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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童

2013-12-31 00:00:00純白
新蕾 2013年12期

那么,隨時能去死,碧落黃泉去找也;也能隨時茍活著,如影隨形地想著他,這才是他要的百無禁忌。

那消息傳來時,他正叼著狗尾草的莖,躺在寺院旁邊的稻場曬太陽。

千里之外的沅京正落著滂沱大雨,是一年當中最漫長的雨季。有一個美艷的女人在合歡樹下發了瘋,她拿著挖耳勺,在銅鏡上剜來剜去,別人問她在做什么,她說,我的耳環掉進去了。

金總管為她買來各種耳環,她看也不看,依然一心一意地想從鏡子里撈回她的耳環。金總管背著雙手,在風里嘆氣,人人都知道,他是講究人,平生只喜好雪白光明,晦氣的事是一律不沾的。當初他收留她,還特地糾集了所有下人聽令,在他的可園,只許喊她夏美娘,不能有別的稱呼,違者杖責五十。

可是人們只習慣稱她為花寡婦,私下議論紛紛,都說花寡婦在可園怕是住不長了。果然,到了第三日黃昏,就再也沒有人看見她。

那個漂亮得像鏡花水月的女人,失蹤了。

陳廣澤從稻谷堆中一躍而起,他要騎一匹好馬去找她,回到大雨中的京城,找回傳說中的花寡婦。雖然,她既不姓花,名字里也沒有花字,并且,從不戴花。

她甚至從未嫁過人。得此花名,不過是因為在眾人眼里,她像重瓣的海棠花一樣冶艷,像輕佻的寡婦一樣討男人喜歡。

這贊美像個惡毒的詛咒。他所知的她,是六年前傲慢的夏家二小姐,非常年輕,非常美麗,非常多裙下之臣。初見是在夏天,京城的雨下得大,院子里掉落深紅的花,她在荷花池畔飲酒,微微轉頭望他,像高貴的白狐貍,昂著尖俏下巴。

那時,夏葦之為兩人做介紹,他說:“廣澤,這是我妹妹綠時。”

綠時,花容月貌,出生在六月初夏的夏綠時。陳廣澤遠遠地望了那一回,從此不能再忘記。

堪堪四年,世間再無夏綠時,她人稱花寡婦,在一個彎月亮的夜晚搬進金總管的可園,飲酒作樂,通宵達旦,直到她覺得自己弄丟了一只耳環。

正如夏綠時不是寡婦,金總管其實姓王,富貴閑人一個,不在任何地方掛職。人送雅號金總管,只因羨慕他的錢多得就像統管著全天下的黃金。最有錢的男人,將最嫵媚的女人迎進家門,豈非是帝都一大佳話?誰知,佳話經不起歲月拷打,富甲天下和貌美如花也不見得就有好收場。

這年五月,陳廣澤花光所有的銀子,從過路商人手中買了馬,星夜趕回沅京,尋找夏綠時。

這些年來,石沉大海,他原以為可以永不歸來。

駿馬疾馳在平原上,肩頭停著小默,睜著圓溜溜的眼睛。陳廣澤沒把握能找著綠時,但他的小默或許會知道。

小默是一條葡萄樹蛇,青碧色,很細長,像軟鞭子,平時總懶洋洋地趴著,一有動靜就警覺地瞪起眼睛,連虎豹熊之類的猛獸,它也能快如閃電地襲擊,再慢條斯理地回到陳廣澤身邊。

陳廣澤管他養過的每條蛇都叫小默。他四歲的春節,母親回家看他,除夕當晚,母親進廚房燒菜,柴禾堆里鉆出一條蛇,是無毒的烏梢蛇,母親把它摘下來,它就慢慢地走了,還轉了個頭,看了他們一眼。

過完年,母親就又走了。沒多久,陳廣澤在沙灘上拾到一枚白色的蛋,捧回家的路上,小蛇破殼而出,纏在他的手指上,乖乖睡著。那種軟而濡濕的觸感,讓陳廣澤畢生難忘,他疑心是那條蛇送了自己的孩子來陪他,于是天天都和它在一起。

生命最初的小默,死于陳廣澤十一歲。十七歲的早春,他在大雪中的薄刀山遇見第二個小默。同時遇見的,還有燭照山莊的大少爺夏葦之。

那年冬天的雪落得格外早,陳廣澤上薄刀山尋找丁香木,想趁著年前多刻幾只面具。他手巧,從雕刻到彩繪均能獨立完成,成品生動鮮艷,遠近幾大儺戲班子都愛找他預訂。砍了些合適的木材,正要下山,卻發現了笨蛇小默,它本該冬眠,卻凍僵在洞口。

陳廣澤把它抓進竹簍子里,就地生火,燒了一壺酒,把竹簍子放在火堆稍遠處烤著。等到酒香四溢,小默醒了,蜷在竹簍里,從縫隙偷看他,吐出劇毒的信子。陳廣澤笑一笑,慢慢地喝著酒,望見一只玄狐在雪中倉皇奔跑,它身后,一支箭筆直射來,瞬息間,那小小野獸伏尸于野,前爪蹬起一小團雪霧。

山谷落滿大雪,風聲貫耳,有個人從密林深處走來。陳廣澤和他離得尚遠,只望到他一身深藍勁裝,戴一頂黑色斗笠,輪廓英挺。

那人注意到火光,目光似乎在陳廣澤臉上一停,然后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脫去皮手套,展眉一笑,“山上有狼,你這樣很危險。”

許久后,陳廣澤還拿這句話嘲笑夏葦之,山上有狼,但不及你危險。夏葦之一下午的收獲頗豐,玄狐、獵豹和梅花鹿都是他的獵物,但他顯然對陳廣澤刻了一小半的儺戲面具更有興趣,力邀他到家中做客,他的祖母愛看儺戲,每年壽辰和春節,都會請戲班子到山莊演出。

下山半途遭遇了暴風雪,陳廣澤被迫回到夏葦之在山坳的一處小木屋過夜。每臨冬季,夏葦之都會到山上一住多時,打獵為食,融雪為水,直至春暖花開。陳廣澤刻著木頭,他在一旁烤鹿肉,肉香濃郁,惹得竹簍子里的小默躥起了頭,陳廣澤用刻刀割了一小塊,開始了他手法繚亂的馴服過程。

