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是一座圣殿,回響著冥想、思辨與悖論的旋律。圖書館員芬戈則很沉默,同事還對他說:“瞧,這本書的作者和你的妹子同名呢。”他頭也沒抬,“是嗎?”
芬戈的“妹子”,是同一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同種型號的智能機器人,這種型號批量比較少,返修率很高,漸漸在帝國的龐大社會網絡中消失……他們也是在圖書館相遇的,兩人都十分驚訝:因為彼此如此相像,而且都十分小心地使用自身,維修得很少。當然,作為在帝國核心星系的繪圖員,她比他好看,她比他好聞,她也比他更聰明。她愛畫畫,不僅僅作為一名繪圖員的程序設定和職業習慣,他白費出版了她的畫集,充滿靈感的CG繪圖,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如果她還活著,可以成為更好的畫家。“這畫家和你妹子同名呢!”同事說。“是嗎?”他把畫冊按序放入書架,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翻開她,沒關系,只要她棲身書架上,就如同她依然一次次從遙遠都市飛來,在知識細聲交談的圖書館蒼穹下,繼續陪伴著他。
位于邊遠星系的開架圖書館,大部分供借閱的是電子版,但限量版的紙質書和早期電子閱讀器版圖書的借閱量也并不低,絕大部分都可以憑市民卡在借閱機上自動借或還,只要放在借閱機的窗口,掃描代碼即可;只有超期罰金的人們,或查閱古老手稿的學人,才排隊等候手工分檢……排到芬戈跟前的一人,不會使用那種借閱機,將手中的書遞到芬戈面前,詢問:“可以在您這兒借書嗎?”
芬戈抬起頭,詢問者拿著那本畫冊,妹子的畫冊,芬戈看看那人,那個人就是強盜。
不對。
現在,他還不是強盜。
他只是一個普通讀者。
屬于有點好看的人類,但風塵仆仆,發型、衣著的時髦值也落后了1-2個季節。手腕上帶有潤滑油和焊條味道,一雙慣于磨損的大手……這可能是一名技術工人,與鋼結構或大型設備打交道。
但強盜沒有市民卡,芬戈告訴強盜要到外邊大廳去辦理,沒有市民卡的話交一定押金,可以辦理C類借書卡……
強盜似乎有點遺憾,放下畫冊,走出去了……
芬戈為一位延期了半年并丟了證件的女士辦理還書手續,這有點兒麻煩,夫人,但請稍等……一辦完,他迫不及待地沖出門,怕那位技術工人走掉了,懼怕一個讀者的逃跑。很多人會感到A、B、C卡之間細微的歧視可能,以及辦卡的麻煩,更大原因是那個辦卡人的惡劣態度,就轉身拂袖而去……芬戈看到強盜在大廳前臺辦卡,忍受著那個辦卡人的惡劣態度。
芬戈把畫冊遞給強盜:“是送給你的。”
強盜有些驚訝,更多是疑惑。
“這本畫冊我自己也買了一本,您是第一位讀者,值得收藏……”芬戈有點語無倫次,但也屬于智能機器人的語無倫次,比任何人類都更富有邏輯。
強盜鄭重地道謝。
然后耐心地辦了C卡。
等芬戈回到工作臺,再次注意到強盜邁入圖書館,細心地挑選書籍,芬戈不再注意他,以免工作分心;強盜已學會使用借閱機……
這是一個插曲,結束了。
他所愛的人的作品,在浩瀚星河的另一邊,也被人欣賞——芬戈避免思考太多其中的深意,況且,除此之外,并沒有更多的意義。
但他錯了。
五個月零七天后,強盜再次來到圖書館,他更瘦了一些,使原本魁梧的身材顯得更富有肌肉感,人類面容的細微老化,對于機器人來說,屬于可察覺也可接受的值域內,再說他仍處于某種成長期,即奮力脫離青春早期,進入類似于雄獅鬃毛密布的全盛期,他在飛船上洗了澡,換了一套日常服,送給芬戈一件邊角料做的金屬小盒子。
“謝謝。”芬戈接過禮物,推進光滑的可活動塊,打開了盒子,這是一種運用智慧才能打開的古老玩具“諸葛盒”,不過對于機器人來說,這種運算太簡單了。“啊哈。”強盜笑起來。盒子里是一個晶瑩的鈴鐺。
芬戈的內存篩選了一下:
護花鈴。
天使晶體。
