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夏天,秦江考上了農學院畜牧獸醫專業,二本,學費四千五。
這可愁壞了秦江的爹秦世良和秦江的媽吳鳳。家里毗鄰汶川縣,“5.12”大地震災后重建,向山腳移居了兩公里,可是要種的地還是那些地,要看守的山還是那些山,并沒有因為重建而改變,相反,家離地和山遠了,勞動成本增加了。家里還欠著重修房子的賬,所以并沒有積蓄。唯一能稱得上財產的,就是一頭叫地米花的母牛。
地米花才四歲多,正是壯年,按正常價格,值三千多。
它正懷著頭小牛呢,小牛值一千多。這么一算,地米花夠秦江一學年的學費。可是,農村現在坡度大的退耕還林了,河谷的呢,用一種手扶耕地機,燒柴油,比養牛劃算。因此,三個逢場天,地米花還是沒有賣脫。
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借了好多家,都沒有錢。不是他們不肯借,而是實實在在沒有錢。秦江是位聽話的孩子,見父母親這么為難,就有了棄學的打算。自己十八歲了,可以去打工,雖然沒有技術,但當保管、保安、進廠、送外賣肯定行。有一米七十的身高,一百二十斤的體重,還是鎮得住的。
本來可以貸款,但要村里開證明??墒?,村長卻不愿開證明,原因是兩家的地界挨著,扯過皮。明明村長家多占了秦家的好地兩壟,卻以勢壓人。父親不愿低頭求人,即使求村長,村長也未見得干。
于是,八月二十五,父親秦世良和兒子秦江,趕著地米花上學去了。離別時,吳鳳兩淚漣漣。
從老家到學校,大約五百華里,正常情況下,五天能趕到,因為牛不能坐班車。秦江反對不了父親,只好同意。何況,從內心說,他還是想上大學的——農村的孩子,除了讀書,還有啥辦法改變人生呢?
下了溝,走在公路上,兩邊的青山,大地震后的遺存還在。懸崖上光板板的,見不到樹,才長出的野草,被烈日烤蔫了。為了躲太陽,父子倆從黃昏走到天明,天明找地方休息,也給地米花啃草飲水。牛啥也不知道,一天走上百里的路,十分疲倦。牛不是馬,不能跑,只能慢慢地行走。
他們帶了干糧,水呢喝山里的溪流。夏天,也不用住旅社,隨身帶的油布一鋪,就是床了。
白天,在林蔭里,聽鳥唱。
秦世良鼾聲四起,秦江卻難以入眠。雖然手里捧著一本書: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卻沒有看進去一個字——他腦里在想,這牛能進得了大學校門嗎?他沒有見過大學,但憑想象也知道,大學,一定大,也一定莊嚴。
千辛萬苦,終于到了農學院門前,送孩子上學的人多著呢。有開小車來的,有打的來的,有挑著扁擔來的。但是,牽著牛來的,卻是自從農學院建校后,從來沒有過的奇跡。
門衛當然阻擋不讓進。
秦江拿出錄取通知書,小心翼翼地解釋。
門衛一愣一愣的,只好匯報給保衛科長。
保衛科長也算是一級領導,多少有些經驗。但凡怪事,必有怪因,得小心處理。于是親自接見了秦江和秦世良。他們說了實情,保衛科長點頭稱是,可是這不是他管得了的事,他只好再向上級匯報。
校領導也驚訝,自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建農學院,這還是頭一次遇上的怪事。
領導們開會研究,學校弄頭牛來,咋辦?當然,不讓孩子讀書,也不行。學校的領導們都是知識分子,都上過大學,很多也是農村來的,因此深知一個農村學子求學路的艱難。
雖然畜牧專業需要牛,可那是在實習基地一家農場里。這個災區來的學生,如果家里不賣牛,也交不起學費啊。村、鄉也沒有開出貸款證明。
最后,一位從教授提升的副校長說,既然是災區來的,就特事特辦吧。我建議,讓老農把牛牽回去,學校從實習經費中拿出錢來,給秦江作學費。這牛算學校買了,但請老農養著,一年給一千塊錢工錢。如何?
那牛以后作啥呢?
以后嘛,我們讓合作的農場買下他家的牛,不就行了嗎?老牛給農場,小牛農民得,這樣他家的生活才能過下去。牛可是農家的心肝寶貝呢,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賣牛。
大家一致同意。
秦江入學了,盡管費了很大周折。
秦世良休息了一天,又趕著地米花回家?;丶业穆冯m然遠,但比來時輕松了很多。只是那頭母牛,一點也不明白這樣來回十天行走的折騰是為啥,肚子里的牛仔越來越重,它的腳步越來越遲緩。
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牛還是那頭牛。但秦世良,卻不是以往的秦世良了,因為他有個讀大學的兒子,他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