夏葦之倚在門邊看熱鬧,一只鷂鷹在門外盤旋,突然一聲長唳,落上他的左肩。鷂鷹左腳綁了小小的瓶子,夏葦之打開,抽出一張小紙條,略略看了,臉上閃過焦慮,杯中酒喝得更急更兇。

在陳廣澤看來,初相識的夏葦之實在是很英俊的年輕人,灑脫如烈火,卻被一封家書擾亂了心緒。但他不說,陳廣澤便不問,當夜陪他喝了許多酒,次日黃昏,他們在山腳握別,夏葦之重返燭照山莊,陳廣澤住在京郊的農家小院,刻完一只只木質面具。母親和她的同行每到過年都會有很多演出,對好面具的需求頗大。

母親在除夕前病倒了,起先以為是小風寒,她不在意,以為燒點姜湯熱乎乎喝下肚就好了,誰知竟一病不起,整個春天都纏綿于病榻。陳廣澤便足不出戶,陪護在身旁。母親生病后,精神頗差,時時昏睡,稍微一清醒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若不是這一場大病,此刻她應當在排演《蒼南樹》。

母親在《蒼南樹》里飾演一個姿色平平但廚藝驚人的太后,跟她搭戲的武生眉眼略像劉千成,母親為此格外勤力。陳廣澤幼年時甚為憎恨劉千成,他走街串巷唱儺戲,結識了陳廣澤的母親。究竟是誰引誘了誰,已不可考,年輕的母親拋夫別子,擠上戲班子的那架大馬車,唱著歌走掉。

母親走后的第三年,父親從村人的酒宴上醉醺醺地回家,一跤跌進池塘,一命嗚呼,才三歲的陳廣澤被丟給叔叔家撫養。第二年,母親竟回來了,她未能嫁給劉千成,只在戲班子勉強容身,演些微不足道的配角。在嬸嬸的描述中,母親愛笑,愛打扮,骨頭輕,然而陳廣澤所認識的母親是陰郁暴躁的婦人,晨起潦草梳洗,就立即跑去廚房找酒喝,邋邋遢遢的,坐門檻上一喝就是一上午。

五歲時,陳廣澤被母親帶去看儺戲《西游記》,她站在角落里,扮成一只尖嘴山貓精,總共六句唱詞,但她很賣力。唱完了,就默默退到一旁,專注地望向她的玉面郎君劉千成,他演唐僧,道貌岸然,我佛慈悲。

陳廣澤才五歲,卻已明白,母親抓不住這男人。哪怕是演和尚,他也藏不住拈花惹草的習性,光頭豁亮,一雙淫邪的桃花眼東張西望,臺下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被撩撥得春心蕩漾。

母親企圖控制一切,命運和劉千成。但終究一無所獲。所以她盯上了兒子陳廣澤,她親手把自己的未來搞砸了,但她還有他。她以為只要兒子的人生如她所愿,就能重塑所有的失望、灰心和不甘。

自陳廣澤五歲,母親就命他學儺戲,扮武生。為練臂力,她讓他半蹲著雙手托板,上置碗碟,她慢吞吞地夾菜吃飯,湯水不許灑出一滴。一旦他頂不住,她一棍子打過來,他痛得要命,還得擔心不能摔破碗碟,不然她會罰他沒飯吃。

叔叔嬸嬸都看不過眼,齊齊相勸,母親眼一瞪,“他是我兒子,我比誰都心疼他,但我沒什么可留給他的,他不成材,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們不懂。”

寡母熬兒,誰都說不得。陳廣澤一年年長大,一年年憎惡唱戲,恨得心頭滲出血珠子來。一次趁母親外出,在寒冬臘月跳進冰涼刺骨的井水,活生生凍得不成人形。理所當然,他發熱不止,沒日沒夜地咳,一副好嗓子咳得沙啞,高不上去,低不下來,母親撲回家,已是無可奈何。

母親蹲在床頭啜泣,陳廣澤病歪歪地蜷著,側過臉看她,又看看盤在窗欞與世無爭的小默,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五歲時看過的《西游記》。那部戲里,孫悟空是非凡的英雄,可他獨愛蓮花哪吒,他剔骨還肉,從此在這世上來去如風,了無牽掛。

陳廣澤以毀壞喉嚨的代價,擺脫了母親對他精神上的鉗制。她心灰意冷,遷怒到小默,摸到菜刀,手起刀落,當著他的面斬殺了那無辜的蛇。

窗欞是他雕刻的,中間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小默蜷在花蕊中命喪黃泉,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窗臺的積雪上。他渾身乏力,連救它都來不及,沉默著轉過頭去,面向墻壁,死死忍住哭泣。

等他病好,背起小包袱離開家門,小默葬在河灘的青石板下,他第一次見到它的地方。他把為戲班子刻面具的酬勞都留在母親枕頭邊,是他自學的手藝,自認比唱戲出色太多。他發誓恩情已還,此生此世,再不和母親有任何瓜葛。

漂泊的歲月中,他從不想念母親,他認為他不想。

可是,他混飯吃必然要和儺戲班子打交道,儺戲班子雖多,但出名的也就那些個,家長里短總會傳到他耳里來。

最新的一樁和劉千成有關,知府大人的小女兒近來新寡,劉千成混成了她的入幕之賓,一來二去的,兩人竟要成婚了。雖說是二婚,但知府大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該操辦的,還得操辦。

男人們都對劉千成有幾分羨慕,風塵打滾的人能攀上高枝,未必不是善終。成年后的陳廣澤已不介意劉千成,但隨之而來的,是噩耗。他的母親接受不了劉千成的喜訊,劈頭蓋臉連撕帶咬鬧了一番后,不能再在戲班子容身,流落街頭。

他不娶她,但他也沒娶別人,她還能哄著自己把日子往下混,但刺骨的真相攤在眼前,她抱住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無意識地奔向夜色,奔向那黑漆漆的盡頭一樣的夜色。