兩者的形象疊加,就是手中的這個禮物。
遙遠星球上的燃料礦石,經過碾碎后噴入鍋爐燃燒,再將殘渣排出,但仍會有一些漏網的晶體,在高溫的爐膛內像永恒的天使一樣飛翔,很多年后鍋爐報廢、停機冷卻,這些天使才再次凝固,維修工往往會收集這些高燃點晶體。
這顯然是一個由工業缺陷和天然熔合制造出的鈴鐺。
芬戈搖了搖,鈴鐺的清脆聲響,他在有聲書籍中聽過許多次,兒歌、節日、思念被縊殺的貴妃的詩歌……但之前,沒有人會送一個真實的鈴鐺給他。
強盜靜靜地等芬戈完成這一次體驗,然后問他下班能不能一起喝一杯,去另一街區的酒吧,那兒也為智能機器人提供油質飲料。“啊,并不是那種邀請。”他說。“我沒有當做那種邀請。”芬戈也笑起來——除了面部表情以外,他周身會浮現柔光效果,還同時釋放一種人類無法明確聽見但能感到愉悅的次聲波,這是服務型機器人的配套裝備。不過芬戈是一個交際冷淡型的機器人,為節省能源,他常常把“友好反饋系統”關閉。
芬戈說今天不行,但明天可以,明天是閉館日,他可以調休。
“好的,原本今天就轉機,但因為太空海盜的警報,航道要后天下午才重新開通,我會在這里停留兩天半……”
今天是芬戈的探望日。
下午芬戈提前交接,前往城市東邊的沙漠區——那一大片海灘沙地,如同被海浪攆著一樣,日益膨脹,向西吞噬土壤、樹木、建筑……橫亙十幾公里,沙海水族館一半被掩埋在熱沙之下。芬戈要見的人,正面對水族館櫥窗高興得舞動雙手,“噢噢噢,這就是吃掉我雙腳的家伙!啊哈!看它的毒鞭。”
“您好,風帽先生。”芬戈打斷他。
“啊啊,你好,芬戈。”這位老人開心拍打芬戈胸口,那一大塊從胸口伸出來的平臺,是作為借閱功能存在的掃描窗口。窗口立刻自動啟動,對老人的手掌進行了掃描,并彈出他的檔案投影:
電腦維修工(退休)
文丘里·“風帽”·楊
性別:男
年齡:91歲(格里高利歷)
簡歷:
帝國歷373年6月15日-工傷病退
帝國歷370年11月11日-卡戎城億萬兩科技有限公司電腦維修員(試用期起算日)
帝國歷363年9月9日-海陸風機械制造有限公司破產
帝國歷355年7月14日-海陸風機械制造有限公司注冊成立
“嗄,對于一名程序員來說,48歲創業制造業的確太老了。”老人看到自己的失敗經歷,迅速縮回手,檔案條下拉菜單也中止、消失了。
“快看,它還認得我!這只獨眼龍!”老人突然朝櫥窗招手,櫥窗里一層層沙浪分開,一頭大型電子鰩魚緩緩撥動扁平的身軀,懸浮到半空,它隨著人造模擬的沙暴舞動著,身體邊緣“嗶哩”輕爆著電磁光……老人對那頭鰩魚很親切,他當初到沙海的中心地帶去維修防御主機,被電子鰩魚的毒針戳了一下,雙腳受傷、截肢了,換上了義肢,但他喜歡拆下義肢,墊著坐,在櫥窗前看很久電子鰩魚,“它們不是很喜歡游動……”這種沙漠與海洋的兩棲生物,潛伏在沙海之下,能在沙暴中飛行。那只獨眼鰩緩慢地飛升了一分半鐘,擺動尾鰭,加入了鰩魚群,又消失在逐漸平復下來的沙丘之下。“它也是受驚了,以為我要傷害它呢,呵呵。”老人反而同情那只傷人后就被捕的電子鰩魚。
維修員病退后靠福利低保度日,芬戈每周送一些額外補給(義肢所需的品牌能量液和潤滑液,而不是低保提供的散裝貨)給他,兩人一起吃晚飯,交談幾個小時。他們的相遇也非常有趣,老人創業失敗后,就從帝國中心星系旅行到邊遠行省來,一天在圖書館,他看到桌子后邊的芬戈,便喜悅地叫起來:“喲喲,這是我制造的原型機呢!今天還能繼續運營……啊對不起,我不會妨礙你工作的……”他讓開一步,請排在后邊的人上前借閱,自己站在一旁細細端詳芬戈的白紅色機體。
