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

她這場愛戀，似乎是部無聲電影，該哭時沒有聲音該笑時也沒有聲音，自始至終的沉默讓人心悶悶的，發了酵長了青苔。那夜之后她不再聯系他。

“韓總外面有人了。”胖胖的燕子趴在辦公桌上，神秘兮兮地跟月月說。她的眼珠子一輪一輪地轉著，炙熱的眼神飛起來一般，連嘴角那顆大瘊子也開始變紅。月月便從賈平凹的《廢都》里抬起了頭，看看燕子，燕子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繪聲繪色地繼續講，“今天我去他辦公室找他簽字，怕沒人就先趴在他門上聽了聽，他在辦公室打電話，我聽到這么幾句：‘你要聽話，不要這樣逼我，我家老虎知道了是要發威的，鬧出來我的臉往哪擱？’后面的聽得不真切了，好像什么‘我心里有你的。’呸，那么大年紀了，真不要臉。”燕子不屑地啐了一口，面頰緋紅，眼睛瞇起來，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月月知道她的這般發作不過是因為她上次競聘經理助理韓沒有買她賬的原因，月月半邊嘴角笑笑又把臉繼續埋在書里。然而腦子里卻全是韓的臉，一張奶油小生的臉，笑時很溫暖慈祥，靜時眼神很凌厲，像虎，從某個側面望去透著成熟的英氣，一看到他，月月的心都會變得卑微顫抖起來。燕子見月月不是那么上心聽她頒布的最新花邊新聞，有點出神和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少了許多興趣，騰地從桌上跳下來，俯下身跟月月說，“走了啊，這事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燕子走后，月月卻再也看不進書了。韓總的確是出軌了，不是跟別人，正是跟她月月。韓總是正宗的人民大學畢業的博士生，也是窮人家的孩子，這么多年他走山走水走天下，做人正直、善良、本分，怎么會看不透月月的那點牽掛、那點向往呢。何況他也喜歡月月這樣的女子，年輕、清爽的女子，做事認真，沉默不語，愛出神，愛寫詩歌，眼神清澈，文字秀雅，還是A型血，連她發的短信都是跳躍的、靈動的。當然還有月月清秀的面容和甜美的酒窩。他能在自己抬頭前猜到月月仰慕虔誠的眼神，能在月月如釋重負要逃走之際，用一句話輕而易舉地牽住她，捕捉她不得不和他相撞的眼神，還有羞澀的笑容。每次見到她，他的心都變得年輕起來。他覺得他們的心是互通的，他喜歡這樣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牽掛欣賞著。