陳廣澤在暗夜里抱膝枯坐,天一寸一寸地亮了,他掛著認命的神情出了門,奔走于沅京街巷,一寸一寸地找尋母親。

卯時,天光微微,披頭散發的女人被陳廣澤驚醒,她縮在墻角,滿身泥垢,靜靜看住他。

他那輕浮而癡情的母親淪為乞丐。

他顫栗著半跪在地,捧住她的臉,用力為她揩去泥垢,帶她回了住處。

五年,他逃了五年,竟還是擺脫不了她。正如后來,那鬼魅般無處不在的燭照山莊。

六年后的沅京,和當年比變化不大。陳廣澤策馬直奔金總管的可園,遞了名帖進去,一會兒就入得園中。

出乎意料,金總管很瘦,很高,壓根不是金光閃閃的胖總管形象。陳廣澤見著他的時候,他正垂手立在荷塘前,背影說不出的蕭索,談及失蹤的夏綠時,他語氣哀傷,不像作偽。

“她瘋了又如何,我能為她請來天下名醫!名醫不來,我就帶她去找,一座山一座山翻過去,就當是游山玩水,我哪會,哪會……”

陳廣澤環顧四周,景致和燭照山莊夏綠時住處如出一轍,他心頭就有了兩分軟弱,順著話說:“她連哭都不會,哪怕是瘋了,也是安安靜靜地發瘋,你是沒理由趕她走。”

金總管沉默了很長時間,沉默得陳廣澤進退兩難時,他突然輕聲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瘋了。”

陳廣澤默默走開去,四年前,當夏家二小姐被人喚作花寡婦時,她就瘋了吧。可金總管依然善待了她,成全她的心愿,買下燭照山莊,不許閑人踏入半步,并在可園為她修了一處一模一樣的別院。

燭照山莊已荒蕪,草木瘋長,齊及腰身。一間一間廂房奔走,四壁空空。無人打理,墻壁上滲出霉印子,墻皮剝落,窗欞上積的灰塵用雞毛撣子掃一掃,足夠養幾盆花。

眼前的所有都在無言說明,燭照山莊最繁盛的時期徹底過去了。仿佛只有躲進漆黑的酒窖,才能假裝變故不存在。金總管言而有信,燭照山莊是被保留下來了,連往日的好酒大多都在,看來,一別之后,夏葦之喝得還算節制。

那一年,他們初識于冬日,再見面已是初夏了,母親的病略有好轉,她閑不住,又找了家戲班子,還是跑龍套。

夏葦之的祖母過七十大壽,燭照山莊請了好幾個戲班子輪番上演傳統劇目,其中有陳廣澤最愛看的《桃源洞神》和《西游記》。正巧,有班主送了他幾壇從北疆捎回的石榴酒,他便雇了一架馬車,像趕著幾只黑漆漆的穿山甲,奔波了上百里路,和夏葦之相會。

夏葦之親自出城三十里相迎,半年未見,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一身戎裝,輕快打馬,頗有些狂狷氣。到得近旁,飛身下馬,兩手背負身后,唇上笑意淺淡,如若孤松獨立。

野荷花開得最盛的六月庭院,陳廣澤隨夏葦之穿行其間,識得夏家二小姐夏綠時。池水閃著銀光,她坐在岸邊,白嫩嫩的一張小臉孔,像暗夜里剛剛盛開的潔凈梨花,美得有香氣,有珠光,令人心生艷羨,但不可侵犯。

清冽,絕美,冷若冰霜。這是陳廣澤對夏綠時最初的印象,跟后來艷如桃李的花寡婦截然不同。她晃蕩著手中猩紅的酒,不時欠身在旁邊的畫布上涂抹幾筆,有賓客駐足觀看,稱贊她的才情名不虛傳。但那實在是——

違心的。

夏家做木材生意起家,夏綠時的父親夏幼清白小跟著家人伐木制木,十幾歲時就已出落成杰出的木匠,久而久之,他靠一手絕活斂下驚人財富不說,還被皇室嘉獎,作為能工巧匠中的杰出代表,為他封了爵,稱為夏亭侯。

夏綠時很久不主動和人搭話,常將傾慕者晾在廳堂,一晾就是一整天,但陳廣澤折服了她。她偶然路過,看見他在繪制面具,忍不住說:“這只面具真精致。”

夏綠時仰慕陳廣澤的畫風,找他求一幅畫:荒原之上,一只伶仃的鶴單足走過雪原,通體雪白,只那嘴尖殷紅的一點點。她想拿它當繡樣子,做一襲睡袍,但畫不出想要的幽寂之感。

幽寂蕭瑟,是很中年或很文人的感受,不屬于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也不該屬于十七歲的少年陳廣澤。但是很意外,他懂。當他十歲時,站在蘆花瑟瑟中練嗓,天邊沒有月,地上沒有人,浩蕩荒原,天地之間只得他一人,他想,他明白。

夏綠時每與陳廣澤交談,神情中有十二萬分快意。她父親夏幼清路過看到了,當晚就和陳廣澤一席長談,想把他留在燭照山莊,和夏家合作,一來,夏幼清苦心尋覓多年,難見陳廣澤這樣的好苗子,自己一身技藝正需要一個像樣的衣缽傳人;二來,也給陳廣澤和夏綠時更多接觸的機會。

再精明強干,總歸也是誰人的父親。夏幼清毫不掩飾對夏綠時的擔憂,十四歲時,夏綠時和汝陽王家的小王爺訂了婚,她母親夏夫人舍不得女兒,硬要再留兩年再為他們完婚。這一留,就留出問題了,第二年秋天,小王爺迷上了勾欄的胡姬,她艷媚入骨,會跳熱辣勾人的鈴鼓舞,他夜夜流連于她的香榻,許盡今生的誓言。汝陽王試圖棒打鴛鴦,怎奈小王爺和胡姬情比金堅,竟私奔逃去塞外,托人捎信回王府說,寧死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這件事在沅京傳得滿城風雨,夏家心高氣傲嬌美無雙的二小姐從此變成一個寡言少語的人,終日沉迷美酒和繪畫,少有讓她多看一眼,更別提高看一眼的人了,如此已有年余。所以當她常來看陳廣澤繪制面具,并主動攀談時,夏幼清感到了驚喜。