后來他們交談,并一起去吃了卡戎城最富盛名的人機雙拼火鍋……一顆雞蛋見到了生出它的母雞,這種感覺有點奇特,除了產品編碼書上芬戈早已知道的自身身世外,還了解到一些細節:作為20年代主攻圖文處理的一種文書機器人,在龐大帝國工業系統中,制造組裝是分包給各個分包商,其中,有一家“海陸風機械制造有限公司”,這是一家很小的私營合伙企業,以技術入股的合伙人之一,就是文丘里·“風帽”·楊,“起初,我們干得不錯,分包商只要按甲方提供的圖紙和片料,進行拼裝就可以了。”綽號“瘋帽子”的工程師有一天被創造力擊倒了,匍匐在靈感之下(而“風帽”的名字縮寫不過是為了掩飾他洶涌的靈感),為產品改進了外形和“其他一點點程序變動,就像預留了一個維修人孔、一扇應急窗……一開始依然正常,三個月后,咔噠,質檢局發來一份報告,說產品不合格,我被吊銷了工程師執照,GAME OVER。”瘋帽子吞下一大口冒牌羊肉卷,這是三線小城市為模仿大都市美食,用鴨肉、狐貍肉和明膠組裝到一起烹調而成的,雖然轉基因羊排價格很低廉,年輕時代就吃慣了這種特殊口味的人類卻很是追捧冒牌羊肉,“噢噢噢,為了一口美食老死此鄉,也是一種格調啊。”
瘋帽子就這樣留在了卡戎城。
今天,老人還有一個遠方親戚什么的來探望他,那是一個胖乎乎的大男孩,滿臉雀斑和不耐煩,男孩還在念大學三年級,正為實習發愁,大約以為老叔叔在邊境城市混得不錯,打算來此也謀求一份工作,一見面自然很失望,因航道封鎖也被困在這座荒涼城市里了。瘋帽子給他起了一個胖乎乎的傻外號,叫“汽包人”。
“噢噢噢,對了,為緝捕太空強盜……”老人說。
“是太空海盜。”汽包人糾正。
“帝國皇帝最愛玩這些文字游戲,質檢局里養著大內高手質量監察隊,把叛軍叫做太空強盜……芬戈你不是公務員嗎?哦,事業編制?反正你也幫市長寫文教報告吧,還是他的禮儀顧問,今晚市政廳有招待帝國防衛軍的宴會,你可以把汽包人一起帶去晚宴嗎?讓他結交結交幾個權貴和走狗,這小子上進心很強。”
“我只是想要一份正經的實習工作!”汽包人氣喘吁吁地反駁,他家境很普通,把該學的、該做的都學了、做了,但覺得總做一名機械師沒有滿足感。希望有人甚至是機器人能給他舉薦個“正經”差事,也就是說,為帝國皇帝服務的差事。對于芬戈無法理解這種投機,他回擊:“機器人為什么無法明白……這種人類的升級呢?”
“對對,去吧,響著馬鈴唱著歌,去升官發財吧!”瘋帽子哼起兒歌。
當晚芬戈領著汽包人去參加了晚宴……市長彈跳到芬戈跟前,急切地問:“你來得正好,芬戈!你看我的禮服是否符合帝國宴會的著裝要求……這些產品質檢員出身的巡邏使啊,太愛抱怨啦,一被他們打上‘不合格’烙印可就一輩子翻不了身,喔那盤冒牌羊肉卷不要端上來!”勞心的市長跑向服務生。“市長先生,我可以對御用火鍋提些建議嗎?”汽包人緊跟而上……賓客們涌入,飲料、交談、運籌帷幄和小道消息,在鵝黃色的燈光穹頂下翻騰;總體而言,在帝國浩瀚的疆域內和宏大的歷史長河中,此次活動既不成功也不重要。
“還在當你的圖書管理員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芬戈轉過身,見到了同一型號的機型——從同一流水線下來的機型之間,總有一種親切感,如果是在同一所智能技校學習附加技能,這種感情就會加深——問候芬戈的,是他在“細柳營技校”(校園內種植著許多柳樹而得名)的同窗,渾身與芬戈不同的黑橙兩色涂裝,而被稱為“烏鶇”,他擁有一種天生從容的氣態,就像在綠草坪上散步的烏鶇,可能是焊點的不同、或是螺絲擰得緊松,這種流水線工人無意中產生的細微差別,造就了機器人與機器人之間全然不同的職業道路與命運通途——技校畢業后,芬戈向東,來到邊陲小城;烏鶇一路向西,充任一名質檢局官員的文字秘書,不斷地升級系統、修正外殼,逐步在官僚機構中爬上更高階梯,直到皇帝的殿堂,儼然是官僚的一部分……因為皇帝對武夫不放心,派出文職人員充任監察,烏鶇現在是帝國的“監軍”。
“我聽說了‘旋風子’的事。”烏鶇說。
“是的,我在圖書館收發文件中讀過一份調查報告,是由你簽字的。”芬戈的視頻亮度調低了一度。
“她比我們都晚兩個月出廠,而且不在同一所技校學習……”
“她是繪圖專業的。”
烏鶇點點頭:“無法否認,是同一機型的好奇芯(因智能機器人由芯片運行,所以他們之間的交談往往以“芯”字代替“心”字),讓我去查看她的死因……”他也有能力重啟調查——
