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雪

壹

車隊接近皓雪關(guān)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蘇長信勒住韁繩，回頭沖著馬車笑，“您看，故國的雪在歡迎您回家呢。”

一只手掀開簾幕，從馬車里伸出來，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指尖細細，讓蘇長信想起家里佛堂供著的白玉觀音，只可惜香火熏染流年無眷。那只手攤開掌心，接了一片雪花，瑟縮一下又收了回去。

半天，才從車里傳來一聲嘆息：“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也在下雪?！?/p>

何止。初雪公主的一生都與雪有關(guān)，四十年前在故國的第一場雪里誕生，二十三年前在故國的最后一場雪里出塞，如今，又在初雪里回到故鄉(xiāng)。

蘇長信奉命接公主初雪回國，人人都覺得，重返故土，初雪公主應(yīng)該是安慰興奮的。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只有伴隨在馬車旁的蘇長信知道，馬車里曾經(jīng)的和親公主，其心傷悲。

鴻雁在上空盤旋，一聲聲地哀鳴著，莫知我哀，莫知我哀。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長信揚起馬鞭，“加把勁，我們就能在天黑之前入關(guān)了。”

簾幕突然被掀起來，初雪公主迎著風雪探出身來，“別，今天先別入關(guān)?！?/p>

在馬車里她摘下了遮面，蘇長信第一次看到她的臉，不由的愣了愣神。

晚上侍衛(wèi)長蘇長信拿著酒囊去找初雪公主，“天氣冷，喝點酒會暖和些?！?/p>

沙峒國王待他的右王后初雪不薄，馬車很闊大舒適，車廂壁上探出一盞燭臺，初雪正倚在車廂壁上看一本書，蘇長信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書封面上寫著“論語”兩個字。

初雪公主淡淡一笑，“當年出關(guān)時候，故人送的?！?/p>

燭火昏黃曖昧，初雪公主已經(jīng)四十歲，但在這燭光下，提起這故人的時候，她臉上突然有了羞怯的神態(tài)，仿佛回到了久遠的少女時代，蘇長信大著膽子問：“故人是誰？”

公主放下書接過酒囊，“你年紀太輕，未必認得……是我幼時在渤海的玩伴?！?/p>

貳

大歷王朝初建，分封諸侯拱衛(wèi)王室，渤海國正是其中一國。渤海國傳位到第四代，國王謀反，叛亂被鎮(zhèn)壓后，渤海國爵位被削封地被奪，渤海一脈被皇室除籍，那一年距離初雪公主誕生只有十年。

十年后，初雪公主在貧困中出生。家道中落龍游淺灘，初雪公主的童年與一般貧兒也沒什么區(qū)別。

一步走錯萬劫不復(fù)，被除籍的渤海王一家被嚴格監(jiān)視著，他們是身在牢獄外的罪犯。

那“故人”正是其中一個監(jiān)視官的兒子。

“他比我大五歲，是個挺心軟的人。封地被奪后，我們?nèi)易≡谝惶巹e院里，不太大，但也五臟齊全。他和他的父親就住在大門旁邊的耳房，我每次出門都要經(jīng)過他的窗戶，他總是在看書?；蛟S是書對他的吸引太大，或許是他的父親跟他說過離我們遠一點，他從來不抬眼看我，我們第一次說話，是在我九歲那年?！?/p>

九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初雪公主從外面回來，經(jīng)過這扇窗，突然停下腳步，敲了敲窗欞，問里面正襟危坐的讀書少年：“喂，你在看什么書？”

那天是初雪公主的九歲生日，雖然已經(jīng)敗落，但作為惟一的女孩兒，初雪公主依舊很受全家寵愛，祖母為她做了一身粉紅色的新衣裳，鬢邊簪了一朵芬芳的鮮花，哥哥帶著她去山上捉螢火蟲，捉到的螢火蟲被裝在小布袋里被她捏在手上，閃著瑩瑩的綠光。

