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大學講師到圖書管理員,楊飛用8000字意外把自己推向輿論風口浪尖,他以不寫論文被調離教學崗位的圈內人身份,抨擊學術期刊買版面的怪現象以及高校科研體制客觀上對不正之風的助長,這個皇帝新裝故事里的小孩在微博世界收獲36000多次轉發和7000多個“贊”。
熱鬧持續一周,歷經說明、質疑、解釋、補充說明后,好奇心散去,楊飛回到打卡上下班、老父常年病癱、身邊無妻兒陪伴的孤獨生活,并以此自嘲化解“業界良心”的追捧。“假如我家孩子等著錢喝奶粉,那我一定交點小錢(發論文)保大錢。”
他原有臺木頭鋼琴,幾個月前新購了臺電子鋼琴,插耳機避免擾鄰。沒天賦,只好自娛自樂,想象不出演奏家在臺上面對數千聽眾的感受,直到有人告訴他這叫“當眾孤獨”。他多少有些釋然,對選擇寫作道路,雖說是跟自己較勁,但有一萬多粉絲圍觀,興許沒那么難捱。
27歲之前啥都沒干
楊飛出生于教師家庭,父親在湖南省計算技術研究所和后來的省計算機高等專科學校(現已并入湖南大學計算機學院)工作20年,憑借踏實工作,從普通職員一路做到黨委書記和校長;母親是中南大學退休教授,教了一輩子高等數學,家里墻上至今還釘著大大的三角尺。
有兩件事讓楊飛認定自己的“橫”是天生的。還不到一歲,不會說話時,家里請了個保姆,有天晚上保姆困了可楊飛還不困,保姆很想要他睡覺,就把他強行放進搖窩,他雙手死死抓住搖窩上的蚊帳桿,就是不睡,把大人都氣樂了。 3歲的時候,和鄰居家的孩子打架,回家后母親狠狠教訓了他一頓,讓他跪下,卻怎么摁都摁不下去。楊飛堅稱是對方先動的手,母親去調查后,發現確實這樣,只好承認兒子是“自衛反擊”。
父母的嚴厲并未把他管教成聽話的好學生。在名為《四十自述》的精神簡歷中,楊飛借王朔的觀點表達對學校教育的厭惡。“我成長過程中看到太多知識被濫用、被迷信、被用來歪曲人性,導致我對任何一個自稱知識分子的人都不信任、反感乃至仇視”,“知識化的過程就是一個被概念化的過程,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機器的過程。”
這個野地里長大的孩子,1977年上學第一天賴在地上哭了很久,就不愿意去上學。“現在想來,那是因為自由的日子要結束了,我從此要生活在一個強權和管制的世界里了,這樣的學校是讓人變態的。”
楊飛湖南師大附中的好友陳斌記得,因為擔心兒子交壞朋友,走上邪路,楊飛的母親特意找到學校,請包括他在內的幾個好學生幫助楊飛。“他(楊飛)那時候應該挺反感母親的這種做法吧。”
30年后,讓陳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和一個同學晚上偷偷溜出學校,到附近的楊飛家住,“進門左手第一間,3個人并排躺著,錄音機里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響了一晚上,聊的什么倒不記得了。”
陳斌眼里,楊飛的父親按老輩共產黨人標準要求兒子,但楊飛并不習慣從意識形態角度考慮問題,“他堅持鞋舒不舒服只有腳知道”。
《四十自述》中楊飛寫道:“我數學很差,本來考不上大學。但1988年高考數學非常容易,我得了115分(滿分120),我就考上了湖南財經學院。四年大學生活乏善可陳。到1992年我混到畢業文憑,7月開始在湖南省建設銀行上班……在建行干了5年,干過儲蓄、會計、信貸、計劃、財務、辦公室等等,除了沒當過行長,各個崗位都干過。剛開始在儲蓄和會計的崗位上非常辛苦,取錢的人很多,上廁所都要跑步。到信貸崗位就輕松多了。后來干脆就吃呀喝呀打麻將呀,甚至上班時間也去打牌。醉生夢死。”
“為了拉存款請吃喝,陪唱歌,這種事干得不舒服,知道吧?”因為激動,宣布戒煙的楊飛連著抽了幾根白沙,“那時候我沒有什么底線,底線是慢慢養成的。”