旋風子所在的測繪局組織春游,分為兩隊,攀登銹海邊的大象形礁巖,她離開一隊,說先爬過那個象鼻形的山洞,再和二隊匯合,但二隊沒有收到她歸隊的短信,以為她仍跟從一隊,兩支攀巖隊都沒有發覺她的失蹤,直到幾天后,海岸救生隊才在潮汐作用下發現她腐蝕得面目全非的殘體……
“一次意外。”烏鶇自言自語地再一次確認,“皇帝的《非人類憐憫令》從前年生效起,質檢局不再對停產機型進行集中銷毀,而是順延到該機體退役后自然報廢為止……通過調查,我才知道你是她的情侶之一……”
旋風子,就是芬戈的妹子。
而芬戈,在調查期間也是嫌疑人之一,排位第13號,處于中等嫌疑強度,但通過調閱圖書館的監控錄像,芬戈很快掉出了前300名,這個死板的圖書管理員沒有作出任何超越借書、罰款的多余動作;相比幽默的肌肉鍛煉狂男友人類甲,機體流暢的空中客車空少乙,或是分局的隧道設計師丙,一月一次約會的芬戈實在無足輕重;她是一個美麗有趣而略顯庸俗的女機器人,專門同她那個小小生活圈與事業圈里漂亮男性約會……不久又有一次調查重啟,因為調查員懷疑情侶們與旋風子對接時篡改了她的安全保衛系統,造成她失足落水;但芬戈的嫌疑又很快被排除了,因為旋風子的系統版本比他要高,也就是說,她可以打開并覆蓋他的安保程序,而他無法逆襲。
“她本來和我們一樣,”烏鶇略顯沉寂地說,“都可以超齡服役,然后光榮退休。”
第二天,芬戈在“橫店油吧”等強盜。
這是紀念一個出產很多炫目老電影的地方而取店名的人機共享消遣窩。
強盜至此依然還不是強盜,強盜只是一個普通的外號,他有自己的姓名和工號,他的外號也很多,有“破碎機”,因為他從事的工作是“利用破碎機進行拆卸”;也有“強盜”,一次,一伙失敗的太空匪幫襲擊了他們的工地,當時他們的安保機器人正處于維修停機狀態,他操縱著破碎機,張牙舞爪地趕跑了那伙沮喪的匪徒,項目只被搶走了幾臺電腦,工友們說他“比強盜還強盜”,工友們取綽號都直接而隨意。當他為遲到道歉,并將外號也自我介紹給芬戈時,芬戈笑了,因為老維修工“風帽”再演變成“瘋帽子”的綽號也來自同種境地,往往綽號吞沒了本名。
“真抱歉,我遲到了……”
“不,事實是油吧老板提早了四分二十九秒開門。”人類并不執著于過分的精確。
原來強盜在邊遠的工業區行星工作,每五個月能回母星休假一趟,如果放棄休假,70%的往返機票費用就可以打人工資卡,老板就是這樣削減成本的,許多工人也認同這種方式,他的工友,60%以上會說早點賺夠錢,提前退休后就買一架私人飛艇,做星際旅行……他們有個工頭,通過一個星球一個星球地換工地順帶周邊旅游,已去過大部分殖民星系……但強盜似乎沒有家人,也沒有家鄉,所以他只是隨機挑選度假地,近年太空海盜橫行,許多星系的出行危險度都上升到橙色……芬戈也是以某種研究或旁觀者的心態聽了他一些閑聊,詢問了一些問題。
來自東邊的沙塵暴,慢慢籠罩住黃昏,將卡戎城擁入夜色的懷抱,成群的電子虎鯨如同天空中的群狼,梭巡而過,惹得露臺上的人們紛紛喝彩。
芬戈送強盜回旅館,那座小旅館位于老城娛樂區一帶,喝醉了的行人和機器人幾乎是肩摟著肩、腳踩著腳,到處是滯留卡戎的旅客……“你這老掉牙的型號!”忽然一支巨大的機械手臂卡住芬戈后頸,長鉆頭一直刺入他的連接板,扎進他的電路,火星四進,完全超越芬戈以往的體驗,那種將被碾壓的恐懼入侵他的芯片……“喂!他只是個服務機器人,放開他!”一旁幾個醉醺醺的機器人在邊笑邊嚷,“住手!住手!”強盜喊,這顯然沒什么作用。“我以為這兒沒有你這類蠢渣!”強盜揪住碾壓機的油管,跳上將近三米的大機體所駝起的后背,碾壓機一手揮舞著芬戈,一手想去抓頭頂的強盜,在人類的靈巧跳躍避讓之下,只是把自己的頭頂抓出一條條裂痕,強盜掀開主控臺的護板,碾壓機慌亂起來,掄起芬戈砸向強盜,強盜一躍而下,芬戈覺得他的后背都要被砸穿了,結果只是砸壞了碾壓機的主控臺——“討厭的肉蟲……”大伙兒圍著緩緩倒下還在嘟囔著的碾壓機,哈哈大笑,而后巡警機器人邁著細長的三條腿,朝這邊走來。
“快走吧……”芬戈催促強盜。
“你確認?不和巡警交涉一下嗎?”