夏幼清將陳廣澤的母親接到燭照山莊,命人收拾了寬敞的院子給她住,門前種了芍藥和牡丹。母親至為喜愛艷麗的花朵。陳廣澤遂安心地住下了,每日用三個時辰繪制面具,再抽一個時辰聽夏幼清講解如何制作暗器機關,其余時間用于揣摩和實踐,睡前去看看母親,待到夜闌人靜時分,陪夏葦之小坐。

夏葦之的房間很像他在薄刀山那幢小木屋,最多的是酒,他們經常一人一壇,長夜對飲,間或手談。酒不夠喝了,下到酒窖再去摸一壇來。

在燭照山莊住到第三天,陳廣澤就把夏家的底摸得清楚,這緣于夏葦之有個活潑熱鬧的妹妹夏舒憂。她是夏幼清二姨太的女兒,比夏綠時小了大半歲,穿一襲鵝黃的衫子向他跑來,劈頭道:“你是陳公子?幫我做個哪吒的面具吧?”

這話讓陳廣澤對夏舒憂另眼相看,不在意她的刁蠻任性和聒噪,畢竟她才十五歲。少女是被賦予某些特權的,比如嬌氣,比如蠻不講理,比如爛漫,再比如,穿鵝黃粉藍這樣嬌滴滴的顏色。再往上幾歲,則統統淪為不合時宜。

跟惜言如金的夏綠時不同,夏舒憂對陳廣澤的作品相當有個人意見,搬只小板凳坐在他旁邊,一點一滴地描繪她想象中的哪吒,他虎目有淚,他常常笑,他不高興時會踢小石子兒,他纖腰如蜂。她說這是很小的時候,大哥講給她的故事,大哥生辰快到了,她想混進戲班子,演給他看。

夏舒憂很愛講閑話。陳廣澤發覺,夏舒憂才十五歲,就很懂得為她娘夏二姨抱不平了,她嫁來多年,只得夏舒憂一個女兒,母女衣食無憂,但夏幼清對她們冷落已久,往長遠里看,不見得有好日子過。尤其是去年冬天,夏幼清累倒在書房里,還吐了血,那天之后,家中的郎中不斷,個個都表示夏幼清太過操勞,身子大不如前,最好是靜養一段。

這就意味著夏幼清要逐漸放權,把家業移給后輩。但他壓根無人可用,所出一子四女,長子夏葦之閑散放縱,長女夏飛云早逝,次女夏綠時淡漠疏離,三女夏舒憂不堪大用,幼女夏靜雅才七歲,而叔伯兄弟都經他一手提攜,已自立門戶,有自己的營生要忙。不得已,他把隱于山野的夏葦之急召回家,悉心教授。

夏葦之雖然散漫,一看老父獨力苦撐的疲態,大不忍,逼迫自己上手,盡長子責任。但連新相識的陳廣澤也看得出來,他明顯不適應,瘦了一大圈,連走路都會左腳絆右腳,像個被酒色掏空的浪蕩子。當然,他是不依紅偎翠的,白天強打精神學著介入家族買賣,入夜就陪祖母和母親夏夫人吃飯看儺戲,夜深抱著酒壇子昏睡到天明。

只有帶夏舒憂和陳廣澤溜出去狩獵時,他才依然是最初遇見的那個人,搭弓怒射,奇偉如天神,在陽光下,晃出一臉繽紛閃爍的金色笑容。回程的路上,夏舒憂和陳廣澤并轡而行,她紅衣烈烈,歪頭說話時,脖頸瑩白如雪,“欸,我大哥只適合鮮衣怒馬,而不是婆婆媽媽,對不對?”

從神采飛揚到意興闌珊,是山野和家園的距離。陳廣澤扭頭看這匹胭脂馬,她不如夏綠時美,但嬌憨靈動,眼波瀲滟如湖光山色,光影笑語隨風遞來,不怪仰慕者踏破門檻。其中有個男孩子張雁南來得勤,卻只敢在山莊外徘徊,白凈面皮被太陽曬得通紅也不走,只盼能見著佳人一面。陳廣澤見到了好幾次,笑話夏舒憂:“也是干干凈凈的讀書人,對你又一往情深,你卻不理不睬。”

張雁南的父親官拜京兆尹,若他托人來提親,夏幼清抹不開顏面,極有可能會答應。夏舒憂也心知肚明,很是不樂,“他呆,我喜歡會玩的,我大哥那種。”

夏葦之走近,笑,“你大哥會玩,不會當家。”

所有人都指望夏葦之,這是他身為夏家獨子的本分,他從來都知道。但從來也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他自幼就喜好舞刀弄棒,對刀光雪亮的狩獵生涯有近乎著魔般的狂熱,常隱匿于深山長達數月。這和陳廣澤甚像,比起浮世動蕩人心,使人不厭倦的,大概惟有野獸、飛禽、樹木、湖泊、明月和清風吧。

早些年,夏幼清對夏葦之放任自流,仗著自己年富力強,也不太逼他,連他不學制木,他也由得他。同宗兄弟勸,夏幼清還笑言:“木匠的兒子不用是木匠,會看賬簿就行了。”

誰知事與愿違,連娶二房姨太,卻只生了兩個小女兒,身體又陡然出現病變,最不利的局面全都張牙舞爪地撲來,這才抓了瞎,臨時抱佛腳把夏葦之弄回山莊。陳廣澤偶爾再見夏幼清時,愈發能體會當家艱辛,偏生夏夫人還要和他鬧上一鬧——

夏幼清看出夏葦之的捉襟見肘,從賬房里提拔了謝佑安帶在身邊,一五一十,和盤相授。那謝佑安才十五歲,聰明伶俐,逢人就笑,不僅打一手好算盤,還能言會道,很得夏幼清歡心。他是孤兒,八歲就被夏幼清買來當學徒,短短七年工夫,在賬務上就甚有一手,夏幼清很倚重他,要認他為義子。夏夫人卻嫌這少年來歷不明,許有狼子野心,提醒夏幼清當心,別被謝佑安掌握太多,以免他覬覦家產。

