中國人對藝術的這種偏好使在國際上名不見經傳的張大千躋身畢加索(Picasso)和沃霍爾(Andy Warhol)的行列,成為最暢銷的藝術家之一,盡管直到今天,在藝術收藏界之外,國際上也很少有人知道這位20世紀的中國畫家。
這種強烈的文化認同催生了大量的贗品。學生們臨摹大師的作品,或是制作高質量的玉器和陶器仿制品,在中國的傳統中,本是一種很普遍的學習或創作方法,但是,當這種傳統與剛剛發展起來的、飛速增長的藝術品市場結合在一起時,大量贗品的滋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很多年里,許多贗品在一個又一個收藏家手上流轉,不但沒有被發現,價格反而一路高升。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丑聞被披露,市場的信譽開始受到質疑。三年前,一幅據稱是徐悲鴻作品的油畫拍出超過1000萬美元的高價,事后發現,它是某美術學院學生的課堂習作,作于徐悲鴻去世30年后。
對贗品和經濟降溫的擔憂似乎已經影響到中國買家的熱情。據研究機構Art Economics的數據,在2011年的頂峰之后,2012年中國市場的營收即下降了24%。中國政府和從業者同樣注意到了這種情況,意圖阻止贗品進一步削弱消費者信心,特別是比起中國坑人的股市和業已放緩的房地產,藝術品原本被認為是更安全的投資領域。不過,法律上的一個漏洞卻阻礙了這種努力,因為,按照中國法律,如果作品被證明為贗品,拍賣行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買家豈肯任人宰割?于是出現了越來越多拍下后拒絕付款的案例。中國拍賣行業協會(CAA)的一項調查發現,過去三年中,在中國大陸拍賣的價值超過150萬美元的藝術品中,大約有一半都沒有完成,因為買家沒付款。相比之下,美國的主要拍賣行中,同價值藝術品拍賣的違約率極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專家稱,除了擔心買到贗品,還有買家拒絕付款的理由為“后悔了”,或是為了抬高自己同類藏品的估價基準而競價。
即使將贗品的情況考慮在內,中國藝術品市場過去10年的交易量依然驚人。
藝術品已經成為了硬通貨,拍賣行常常人滿為患。中國的電視里有超過20種有關收藏或文物鑒定的電視節目,深夜時分,專題廣告片會向觀眾承諾,只要購買某大師弟子的作品,就可以一夜暴富,花2500美元,立馬就可以穩賺10萬美元。

賺大錢的緊要關頭,文物販子們匆匆趕赴歐美,買回中國的文物。一些不法之徒則打起了博物館的主意(比如故宮博物院)。藝術品黑市也日漸繁榮,一些自稱是“盜墓者”的家伙兜售著他們挖出來的財寶。
針對這樣的市場亂象,中國政府最終決定放松限制,引進西方拍賣公司,比如蘇富比和佳士得。中國拍賣行業協會會長張延華表示,引進西方拍賣行,就像在池塘里放進一條鱷魚,“這會讓魚游得更快”。
文化的升值
不到10年前,中國的藝術品市場一片沉寂,這是“文革”造成的大蕭條的延續。在“文革”期間,收藏藝術品是資產階級做派,紅衛兵們到處抄家,沒收和銷毀藝術品。收藏家馬未都回憶說,1980年代弄到一些小件的手工藝品依然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要付出幾根煙或是一點點錢,就可以搞到不錯的東西,有時甚至不用付錢,白送。“他們會說,‘把這些都拿走吧,我想要的是一臺洗衣機。’”馬未都說。
藝術品拍賣也很少見。直到1990年代初,政府解除了對文物買賣的限制,情況稍稍改觀。到了2004年,隨著中國人收入的不斷增長,藝術品市場開始起飛。如今,中國有超過350家從事藝術品交易的拍賣行,最大的兩家是保利和嘉德。
市場在成長,其陰暗面亦隨之放大,操縱價格的事舉不勝舉。雖然有些收藏家極為珍視他們的藏品,甚至建造私人博物館來展出它們,但更多買家抱著投資的心態參與其中。標的物一再轉手,比如齊白石的《魚蝦圖》,在2002至2012年間被拍賣了4次,價格從3萬美元升至79.4萬美元,后又回落到55.2萬美元。基于此,對許多買家來說,再售機會非常重要。這種炒賣行為同樣會導致拒付,比如,拍賣前,買家發現某收藏家對某作品感興趣,成功拍下后,如果無法和該收藏家達成交易,就會拒付。
對于拒付,拍賣行的典型處理方法是,將不存在的交易公布,宣布所謂的“歷史新紀錄”,以抬高價格,制造市場繁榮的假象,并粉飾自身的營收。這種做法引起了相關部門的警覺,商務部和文化部已經在幾年前介入調查。
中國拍賣行業協會已經開始收集拒付買家的名單,計劃對這些買家進行曝光。該機構還鼓勵拍賣行將這些有不良記錄的人列入黑名單,并對競拍者收取更高的定金。2008至2011年間,政府共對150家存在問題(包括銷售贗品)的拍賣行實行吊銷或暫停營業執照的懲罰措施。
欺詐,贗品,依然擋不住中國人的購買熱情,報紙上總是能讀到那種“一塊錢淘來的東西最后賣了100萬”的傳奇故事。藝術家、評論家和策展人蔣寅峰(音)說,在這樣一個過熱的市場中,吃虧的大多是沒有經驗的新手。
送禮文化:雅賄
中國藝術品市場的另一個引擎是送禮文化,這個“禮”可能是名酒、現金,也可能是藝術品。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的策展人張平杰表示,“與直接送錢不同,藝術品的價值不那么明顯”,因此送藝術品更需要一番心思和技巧。比如,某官員收到一件藝術品和一份關于如何將其拍賣的說明書,行賄者會在拍賣時高價將其買走,官員因此得到一大筆“拍賣收入”。在這種情況下,作品的真假并不重要,而且最好是不值錢的贗品,這樣一來,一旦行賄的行為暴露,由于禮物價值不大,懲罰也會減輕。如果此官員正好是個愛好舞文弄墨的文化人,那就更容易了,高價購買其“作品”即可。
這種用藝術品行賄的行為相當普遍,中國人還專門為此造了一個詞:雅賄。
2009年,重慶市公安局原副局長文強被捕,警方發現,文強的財產不僅包括名表、葡萄酒、300萬美元現金,其住所還收藏了超過100件價值不菲的藝術品,包括數件精美的象牙雕、一個石刻佛頭、裝在陶瓷容器里的書法卷軸和一幅張大千的畫作。第二年,文強被執行死刑。
嶄新的文物
2011年8月,北京的一場拍賣活動中,一套有兩千年歷史的漢代文物——玉雕的凳子和梳妝臺拍出了3300萬美元,引發了強烈關注。隨后,一位專家指出,漢代人不坐凳子,而是席地而坐。
最終,江蘇邳州的一名玉器商承認,這件作品由當地工匠在一年前制作完成。今年9月,邳州寶玉石行業協會前會長汪如棉接受采訪時表示,把這件作品吹成漢代文物的不是工匠,而是藝術品經銷商。“東西的做工沒有那么好。”他堅稱。但是,已經足夠糊弄中國的藝術品市場并創下當年的玉器交易紀錄了。