一次他領著他手下一干干將一起吃火鍋。他和月月面對面坐著，席間他講了一個很搞笑的笑話，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只有月月低下頭去，羞澀地笑笑，那笑掛在她嘴角漾到腮上，又迅速消失。他喝了酒，此時醉意更濃，故意說：“月月，你怎么不笑啊，我講的不可笑嗎？”月月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笑了，他覺得那一眼是看到了他的心里了，睫毛一眨，毛乎乎撓在他心上，就這么心里懶洋洋毛呼呼地醉了。聚會結束已經是晚上11點鐘了，他順路捎月月一程，一路上他問了很多問題，月月是哪里人，跟什么人住在一起，父母做什么，他問什么月月就答什么，回答完，就將臉別過去看著窗外，窗外輝煌的燈火，遠遠近近，畫出了蜿蜒的曲線。她把手放在車窗上，仿佛光線就在她指尖。他就這么看著，像是看著一個年輕的舞蹈，一顆心也柔軟下來。一年后單位提供了一個去北大學習半個月的機會，單位的年輕人都在爭搶這個機會，月月卻出人意料地被派去學習。再次走進校園，感覺比上大學時更開心，是失而復得的珍惜。沒課時月月總是穿著白色的寬大的毛衣外套和一條玫紅色的裙子，配上她的披肩長發，顯得格外清純。甜美的搭配是她一直喜歡的。坐在校園木紋色的連椅上看書，偶爾會有樹葉落在她頭上，她就拿來夾進書頁里，她愛做最后的收留者，收起它一世的豐盈與衰落，心里也滿是沉甸甸的歲月。她手上是賈平凹的書，他的文字里感情真摯，情感豐滿，很合她的心境。周末她會穿上運動衣，從早走到晚，遇見什么小吃就吃什么小吃，自在逍遙。傍晚她就坐在她的505房間聽樓下貓咪的叫春聲。她一直不太明白，明明是冬天了，這只大黃貓卻在聲聲呼喚，是在呼喚它的情人嗎？想起情人這個詞，月月就很想體驗一下有情人的滋味。以前她的女友張麗講過一件真事，就是某天單位一同事不幸遭遇車禍，單位眾同事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所有的同事都只是悄悄落淚，唯有一漂亮女同事突然伏在他身上放聲大哭，她不是他的媳婦，為何這般。后來才知道他們倆是情人關系。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沒有人站出來譴責他們的不道德，而是為這種抑制不住的真情感動，這是生離死別啊，這是最后一次真情流露。月月就喜歡這種真情。有一天沒課，她便一個人去了趟雍和宮，她之前是在2007年的青春詩會結束后聽河北的同學茗茗說要去雍和宮還愿的。所以月月特想去那里上上香，也好完成自己的美夢。當她跪在佛前正欲磕頭時，一名藏族女子掂了葦席竟然進到佛像跟前全身趴下磕長頭。虔誠至極，讓她汗顏。寺院的經幡布、皇帝服、落葉、飛鳥、笑臉，還有自己，傳到QQ空間里，他一定會看到。

由于距離帶來的安全感和美感，她的QQ里漸漸有了他的留言，有贊賞也有羨慕，當然還有言不由衷的教導，她的聰慧讓她心領神會又嗤之以鼻，她的動心又讓她愚笨淪陷。一場冬雪，將還來不及落下的樹葉覆上了奶油似的白雪，露出不完整的銹紅，月月的心里說不出的疼痛，是身不由己被年華和生活傾軋的無奈。她拍了枝丫上的積雪放在空間，果然晚上他的頭像跳動起來，他說：“月月你喜歡下雪嗎？”“嗯，我喜歡，你不知道我的筆名叫雪兒嗎？我只是不喜歡雪化的時候，雪化時，被雪遮住的世界尤其的臟。”他飛快地敲著鍵盤：“你是個潔凈的女孩，你最喜歡什么花？”“梅花，落了雪的梅花，干凈圣潔，一身風骨，掩不住滿樹的風流，我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在梅樹下埋一壇子酒，等哪天遇見了該見的人，就挖出來，揭開蓋子，那壇子里或許也會開出一朵梅。”月月便發了這樣的詩句：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月月不似以前那樣膽怯。

“好美，我能否分一杯酒？”他問。

“那要看你能不能遇到這一場雪，遇見這一樹梅了。”

月月回了一個調皮的頭像，他回過一朵玫瑰，那花簡單紅艷，卻讓月月臉頰一熱。

7日后，北京下了第二場雪，早上月月穿著黑色羽絨服，脖子上圍著大紅色的圍巾，靠窗坐著，時不時看著窗外還在飄落的雪，心里記起和他的對話。眼前是他的花，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一場約定，耳朵里似乎裝滿了雪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上午手機都沉默著，她心里是說不出的失落，覺得他們的默契是被自己單方面放大了。一路看著自己棕色的皮靴子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個月牙兒，布滿來時的路，再回頭竟是他一臉溫暖的笑。她飛跑著過去，跑到跟前才覺得自己失了態，矜持起來，咬咬下嘴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靴子上沾了一塊雪，跺跺腳雪依舊沒掉。