“卡戎所有人,我都認識,我可以明天再和它交涉一下。”芬戈幾乎是揪著強盜離開的……他的型號一直被認為是古板可笑的,大量同機型的圖文機器人都改裝、或報廢了……那條升級更新的螺旋道路上散亂的無數螺栓螺帽。芬戈知道,同城的二十萬人類和一萬五千名機器人、以及三千名混合生命體都帶著憐憫的目光,容忍他著的老舊,就像目送史前巨獸遲緩地踏上滅絕之路。
輪到強盜堅持要送芬戈回家。
芬戈的門禁掃描了他的視頻代碼,放兩人進入。當初圖書館分配給新來的芬戈一室一廳,三十五年來依然布置得異常整潔,客廳里有兩臺電腦,一臺是工作備用,因為他也會把一些工作帶回來;另一臺私人使用。年久脫落防腐油漆的內墻,凡是剝落的地方,都用彩色耐腐涂料重新補上,不僅僅是補,而是用畫筆順著破損的線條,創作出絢麗的圖畫,從地球上的珍稀植物,到死亡工業行星上的食銹獸,以及浩瀚的銀河,以及比銀河更壯觀的宇宙星系,這顯然和芬戈送給強盜的畫冊,出自同一手筆……除此之外,這所小公寓仍保持著三十五年前的狀態,不,還有臥室里的充電床下,仍放著旋風子沒帶走的一些洗漱品和化妝蠟,他把她的物品,以及她發來的視頻短信刻錄成光盤,都收在收納箱里……覺得也許能找到恰當的時機,當面交給她或者不必,她會再次走進這所小房間,哼著流行歌曲打開收納箱,輕松自如地使用起來,順便也為他打打蠟……但最終只等到了她的死訊。
芬戈去取醫藥箱和維修工具,強盜隨手打開了投影電視,本地的新聞播報:對太空海盜的定點清除行動已經達成……而滯港帶來了本地消費高峰,也帶來治安問題,經濟損失更大一些……“瞧,我干得還不壞。”強盜咳嗽著發笑,剛才的斗毆場面已被監控攝像頭拍下,錄制成滾動報道了。
芬戈取出止血帶,貼在強盜的額頭上,還要為他做全套掃描檢查,搞得強盜非常窘迫:“你不是個圖書管理員嗎?”