假古董、假畫、假青銅器如今泛濫在大江南北。在江西景德鎮,作坊里可以燒制高仿真的明清瓷器,為了讓瓷器的紋理和釉質更精細,他們不惜工本建造傳統的瓷窯,以木材為燃料。在河南延津,人們用氨水腐蝕銅制品,使其披上銅綠色,看上去像是年代久遠的出土文物。在北京、天津、蘇州和南京,技藝高超的畫師和書法家日夜苦練,模仿著大師作品的筆觸和神韻,因為中國畫和書法都是中國市場的重頭戲,占到了2012年拍賣總營收的將近一半。
“我見過一個七八百人的繪畫工作室,里面分工明確,專仿齊白石。”北京的一位名為張金發(音)的專業藝術品鑒定師說。而據中國的藝術品數據公司雅昌(Artron)2012年的一項研究,在中國的約20個城市中有約25萬人從事藝術品的制假和售假,這些制造中心至今仍非常興旺。
臨摹傳統與造假欺詐
在中國,摹寫復制的傳統不單單來自崇古情結,還來自對值得模仿的美的范式的激賞之情。西方藝術界崇尚創新,追求“新藝術帶來的沖擊力”,而中國崇尚傳統,這里賣得最火的作品是那些向古人致敬的傳統作品。雖然偽造和欺詐并不一定就是這一傳統的組成部分,但有些畫家的確以能騙過專家的法眼為樂。張大千就是其中一位,“他覺得自己可以與古代的大師比肩,其依據便是,他可以完美仿制他們的作品。”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亞洲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 Hearn)說。

1976年,張大千前往密歇根大學藝術博物館觀摩石濤(一位17世紀中國畫家)的作品,當導覽人員自豪地向他展示畫作時,他哈哈大笑,指著墻上的幾幅作品說:“這幅是我畫的!那幅也是。”
“張大千當時就是這么講的,你永遠搞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不過他的確仿制了很多石濤的畫。”密歇根大學的退休教授武佩圣(Marshall Wu)說。
現在輪到別人來模仿張大千了,他的弟子梁兆金就是其中一員。“我在向張大師致敬,繼承并發揚他的衣缽。”梁兆金說。當然,如果藝術家仍然健在,辨認贗品就容易一些。雅昌最近搜集了著名畫家何家英的100幅作品,經作者本人鑒定,有80幅是偽作。
“這一切基本上都在中間商的掌控下。”藝術品造假問題的研究者吳樹說,“他們把手里的貨分成三類,最好的送去拍賣,中等的送去古玩市場,品質較差的則流入了舊貨市場。”
一些交易商會篡改舊的成交紀錄,偽造作品出處,讓偽作混入拍賣市場,如果這樣還被識破,那就干脆買通專家,演一出戲。一些小的拍賣行想要提高人氣,又苦于沒有重量級的作品,也會嘗試購入贗品。曾擔任南京博物館鑒定顧問的畫家蕭平認為:“中小拍賣行里80%的拍品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