夏幼清一言不發地走開,夏綠時在窗外聽到了,再來找陳廣澤時,就忍不住嘆一嘆。陳廣澤見過謝佑安,他替母親抓藥從外頭回來,抄近路走了西邊,迎面望到他。那少年剛洗好頭,半靠在黃昏的躺椅里,閉目小憩,等頭發風干。

聽見人來,他張開眼。昏茫茫的光線里,他鮮活地跳起來,發絲濕漉漉地水珠四濺,臉頰也沾了水,滿不在乎地抹一把,琉璃般的雙眼笑盈盈的,無端端地讓陳廣澤憶起冬天時,夏葦之獵殺的那一只狐。

男孩子輕捷如幼獸,十四五歲的模樣,穿一件素淡的薄衫,小麥色皮膚,眼珠極黑極亮,笑時右頰上小酒窩一閃,根本不像錙銖必較的賬房小先生,而像誰家得寵的小兒子,家境雖不富裕,但身上衣、口中食,都給他最好的一份,看上去頑皮又親切。

謝佑安周身洋溢著被寵愛滋養的光,沒有一般小廝或拘謹或謙恭,但也絕不恃寵而驕,言行很放松自然,陳廣澤心里咯噔一下。夏幼清確實太看重他了,工錢比同級的人高出一些不說,還給他一間單獨的廂房,他又是做賬務的……夏夫人警惕他絕非無理取鬧,但夏幼清自有打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們本想從叔伯兄弟的兒子里挑一名過繼到膝下,竟沒有人愿意,理由是自家的日子也過得去,搬到燭照山莊,稍不留神,就會被眾人認定為別有用心,哪怕金山銀山,也享用得不痛快。

夏幼清很理解,對夏葦之也算推心置腹,他明白兒子志不在此,若非時日無多,他又何忍強人所難。然而,家大業大,最怕坐吃山空,待他百年歸世,這一家老小必定要托給他,可是……

會做事也會做人的謝佑安入了他的眼,夏幼清特意將一家老小聚在一起,稱謝佑安幼年失祜,懂得知恩圖報,只會把此地當成家,絕不會圖謀不軌。但夏夫人仍很發愁,她料定那少年來者不善,夏幼清此舉純屬引狼入室,自掘墳墓,因此日日對夏葦之耳提面命,宣稱他再不銳意進取,夏家百年基業必將不保。

夏葦之聽了煩,來找陳廣澤喝酒。早在他三四歲時,夏幼清娶回姨娘,母親就如坐針氈,她怕別的女人會生下兒子,奪了家產,敲著戒尺警告夏葦之,他要搶得先機,成為夏幼清最得力的助手,他們母子和夏綠時才在這家中立得穩。隨著夏舒憂和夏靜雅的出世,母親更焦灼了,一邊虎視眈眈地盯住姨娘們,一邊日日對夏葦之耳提面命,他稍不勤力,就會捉起來用針扎他,傷口很小,夏幼清又常年在外,不被發現。

有一年暮春,夏三姨有身孕了,大夫診脈說約莫是兒子,偏偏夏葦之在書桌前盹著了,母親急眼了,抓過手邊的剪刀就砸來,只偏出夏葦之的右眼不到半寸。夏三姨小產,孩子沒保住,母親長吁口氣,喊廚子做了一桌好菜,夏葦之冷眼相對,硬著頸子躲去玩,認識一個獵戶,學會了捕獵。

這些事都是夏舒憂講給陳廣澤聽的,她大哥夏葦之畢生渴望的,是當個好獵手,自給自足,快意平生,但他的母親要抓他回囚籠。為盡男丁之責,他甚至要自投羅網,連怨言都會顯矯情,他不說,他什么都不說。

陳廣澤默然地遞給夏葦之一只面具,是夏舒憂央他制成的哪吒三太子。這是只半臉面具,夏舒憂說哪吒的面容生得柔和了些,要把大哥堅毅的下巴頜露出來,會顯得更威武魅惑。果不其然,戴上面具的夏葦之風姿翩然,直如天神,陳廣澤失笑:“北齊的蘭陵王,大概就這般面目。”

那夜,夏葦之爛醉在酒窖,陳廣澤靠著酒壇昏睡過去。有的父母對子女的關懷最多是盼著他活得安分守己,泯然眾人,而夢想理想幻想,統統被他們歸于“妄想”。求你,忘了它吧。

他們說的“放下”,多半是這個意思。

六年后,陳廣澤將昔日住過的廂房收拾出來,合衣臥于木板。后半夜,風雨大作,天黑如磐,他醒來,呆坐窗邊,模糊中看到斜對面的廳堂閃著一星微光。他揉揉眼睛,跳了起來。

他以為是夏綠時,不,不是。地暗天昏,滿目蕭條里坐著一個人,金總管。他說夢見夏綠時回了燭照山莊,一切都太清晰,他便趕了馬車來看她。那時候,這間廳堂里,總有男子枯坐,要么等趙二小姐綠時,要么等趙三小姐舒憂,連他也喬裝來過。之所以要喬裝,是怕被人認出,動靜太大,那些年的夏綠時從來不喜歡引人注目啊。

多年后,不喜歡引人注目的夏綠時發了瘋,轟動沅京。金總管坦言,出事后,夏綠時渾渾噩噩地要走,他氣急敗壞地打她。從前思慕她至輾轉反側,從前在紅燭昏羅帳里和她纏綿悱惻,像都忘卻了,撞邪般打她,打得她小腿歪瘸,最好哪兒都去不了,最好誰都不要她,乖乖的只屬于他一個人。

她不還手,也不呼號,而且絲毫不護住容顏——她不愛惜它,從她答應跟他,她就心不在焉,胭脂涂到一半,就去吃栗子,一手的紅色粉末,直往嘴里送,起身時,裙子上的食物渣子噗噗直落。

他打了她之后的第三日,她就拖著瘸腿不告而別,像有預謀,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藥,再對可園的仆人說:“他不要我了。”

她謀劃已久。他將一顆心完完整整盡付于她,她卻一榔頭敲碎,一去不回。一燈如豆,金總管苦澀難言,那女子差一點就當了王妃,她端莊嫻雅,可公子哥兒向來愛追逐活潑艷麗的女子。夏家敗落后,她跟了他,只提了一個請求:贖回燭照山莊,對他本人卻無欲無求。換個說法,她不愛他。