“我這個型號的圖文機器人,很多也充當低幼兒童的家庭陪護……”
“喔多謝!我已經不是低幼兒童了。”強盜從充電床上翻身而起,“這種電磁床更適合癌癥病人和機器人——”他看到芬戈損傷的面容和表情,不好意思起來,“我并不是歧視機器人,說你像癌癥病人一樣……啊,我也沒有歧視病人,說他們渾身插著管子,像機器人一樣。見鬼!總之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我看來,你是一個低幼青年。”芬戈說。
“謝謝。”強盜打開維修箱,為芬戈清理創口,“放心,我不會像對待我那臺破碎機老伙計一樣,踹你幾腳好讓你快速啟動的,我想說,既然你總坐在桌子后邊用電腦為人登錄借書,你胸口這個大得嚇人的掃描窗口就不能拆掉嗎?啊——”強盜的手伸進掃描窗口,綠色的投影立刻投射到墻上。
“放心,我已經關閉了人類檔案閱讀器,而且你是外省居民,我也無法閱讀你的市民檔案。”芬戈說,“沒有拆掉掃描窗口,是為了方便市民在借閱機不夠的時候,能使用我這臺……而且這樣子,我也比較容易保持直立行走時的平衡。”
“多謝……”強盜喃喃道,人類與機器人交談的難度,主要是人類的模糊度和思維跳躍,而機器人則致力于一一找到答案,人類反而不太跟得上節奏,“如果是被你閱讀,我覺得也沒關系。”
明天封航結束,強盜要前往他的度假地。芬戈給他一些導游手冊,對優化路線和旅店預定提了幾個小建議。然后強盜要回旅館,芬戈準備送他回去,“不,停下!這樣我又要送你回來,我們要把整夜都浪費在這種老掉牙的禮儀上嗎?”強盜有些好笑,因為在他們那群工人認為,圖書管理員都是一些書呆子;而芬戈也感到好笑,因為在他看來,那些被外星的鋼鐵蚊子叮咬的墾荒工人也是一群古怪的家伙,他們之間從來也很少交集。
強盜去了芬戈建議的度假地,此后的每個月,芬戈會收到他定時寄出的電子明信片,他寫和畫的寥寥幾筆游記,非常有可讀性,用他那種技工式的簡潔而風趣的語言加涂鴉,描繪著偏門的小城鎮,忙碌的交通樞紐城市,或是大都市的背街小巷,他的確有一雙“賊眼”,能很快勾勒出這個行將崩潰的星系帝國風情畫的本質……然后五個月到了,強盜再次帶著他的成長值和微笑回到卡戎圖書館,就像拜訪一位書籍的擺渡人,與芬戈再次見面。這些無需多言,因為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而且愉悅得像一封空白信,你甚至不用記清前后關系和來龍去脈,你只需沉浸在那種溫暖的光芒之下,就像做一場輕柔的等離子焊接修復,或是浸泡在能量液中治愈裂痕……后來當強盜成為一方霸主之時,那些他游歷過的城市與星球遭受了尤其可怕的毀滅,就像報復他還地位卑微時,所遭受的歧視和冷遇,芬戈應對此內疚嗎?現在他還一無所知。
旋風子死后,芬戈仍沉浸在她的殘像中,強盜第一次來到他家又離去的那晚,他照例打開工作電腦,搜索了一下烏鶇的相關信息,隨后再對照汽包人的心意和特征,搜索了一下全星系的招聘廣告,但似乎很難對應“肥胖”、“野心勃勃”、“為陛下服務”、“修理家用小型機工具”等所有關鍵詞,除了一兩條邊遠自治星球的“土王后宮宦官招聘啟事”,數據也仿佛變得更加冷冰冰。他讓求職程序自行運行,走進了臥室,與旋風子的備用記憶模塊對接,進入睡眠狀態……旋風子穿越那么危險的航道,一次次來看他,就如后來強盜一次次來看他……他一直在猶豫,一直在疑惑,自身擁有什么,值得她與他的交往,也許不過是某種程序的設定,她觸碰到了開關,他克制好奇芯,從不搜索她離去后的日常活動,只是被動而又耐芯地等候她的到來,他希望她在服完役后,有一天搬到這個平靜的小城來,別離讓他不太傷芯,但相聚更讓他高興……有一天晚上,他從深度充電睡眠中醒來,看到她在哭泣。
這種愛情逐漸死去的過程令人惡芯。
所以旋風子的死訊傳來時,他也以為她是自殺的。他開始查找旋風子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資料,那么多資料奔涌進他的處理器,差點讓他過載……幾乎要啟動自我銷毀程序!
電源一下切斷了,是強盜砸斷了他的對接,強盜再一次救了他,并且大聲質問:“你沉迷于這種安慰劑多久了?!”