時隔20年,他逢記者采訪必提考駕照一包煙都沒送的事跡,然后等著對方詢問考試結果,不緊不慢補一句,“我技術好,要是我不過所有人都別過了”,眼角樂成一朵花。
40歲后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2011年,楊飛41歲,他供職9年的湖南大學開始全面實施聘用制,針對部分未滿足基本上崗條件的教師,增設三年、兩年過渡性聘期。
湖南大學宣傳部回復稱,楊飛在2011年學校的全員聘用工作中,因科研業績未滿足上崗要求,根據學校的聘用政策,簽訂了兩年過渡性聘期合同,合同約定需在聘期內達到學校規定的上崗要求。2013年7月,楊飛與學校的聘用合同期滿,聘期考核結果為:除完成了基本的教學任務外,科研業績仍為零。
新華社報道,除未發表論文這一“硬傷”,楊飛的教學水平也被認定為“無突出表現”。按他一位同事的理解,也就是在學生打分這一項沒排進全校前50。
作為工商管理學院金融學、管理學兩門基礎課程的主講老師,楊飛對此并無異議。“我從不點名,所以有長期翹課的,但也有其他專業過來蹭課的,不是奔著專業知識,而是聽我談人生、談理想。”
他在微博批判現代金融學“坑爹”,無非是幫少數富人剝削窮人;嘲笑大學老師上課點名,“用這方法諷刺學生不來上課的老師不如回家賣紅薯”;質疑文科教育存在合理性,“以我上的金融學為例,耶魯大學教授課程視頻就掛在網上,憑什么還要把學生框在教室里聽我講。”
學校羽毛球隊的隊友評價他“非主流”,不是“刺頭”的那種,恰恰相反,是“特平和特平和”。“球隊平時聚會要不是我強制他冒泡,他能推則推。”對于拒發論文事件的看法,他猜測是由于楊飛長期比較獨立,脫離人才扶植系統的靜脈,“有些事他做起來會特別辛苦。”
好友陳斌也沒把楊飛的表態看得多絕對,畢竟,他認識的楊飛不是不懂得變通的人,“比如他在微博里說謝絕聚會宴請,但打個電話過去還是會來。”兩人最近一次見面是兩年前的高中同學聚會,當時楊飛坐在門邊,從頭到尾沒怎么說話,“感覺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變得比以前謙和了。”
沖鋒衣、雙肩包、折疊自行車,43歲的楊飛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即使走在熟悉的校園,癡迷攝影的他也會掏出4000萬像素的拍照神機咔嚓兩張。在湖南大學圖書館特藏分管工作兩周以來,外人眼里輕松悠閑的崗位反倒加劇他的緊迫感,“我實在太忙了”成了口頭禪。
在他開列的寫作計劃中,包括對自己人生的階段性回顧,對金融、教育、環保、音樂、養老、國籍、軍隊、宗教等各大問題的態度,還有一部停留于構思的小說以及888天繞地球一圈的沙發客計劃。
10年前、68歲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突然中風倒下的現實給了他很大的刺激,加上這次的“三天變準大V”,他意識到自己的文章有讀者,原本打算60歲以后再分享個人儲備的,一口氣提前到了40歲。
楊飛2007年出過本攝影日記,用半虛構方式記錄他從云南到西藏的游歷,如今再翻他直言“想死的心都有”,這位自稱“深綠”環保主義者語氣中帶著對浪費紙張和讀者時間的抱歉,“無異于慢性自殺。”
他有意把寫作風格調整為平實的擺事實、講道理,盡可能避免任何個人情緒,寫《和大學生朋友們談談毛主席》時,他不放過任何一處事實的更正、邏輯的挑刺,然后叉著雙手看從意識形態出發的互罵,“你們打吧,與我無關。” 羅斯特羅波維奇63歲錄制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時說:“我年輕時錄過這部組曲,但我很后悔那時的輕率錄音出版,到現在我也并沒覺得自己掌握了巴赫的精髓,但再老我就拉不動了,我就最后向大家匯報一下吧。”
楊飛說,在發表和出版的問題上,羅斯特羅波維奇是他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