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青每次說自己是北宋名將岳飛的后代時,那準是和岳大嬸干仗的時候,岳大嬸就狠命地在地上跺著自己的一雙小腳兒,仿佛那腳下的土地就是岳青。岳大嬸把牙錯得“嘖嘖”有聲,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您老那身子骨兒,捏吧捏吧不夠一碟子,還將軍的后呢,給將軍牽馬恐怕還不夠格兒呢!”
與岳大嬸開戰,岳青一感到力不從心時,便敗走麥城。出了自家的后門兒,直奔南園茶樓。在那里,岳青是十足的將門之后,只要給錢,就是山呼“萬歲”,跑堂的小二兒也照呼不誤。岳青往往要上一杯鐵觀音,一面品茶,一面看著樓下熙來攘往的人流和車流。唉,人少多了,車也少多了,就幾天的工夫,這街就不像個街了!岳青在心里嘆惜。岳青暗罵:狗娘養的日本人,真作孽呀!那蒼涼的情景讓岳青的眼里生出熱淚來。
正在岳青心里潮乎乎的時候,金四爺一挑簾子進來了。金四爺是岳青在茶樓最不想見到的人。關于將門之后的問題,誰也不跟岳青較真兒,可就是這個金四爺,卻以大清八旗子弟的后代自居,一百個不把岳青放在眼里。
金四爺一進門,就看見岳青坐在那里,端著茶碗的手懸在半空,眼睛卻向他這邊張望。也不等跑堂兒的招呼,金四爺徑直朝著岳青對面的座位走了過去。到近前,卻不坐下,而是把一只腳踩在岳青對面的那張椅子上,手搭著椅背,眼睛斜瞟著岳青,說:“你不是將門之后嗎?有種跟日本人試試,殺個把日本人讓老子瞧瞧,也不枉你是將門之后!”岳青拿著茶碗的手抖了一下,險些灑了那鐵觀音。看岳青還是坐著不說話,金四爺把腿從椅子上放下來,抬屁股坐了上去,直沖著岳青的臉低聲說:“不行就本本分分做孬種吧!”岳青還是沒有搭話,舉著茶碗,一口一口地啜茶。待一碗茶飲盡,放下茶碗,沖著金四爺一抱拳,說了句“四爺您慢用”,不待金四爺回復,徑自走下樓去。
誰也沒在意岳青的離去,大家依然喝茶的喝茶,下棋的下棋,外界的紛亂仿佛早已被阻隔在了茶樓的門外。可是,天知道,人們的心卻是浮躁的,張歪脖將軍時居然忘記了拿掉對手的棋子,長勝將軍孫二慶連輸三盤,大家都撐著一副平靜的表情,藏著那顆動蕩不安的心。
要不是岳大嬸找到茶樓里來,大家還以為岳青回家了。可是,岳青沒有回家。從早上出門一直到日頭西斜都不見人影。岳大嬸就著急了,岳青從來沒有出去過這么長時間。岳大嬸說,我們是吵了,可是我們哪次不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呀!大家不禁嘩然。岳大嬸卻哭了,那死鬼一定是出事了!
金四爺帶了一幫人去尋找岳青,因為金四爺認為岳青的失蹤跟他頭晌說的那番話有關系。金四爺想,這老小子不至于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吧?要是那樣,我金四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他了。
天一擦黑時,人們從出西關的墳場上找到了岳青。那情景,把金四爺著實嚇了一大跳。
已經是初秋的夜了,天一黑,就更顯出夜露的蒼涼。岳青躺在一個墳頭上,清白的月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他前胸掛滿了血跡,身體早已冰涼,但他的手卻緊緊地掐著一個日本軍人的脖子,兩個手指陷到脖頸里邊,血順著他的手背流入袖口,早已凝固。而他的另一只手則抓著日本軍人戳在他前胸的刺刀。想來,他死前,是和日本軍人進行了生死對視,那目光早以刻入彼此的心里。
金四爺緩過勁來,就長嚎一聲:“岳青,原來你真是將門之后啊!”在場人無不低泣。
幫岳大嬸料理完岳青的喪事,金四爺就參軍了。他臨走時說:“我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凱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