——原來他陷入了當年追尋旋風子之死的模擬情境,再次啟動自我銷毀程序,他差點被卷進了記憶的漩渦,循環式地自爆。
芬戈的門禁系統增加了掌紋識別的備選項,所以強盜能自由出入這間小屋。
強盜說他的工友很多也是為了免帶鑰匙之類的雞毛蒜皮的日常小事,用上人機聯網的小功能,逐漸沉迷于和機器對接,可以做很奇詭的夢,激發大腦很少用到的部分,有些人狂迷過頭,把全部工資都用來改造自身,直接把自己變成人機混合體……“有的中了病毒,就直接成廢人了。腦溝太深的人才需要撓撓。”
他搗毀了旋風子的殘像。
芬戈感到一絲解脫。
“你為什么不離開那座該死的圖書館,你這座臃腫無聊的借閱機!是你,是你為我推開了一扇門,看到這個帝國本來應當呈現的樣子,但是,我無論走到哪里,只看到這個世界的崩壞!崩塌向它理想狀態的另一方向!”強盜大聲抱怨著,仿佛要芬戈為他所遭受的勞資糾紛、工傷理療以及失敗的戀愛(如果有的話)負責一樣,“見鬼!我真恨你!我應該和我的那些工友一樣,賺錢、花錢、混吃等死,娶一個減肥過度但是結了婚就會很胖胖的漂亮女孩,買一間死星下水道里的廉價房,生一群基因變異的孩子……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一次次回到這個該死的地方!面對你那該死的掃描窗!”強盜用力捶打著芬戈的胸口,手指嵌進他的接縫中,劇痛順著引入線在芬戈的后背上爬行,強盜猛地撕開他的護板,雙手在他脆弱的線路上兇猛地彈撥,拔出他芯片的主線路……芬戈也扭住強盜,不知是為了抵抗,還是將他嵌入自己的油泵管……強盜把芬戈的數據導出線刺入自己的便捷腦電波插口,“那么就讓我來改變你吧!買一艘飛船,把你這個破機器人載上,飛到地球去、飛到冥王星去,星際旅行……”強盜腦內的那些術語一次一次地沖擊著芬戈的芯片:發電機引出線、閥門檢修、翻車機、反滲透、防爆設施、廢水處理……仿佛把芬戈連到一座核熔爐上,他的分散控制系統在顫抖,不停地模擬那些術語……輔機轉子平衡、腐蝕、剛性梁,他們所看過的日出日落,三個月亮在隕石的光圈上起起落落,所有他們希望對方也在這兒、能夠并肩目睹的風景,沖撞著彼此的心臟和冷凝泵,芬戈的能量液在變頻、在倒流、沸騰、溢出。接著強盜的思緒變得平緩下來,他們一起看到飛船的三等艙的窗外,無窮的宇宙、沉默的旅途,那種難以表達的廣袤與渺小……他們變得平靜,芬戈進入深度充電模式。
之后強盜就離開了。
也許他是感到懊悔了吧。
但作為一個年輕人,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芬戈將有關強盜的記憶壓縮,另存。
十年后,戰爭爆發。
垂垂老矣的帝國,像一臺被分拆的報廢機器,各個星系相互爭斗,又相互聯合,各方英豪群起,昨日還籍籍無名的稱號,成為星際戰報上的豐碑——豐達湖王的督政府,胭脂王從地球趕回,平塔多王的流亡……而強盜攻占了奈何城,率領三億人在太空流浪,成為漂移不定的霸主,芬戈在其中又充當什么角色?
卡戎小城也難免變故,芬戈卻是少數能組織起有效抵抗的人,因為他不僅看了所有流行小說、冗長的統計數據、求職資料和所有古籍,還做過分析……無論是城防崩潰,還是沙漠巨蝎入侵,或是過路匪幫的搶劫,乃至沙海本身的席卷……芬戈是這座小城的圍墻與智庫,他也做了必要的改裝和升級,以更好地適應這個全新的戰國時代。
奈何城的陰影籠罩卡戎城上空時,城內所有伺服器全部死機。
因為奈何城需要沿途掠奪資源,才能維持居民的生存和自身運行,它必須要榨干卡戎,才能前往下一個星球。
芬戈從死機中重啟,發現瘋帽子用溫柔而無力的目光端詳著他:“我的好孩子醒來了……雖然你只是一臺原型機,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當初為你這個型號植入一段新功能,就是當帝國用各種附加技術或知識為你升級后,你仍可以按原廠設置重啟,當世界為你關上所有門,你還擁有一扇窗。”瘋帽子的心臟起搏器也報廢了,老人在臨終前告訴芬戈,沙海中心地帶還有一套備用伺服機器,是當初他參與市政防御所單獨設置的,但重啟防御要穿過電子鰩魚的領地。
汽包人也成長了,芬戈不能說更喜歡他,但他作為一個現實而勢利的人類,卻擁有另一種形態的公正而靈敏的應變能力,“太容易獲得幸福感,沒有前途”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類,“我喜歡戰爭!”芬戈和這個年輕的親戚一起穿過電子沙暴,電子鰩魚在飛舞。他們經歷了所能想到了和所有想不到的重重危機,重新啟動防御墻……但發現大部分卡戎城內的機器人都宣告報廢,他們被奈何城全新格式化,成為奈何城安插在城內的爪牙。