“你，你怎么來了？”她紅著臉笨笨地問。

“來看你。”他的聲音沒有隔閡，沒有偽裝，是直來直去的愛戀和疼惜，她聽得出來。“吃飯去。”他給她打開出租車門，上車的一瞬間手放到了她腰上，她羞澀地鉆進去。他們一起吃了飯喝了紅酒，簡單而溫暖，暖到讓人想到春節的年夜飯和例假時的紅糖水。他問：“月月你知道哪里有梅？”聲音低沉性感，似乎是個約會。月月雙眼盯著他搖搖頭，他突然從自己帶來的包里捧出一大簇盛開的梅花。他從后面環住她的腰，貼在她耳邊問，能揭開你那壇酒的蓋子了嗎？溫度的呼吸聲合在一起鉆進她的耳朵，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捏住她的指頭，就這么醉了，她的酒壇子里當真開出了這一朵梅。

那夜他留在月月那里，他撫摸著她美麗的長發，月月閉上眼睛，他開始親吻月月，月月只是發抖。“冷嗎？”他問。月月搖搖頭，終于抱緊了他的脖子。他不是那種高大魁梧的體型，但她特別喜歡他的儒雅、他的聲音、他的滿腹才華。她曾告訴他她愛一個男人是先從他的聲音愛起的。她的手觸到他的臉，硬硬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疼。他親吻她，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是那種沉穩誘惑的氣息。他要她時，她才開始害怕，空白的腦子里只有反抗，他卻是虎一般的控制，她動彈不得，像是被擒的獵物，“你是我的小妻子。”他親著她的額頭說。

生活開始有了等待和期盼，等一串熟悉的號碼、一個跳躍青春的小人閃動、一張溫暖如春的臉。春節到了，月月給他打電話，然而電話那端的他卻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充滿關懷的領導的聲音，“月月啊？好好回家過年，好好陪陪你爸媽，哦，好好，明年爭取取得更好的成績，年輕人好好干。”“謝謝領導。”月月的聲音像梅的味道一樣，慢慢消失在空氣里，軟弱無力，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去說最后一句配合的話，所有排練好的話語一并消失了。她的心開始失望，那虎一般的眼神開始模糊，她受不了這樣的落差，覺得自己愛的人不該是這樣的。

他還是會去看她，只是次數越來越少，月月越來越失落，越來越害怕，是失去前的奮力一搏，她想去抓住他，她開始打電話給他，發信息給他，不再聽憑彼此的默契，終于再打過去，他那里設置了拒接，她一遍遍地打始終是那個女人冷靜正規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她的心冰樣地冷，點上蠟燭，打開酒，她喜歡喝烈酒，喜歡大口大口地喝，喜歡盡快進入狀態。整個屋子是玫瑰精油蠟燭的香味，酒滑入口中，先是酸澀后是醇美，厚重醇黏的芬芳開始沿著口鼻侵入身體和大腦，她一口一口地喝著，舌頭慢慢跟著酒開始發酵，前額繃緊又松開，終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她這場愛戀，似乎是部無聲電影，該哭時沒有聲音該笑時也沒有聲音，自始至終的沉默讓人心悶悶的，發了酵長了青苔。那夜之后她不再聯系他。

上午月月終于打通了他的電話。“韓韓，”她私下一直這樣叫他，“我今天生日，你晚上來我這里好嗎？我不想一個人過。”她的話語卑微又滿不在乎，害怕自己的驕傲傷了他，也怕他的拒絕傷了她的驕傲。“親，今天不行，今天我家老虎也生日，我不回會炸鍋的，你要乖乖的，我改天補給你。”“韓，我今天生日，不是改天生日。”月月的心真的累了，心開始發悶，是著了火的炒鍋被鍋蓋悶熄的感覺。“親，你要聽話，要乖乖的，別這么逼我……”電話里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月月的腦海里是曲鋼琴曲，開始溫柔，越來越激昂，最后流水似的無奈。滑稽的巧合，是不是我們真的只是上天的玩具，如此這般無奈痛心只為搏他一笑，月月心想，我為了一個男人真的連生日都要改了？她流不出淚來。那晚她關了機，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切蛋糕，一個人唱生日歌，一個人看年華逝去，只是沒有流淚。

她多么想多么想能和他天長地久，能和他一起浪跡天涯，但現實卻是一場黃粱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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