不愛他,方能逆來順受,可有可無。金總管同陳廣澤說:“我不算差,她寧可赤手空拳地逃跑,也不和我在一起,她必是愛著別人,我卻不知道。”

她愛著別人……是誰?會是誰?陳廣澤有所驚動,然絕口不提。那會兒母親的身體不大好了,他往返于燭照山莊和藥鋪子,對身邊的人和事都無暇顧及太多。碰著夏綠時,也只說上一兩句話。但確然是有些什么不同了,她說是來看他的畫作,卻對著一盞清茶笑著,恍恍惚惚地笑,心里有人地笑。

陳廣澤悄然而望,按下疑慮,不聞不問。夏綠時看了一陣,兀自起身,陪祖母去看儺戲。陳廣澤遂擱住筆墨,出外尋馬車。母親大約是好不了了,請再多的名醫也束手無策,勸他該準備為母親準備后事了。

幼年總悄悄想,若母親不在了,就能盡情地依照心愿,養一條秀氣的蛇,他吹著口哨,它在手指上跳舞,扭啊扭沿路賣藝過一生。縱使活得像個廢人,也毫不內疚。

可當母親死亡橫亙在前方,他不好過。

母親在返回故鄉的第五天就去世了,臨終前已說不出話,黑沉沉的眼睛黯淡下去,藏住這寂寥一生的秘密。

也許,沒有秘密。她對劉千成的心直白清淺,路人皆知。今生今世,她都愛他;今生今世,他都不愛她。僅此而已。陳廣澤為她整理遺物時,翻出了冬天時買的那件貂裘,他心知母親會怪他亂花錢,推說是夏天在當鋪里買的舊貨,掌柜怕生蟲,便宜出了手。

只是,母親終是沒穿上啊。陳廣澤捧住貂裘,想起那在初秋就抱著手爐,椅子鋪著羊毛墊子,蒼白尊貴的夏夫人,他頭一次為母親掉了眼淚。她沒穿過好衣裳,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舊日過往迷離掠過,他才驚覺,沒能對母親說一句體諒。他早不怪她了,不是嗎?她對他兇戾,因她從未被這世間溫柔對待。

陳廣澤十分難過,他用盡力氣,使自己和母親像兩類人,因此暗自竊喜。但其實哪有什么兩樣。給母親做完頭七后,他在村里又歇息半個月,才重歸燭照山莊。誰道才一個月有余,夏綠時就變了,她不穿白了,改穿紅,紅得極凄厲,又常飲醉,直教人想起前人的一句“血色羅裙翻酒污”,一個美麗的、不快樂的女子,在喝著失意且失態的酒。

夏舒憂憂慮地說,美人傾國,卻也在情場歷經坎坷。

夏老太太禮佛,戲園子煙香浮動,叫人渴睡,夏綠時陪祖母看儺戲,在影影綽綽的煙霧中,遠看臺上戲衣繽紛,神神鬼鬼,驅邪納福,多趣致,多新鮮。而那演二郎神的男子,將撈油鍋、吞火吐火、踩刀梯等絕技一一信手演來,看得她目不暇接。

夏綠時尤愛二郎神施展神通之前的唱詞:“那昏君無能、奸相弄權、義士殉節,布衣震怒,一段段傳奇演義,最好都和我們無關啊,只盼那家宅安寧,桃源樂享啊……”散了場,她去找他,卻見他靠在樹蔭吃飯,簡陋的飯菜,他隨隨便便地吃,腿伸得老長,不和人攀談,明顯不合群。

一個無所不能的神,在生活里卻低如泥土。其他人在嬉笑,他靜默至極,像在吃供奉,他身上有這種隨時要化風歸去的渺茫感。夏二小姐被他的神秘和悲苦打動,繼而泥足深陷。

那二郎神有一副好皮囊,修眉長目,孔武有力。夏綠時和他私定終身,預感夏幼清會嫌有辱門風而棒打鴛鴦,遂想和他月黑風高,遠走高飛。哪知當晚,二郎神竟獨自逃之夭夭了。夏幼清稱二郎神是雞鳴狗盜之輩,卷走了山莊女眷的首飾,被他攔截下來,為夏綠時顏面著想,就不報到官府了,這點金銀都送與他,只愿永不再擾,二郎神應承了。

連夏綠時的一對耳環都不翼而飛了,但她不接受,和夏幼清鬧個不休。她認準父親不愿女兒嫁與戲子,捏造了對方心術不正的謊言。夏幼清震怒,把她關進柴房,夏舒憂偷偷探望,夏綠時哀懇她幫忙去找二郎神,她要跟他走,往后吃盡苦頭,過窮日子也心甘情愿。

夏舒憂想方設法找戲班子打聽,眾人像被夏幼清封了口,他鄉關何處,家中幾人,都一概推說不知。夏綠時恨透夏幼清,以絕食相逼,夏夫人流著淚相勸,夏幼清無奈,只好承認是自己用銀兩逼走了二郎神。自古淑女愛浪子,可他絕不容許女兒從養尊處優跌落塵埃,和那戲子在破瓦寒窯棲身,做一對蓬頭垢面的憔悴夫妻。即便她會恨他,他也要攔住她。

那人青衫黑發,不愛說話。陳廣澤所知惟有這么多,但他不打算告訴金總管。夏幼清于他有恩,他不希望散布的事情,他會兜住。

金總管長久不吭聲,天快亮時,雨停了。他問陳廣澤,孤獨是什么,陳廣澤想了又想,說:“哦,家里只剩菠蘿。”

菠蘿吃起來很麻煩,你還沒法枕著它睡覺,想不出拿它如何是好。金總管哈哈大笑著踱出門,他說照這樣看,夏綠時是他的菠蘿,扎了他的手,歉意地走了,他尊重她,不找了。

他不找她了,山長水闊,就此別過,且飲且歌,無話可說。

出去吃早餐,回來時,在山莊門前立了片刻。楠木大門紅漆剝落,門環銹跡斑斑,五年前,門上定然貼有封條,警人卻步。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靜若秋瀾的聲音,“陳公子,我就知道你會來。”