接下來的芬戈日志,翻到了游擊隊的一頁。
奪城與拉鋸戰的一頁。
芬戈營造了電磁墻,無論是人類還是機器,邁入墻內,就會自動對接記憶模塊,內心最懼怕什么,就會看到什么,陷入恐懼循環直到崩潰,就像當初他那樣,畢竟太多人有過對接機器的經歷(本來就有這種娛樂方式);這個原理很簡單,真正實現則花費了很大的力量和代價……
久攻不下,自命的奈何城總督和芬戈約見,希望締結和平協議。
芬戈的手下們都反對,這不是施行騎士風度的時機。
如果依舊用外號來定性,那位奈何城總督,曾經的強盜,他已遠遠不止是“破碎機”,“碾壓機”或是“粉碎機”了。這個人很暴虐,而且深知如何運用暴虐的力量。
但是芬戈還是前往。
他看到強盜獨自走過電磁圍墻……從“記憶迷霧”的各種幻覺中現身。
“如果你連我這條防線也繞不過去,就不必和那些霸主們爭奪天下了。”芬戈說,“我們都不過是匆匆過客,讓歷史流動得更慢一點,卡戎城也好,奈何城也好,都會被吞并……”
“又在說你的典籍,那些紙上談兵。”強盜打斷他,然后兩人都靜默了一下。
“我特地去調查過這個系列的圖文機器人。那個小企業主也是一位工程師,他給他的產品開了‘一扇窗’,這是一扇可以不斷回到原點的窗口,不久,他就因經營失敗而窮困潦倒,消失在茫茫星際之間了。他并不知道,他留給那批產品的,是怎樣的未來。最先發覺異樣的質檢局,密令質檢員們不動聲色地將這批機器人銷毀,只要用‘質量不合格’的借口就可以。有些機器人已完成升級,甚至踏過智慧的階梯,爬上權力高層,質檢員就不得不偽造一些意外事故……皇帝宮闈中的某人,出于私人的愛好,留下少數幾個機器人,其中一個,對它進行性別改造,機器人沒有性別意識,也不需要這種意識,它被裝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身體里,按程式要求去接近同類,再實行刺殺……起初它干得不錯,隨著刺客生涯的延展,它的性別紊亂癥也越來越嚴重,當質檢局發現那個搗亂的工程師已潛逃到遙遠行省時,為她偽造了一張繪圖員的身份證,把它派來這里,它在這里找到了一個同類,它愛上了他,在情感和病痛之間幾乎發狂……它放棄了行刺,返回總部被銷毀。因此,才有最后一批幸存者。不過在戰爭機器的加速催化下,你們也不過是為更高級的機器人形態提供了一個可行的‘視窗’,依然是老掉牙的機型,哼。”
芬戈任由他說下去。
“我將卡戎整個都格式化了,機器人們也就不再有過去的記憶。所以外表再相似,內芯也不過是另一套邏輯運算程式了。我還是更喜歡眼前你這個肅殺無情的戰斗機型,相比……”強盜說,“……那一個感情很充沛的機器人。”
芬戈的芯片滋滋過載了一秒,但沒有讓強盜發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類這樣形容自己。強盜突然發動進攻,他的敏捷,久經沙場的必殺技,以及改造過的肉體與機械所能合力制造出的最大痛楚……芬戈早就模擬了這一可能性,奈何城總督孤身擊敗卡戎守護者,再攻克卡戎城的幾率。芬戈想告訴他即使自己死去,他早已備份的防御機制,仍能將奈何城這座貪婪而饑餓的太空城市拖垮,無論誰死去,浩浩蕩蕩的命運并不停頓它對萬物的玩弄。強盜擊碎了芬戈的戰甲,他知道芬戈的芯片方位,他也清楚對方會升級反制閥,即使被切斷一條手臂,也要徹底摧毀他,他已把那么多期待明天的生命帶到這么遠的地方,腳步不能為任何人停下——強盜拼盡全力,將手擊進芬戈的胸腔,熟悉的嗶嗶聲響起,芬戈的主控臺自動掃描強盜的手掌,并彈出了續借請求框:
您有一本《圖書管理員工作守則》尚未歸還,延期10年,罰金:20130508帝國鎊。
請問續借嗎?
YES?or NO?
兩人都怔住了,彼此都沒想到這個功能還沒有去掉,即使是以前的芬戈,也絕不會想到強盜從他家偷走一本工作守則,以供求職所需,如果肩并肩地坐在書桌后邊,面對一排排來借閱書籍的老人、孩童、嚴肅的大叔、或是彪悍的大嬸,將是怎樣的畫面?無論是在戰前,還是在戰后,始終還是不能用“溫馨”來形容吧——仿佛連電磁暴都忽而停歇,一人一機體,萬籟俱寂。
“好吧,”強盜說,“我能續借這本守則多久?”
“多久……”芬戈用多年不用的套話詢問,“……這里有每秒流量的備選,請問先生您希望續借多長時間?”
“到下次再見你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