很眼熟的公子哥兒,穿軟緞衣袍,頭發扎起,氣度清華,可陳廣澤記不起他是誰。他笑了一聲,自我介紹說名叫張雁南,見陳廣澤還在思索,便說他父親是京兆尹,去年秋上升至內閣首輔。

張雁南是夏舒憂追求者中最矚目的一個,他相貌文弱,性情也溫和,夏幼清很屬意于他。但夏舒憂卻說他俊得太中規中矩,是死讀書的木頭,乏味。夏葦之就笑,說能撩撥女人心弦的,常是玩世不恭的浪子,他們眉目如畫,他們憂郁落寞,他們口才好,他們貌似深情,他們讓你百爪撓心,他們讓你萬箭穿心。

夏舒憂對張雁南甚冷淡,陪他喝過幾杯酒,聽了幾出戲,說了三兩句客套話,卻使他念念難忘,認認真真對陳廣澤說,夏綠時不見了,夏舒憂肯定會來燭照山莊找她,他只消守在此處,必會再見她。

是了,他貪圖她的美色,清脆的紅衣少女,是世間最悅耳的歡聲笑語,撫慰他讀書的種種辛苦。連她不愛他,他都不記恨。她銀鈴般的笑聲,已是給予他的最大回報,所以當汝陽王起事兵敗,和他有金錢往來的夏家受到牽連時,他哀求父親斡旋,竭力保住了夏舒憂和她的手足同胞。

在燭照山莊入夜,又發夢,夢到寺廟、稻田和佻達的花寡婦。她含著笑,眼底有春意,在庭院里漫步,而夏舒憂長發飛揚,摟住她大哥夏葦之縱聲大笑。

五年前,陳廣澤在夏幼清行刑前就離開了燭照山莊,夏舒憂他們都沒找他,他也避而不見,但不很擔心他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夏幼清精明能干,應早有安排。

在亂夢三千里,竟有謝佑安的身影,他樸素藍衫,清新如林間微風,招待夏葦之和他飲茶,殷殷道:“快試試夏爺買來的碧螺春,我喝著好。”

一大早又到集市打聽,終無所獲。踏回山莊時,陳廣澤隱約聽見語聲,奔至近旁,是張雁南和——夏舒憂。

只一個身影,但那荊釵布裙的女子,必是夏舒憂,她裙裾叮當,黑發如瀑,多少年了,依舊不變。小默在荒草疾行,她和張雁南緊跟著它,一瞥問,停住了腳步,直戳戳地看陳廣澤,不說話。

華美前世,灰飛煙滅。明艷的少女如今像一個頗有家底的農婦,陳廣澤喉頭一哽。

小默帶路,他們在九重井底找到了夏綠時,她身體冰涼,容顏倒栩栩如生,應死去不太久。讓陳廣澤吃驚的是,她已非傳聞中的艷色天下重,酒和甜食使她發胖且萎靡,美貌蕩然無存。

金總管絲毫沒提到這一點,他說她有著月亮般的聲音。他愛她,不因他是有錢人,而比別的人少。

夏舒憂的目光停在夏綠時的耳環上,輕輕摘下了它們,“被那個人偷去的耳環……可見他們見過面了。”

有張雁南,不難通過耳環查出二郎神的下落。夏綠時在古玩店愕然看到遺失的耳環,遂重金相酬,一層層地打探到他的所在。逃離燭照山莊第二天,耳環就被他變賣了,他竟對她半分眷念也不存在。當時的掌柜疑他是偷竊得來,留了他的住址,是很偏遠的村落,她找了去,他已做了父親,大女兒五歲,小兒子三歲半。

他不認得她了,她不信,但這竟是真的。連他偷了她和家里人的首飾,也是真的,父親沒騙她。后來改口,也是在順著她,可這沒能使她心里好受一點。

二郎神掙扎著偷去了她的耳環,因為他青梅竹馬的姑娘要治病,急等用錢。他和夏綠時虛與委蛇,本來是想弄點錢,她卻當了真,他傻眼了,慌不擇路地逃了。

天上大片大片云,堆得像城堡,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夏二小姐也會說胡話:“干脆我們到天上去住。”六年后她找來,他說出了那時吞回肚子里的話:“你在白云里飛,我在白云里只能走,生怕一腳踏空,跌得粉身碎骨。二小姐,我,我怕。”

她是尤物,也是蠱毒,但他不愛妖嬈。他牽住他庸常的妻,明明白白地說:“她沒你好看,但是跟她一起,我待得自在。”

萬事不過自在二字,夏家親戚不肯過繼為子,陳廣澤少小離家,夏葦之匿于山林,皆然。夏舒憂和陳廣澤互視一眼,無言以對,人生苦短,來來去去的,也就一場大劫數,一點小快活。躲得過去,就茍且偷安;躲不過去,生死輪回,再迎接一場新劫難。

他只想撈點兒錢,他對她不存在好意,更別提對她的愛意。她用六年找出了真相,松了口氣,順理成章地不活了。夏幼清有一回說,綠時哪是目中無人?她是目下無塵。他是對的。

她死在九重井里,六年前,她上天入地無法找回他,千百次地思量,撲通一聲跳入深井;六年后,井已枯涸,但她圓了夢,唇邊帶了一抹淺笑。

夏綠時被葬于夏家祖墳,入棺木時,夏舒憂拍一下她的臉,“傷心人很多,但又不是非死不可。可你不在了,我又覺得沒什么不該的。”

隨后她回過頭來,看定陳廣澤,“你還是一個人。”

夏家被抄家后,張雁南向夏舒憂提親,他是恩人,她不忍當面駁他,笑而不答,轉頭悶聲不響地嫁了某人。夏家盛時屢開筵席,來送海鮮的漁家少年深棕色皮膚,在大太陽下閃閃發光,一咧嘴,亮閃閃的白牙,像溫順的鯨。

她跟他到綴滿光芒的海灣居住,岸邊種滿九重葛,孩子們很吵,但很快樂。當她不想說話時,就倨傲地推說方言不通,她的夫婿很遷就她。有時夕陽西下,她頭痛欲裂想打獵,于是劃船捕魚去,五年來,出落成身手很俊的漁娘,只恨哪吒不現身相會。

張雁南挺好,但她不喜歡他,不樂意落入眾人口中,顯出那幾年的拒絕多么無謂,也顯出自身窘迫到走投無路。陳廣澤沒問她是否喜歡她夫婿,他喜歡的紅衣少女已經出海,懶理樓外春秋,這就夠了,別的,都是次要,不必追問。

盛極而衰,天意難逃,夏幼清死后,夏夫人和夏舒憂的母親為他殉了節,三姨太帶著幼女投奔了親戚。夏家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對她滿懷期待而她內疚給不出好交代的人已逝去,有大把時間閑逛,養小動物,把手指頭翹起來,細細地涂蔻丹,夏舒憂說:“海邊暖洋洋,懶洋洋,我很滿意。”

陳廣澤不由去抱她,她把頭靠上他胸膛,大方磊落說:“有天清晨醒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你,覺得你是我一個人的詩人,樂了半天。它不是事實,你也不作詩,但還是和你說一聲吧,這可真難為情。”

她當真難為情嗎?距離第一面,六年過去了。六年來,偶遇和她同齡的人,他常會多看幾眼,會想,哦,我喜歡的那個女子,也正在人世老去,我原本是有機會和她并肩偕老的。

夏舒憂臨行前說:“大前年臘月初八,大哥不在了。”陳廣澤不想聽,但她非要找人分擔似的,一徑訴說,夏葦之在薄刀山狩獵,葬身于群狼爪下,尸骨無存,干干凈凈,如他一貫的作風。

像將軍死于疆場,他死了。陳廣澤吃力地回憶,估摸著夏葦之死的那一日,北國大雪紛飛,他身在松花江上的冰屋里,捧只小酒壇,撈出醉蟹一只只剝殼吃掉。他吃得很精細很慢,因為酒是十八年的狀元紅,被蟹喝得很飽。

他在他不在的塵世若無其事地活了太久太久,還將若無其事腆著臉活,終日游手好閑,度日如年。夏舒憂貼一貼他的臉,飛掠上馬,依稀舊時明媚少女,她說:“你得不到他,我得不到你,你看,都還活著。”

長久以來,他千辛萬苦,將魂魄從千山萬水收攏回來,一點一滴,拼湊成完整的自我,內里是不是四分五裂,外人看不出來。除卻他自身,旁人俱是外人,包括他那遠在彼端的母親。

但這女子卻洞悉了他。他喜愛她,如妹妹;他憐惜夏綠時,如母親;但千真萬確,他心儀的,是夏葦之。初初相見,他向光而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摘掉手套的動作緩慢優雅,是難以言說的窒息的性感意味,他聽到雪靜風疾,連同篤定的動心。

一別經年,他持續地夢回京城怒雪中的永別,在漫天蒼茫中,走向那個人,親吻他冰冷的嘴唇。就好似最后那晚,他醉在燭照山莊的酒窖,滾落在酒壇后,醉眼朦朧看到夏葦之和謝佑安走來,他想說話,卻乏得連嘴都張不開。

我在這兒呀!我在這兒啊!

沒能被聽見。

他們一壇壇喝酒,商議著死。謝佑安坦然說著,夏家得有后代和夏幼清一道抵罪,他和夏家生意牽扯頗深,他去。夏葦之說,紈绔子弟如他何必活著,他幫不上父親的忙,但能陪他下地府,而謝佑安是家族女眷們的靠山,他得活。謝佑安就笑了,他說哥,你真不知道嗎,我是誰。

謝佑安的母親傾心于夏幼清,設計和他有幾夜情緣,懷上身孕后消失于他的生活。謝佑安八歲時,母親去世,命他自賣入燭照山莊,輔助夏幼清,但無須相認。她說:“他撐得難,你幫幫他。”

許是父子連心,血緣難斷,夏幼清對他視如己出,認作義子。他跟夏葦之說:“哥,我向張家打聽過,說夏家后代都沒介入過生意是瞞不過去的,我是你弟弟,我去吧。”

夏葦之說:“遲了。”頓一頓,復又喃喃說,“早遲了。”

他抓過那只哪吒面具,細致地為謝佑安戴好,端詳一下,顫抖著靠近,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他說,遲了。真正使他心力交瘁的,不止是家族的背負,更是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身體如蜜糖,眼睛像寶石。

是的,他抱過他,在這有商有量談及死亡的晚上,他吻他,他輕聲說:“……所以我沒和父親相認。”

沒頭沒腦的半句話,像寂夜霜凍,逼陳廣澤清醒,也殺掉了他的眼睛。夏葦之還活著,但他不愛他,他必將在沒有他的世界摸索著,踉蹌前行,他為自己悲哀。

急景凋年,蓮花哪吒不來渡他,那就自去吧。次日他作別夏家,揮手自茲去,永遠在浪蕩,永遠很混賬。

在他離去的秋天,謝佑安身為夏幼清的私生子,和他雙雙伏罪,血濺法場。坊間之人譏諷夏葦之懦弱,他緘口不言,是曉得不會太久吧?

哀毀過甚,堅持不了,四個月后,他從容去死。誰能說不是殉情呢。

夏舒憂沖陳廣澤挑釁地笑,“說起來,若你不在了,我還能活得更自在點。”

你不在了,我就不用擔心你愛上一個個別人,偏偏不能是我,也不用擔心自己有朝一日不再愛你。只有你死了,我才百無禁忌呢,陳廣澤。

多遺憾,她不是他。活著,他不是那個人的心上人,死去,也不是他的未亡人,他是死是活,像與他無關。那么,隨時能去死,碧落黃泉去找他;也能隨時茍活著,如影隨形地想著他,這才是他要的百無禁忌。

元燁九年夏,陳廣澤在夏綠時墳前靜坐半日,再一次告別沅京。他最想要的,無非是和一個人日夜相對,五年前,他就知道,永遠也不會有了。

但是,相逢時,互換姓名,你說,任你廣闊水澤,我一葦行之。

那,是一句情話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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