三十一年前的初雪公主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還帶點勃勃的英氣，她的祖母是渤海夷人家的公主，血統(tǒng)的傳承讓初雪有高高的眉骨，但她的眼梢又是漢人美人兒的長而挑，九歲的小姑娘還挺矮，雙手扒著窗臺，眼睛一眨一眨的，“你在看什么書？能給我看一下嗎？”

那少年被她嚇了一跳，慌亂地垂下眼睛，把手里的書遞了出來。

那是一本《論語》。

四十歲的初雪公主摩挲著膝蓋上那本書，年代久遠，那本書已經(jīng)泛起了毛邊，“就是這本。”

蘇長信翻開書，上面寫滿了批注，有的字體硬朗，有的字體秀雅，顯然是出自兩個人之手，蘇長信問：“這位故人后來進了朝廷做官？”

初雪公主已經(jīng)微醺，一手支著額頭，“是，可是不是做文官，是做武官?！?/p>

蘇長信腦中的一根筋猛跳一下，“哪位武官？或許我認識。”

初雪公主微笑著搖搖頭，“不，你不會知道的……他已經(jīng)不在了，十五年前的春天，使臣來沙峒，我托人問使臣他的狀況，使臣告訴我，他已經(jīng)去世了，在一次對羌狄的戰(zhàn)爭里……那時候距離他去世已經(jīng)兩年，我還一直以為他活著呢?！?/p>

蘇長信誠懇地看著她，“戰(zhàn)死沙場的好男兒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或許我聽說過他呢？”

初雪公主沉默了片刻，垂下眸子，“馮昶……渤海馮昶。”

她的聲音蕭瑟如秋風，蘇長信瞬間明白了這位和親公主與那個英年早逝的渤海馮昶之間的關(guān)系。

初雪公主十七歲那年往沙峒和親，她是大歷王朝的第四位和親公主，對于不相干的人來說，她是和親公主這個代號下一張模糊的美人臉。十七歲之前她的人生是怎樣的，有過怎樣的歡喜悲傷，除了住在她生命里那些人，這些消息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

蘇長信沉吟了片刻：“渤海馮昶……我曾經(jīng)聽人說起過他，我的父親和他是袍澤，他們共同參與過很多次戰(zhàn)役?！?/p>

夜色愈深，風雪愈大，初雪公主緊了緊蓋在膝蓋上的毯子，“二十三年里，對于他的消息我一無所知……你跟我講講他的故事吧?！?/p>

叁

馮昶死于十七年前大歷對羌狄的一次戰(zhàn)役中。

大歷自建國以來就與西北的羌狄長期對峙，大歷與其他西域國家的和親，全是為牽制羌狄。

“當時我的父親帶領(lǐng)一支小股部隊奇襲羌狄王庭，馮昶也在其中，他是為我父親擋了一箭而身亡的，是我蘇家的大恩人?！?/p>

蘇長信的父親正是大歷最為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他的聲名遠播西域，羌狄人聞之喪膽，沙峒人更是奉之為戰(zhàn)神。

“為蘇將軍擋了一箭?！?/p>

初雪公主默默咀嚼著這句話，“也好，也算死得其所了?！彼龑χK長信一笑，“你知道嗎，本來我以為他會做個文官的，他喜歡讀書，拳腳功夫還是他父親為了讓他強身健體才練的，他自己頂不喜歡這個，每天早晨我都看見他練功，皺著眉頭，眼神里全是不耐煩……后來我要去和親了，他說，要不是那些可惡的羌狄人，我也不至于離家去國到蠻夷之地去?！彼龑⒛潜尽墩撜Z》貼在心口，“他跟我說，我?guī)湍闳ゴ蚰切┣嫉胰恕！?/p>

二十三年前，沙峒國派遣來使，請求和親，長安城里有八位公主，可個個都是皇帝的掌中寶心頭血，沙峒遠在西域，茹毛飲血，皇帝怎么舍得讓自己的血脈流向未開化之地？

于是有人想起了前渤海國的罪臣后代初雪公主，雖然已經(jīng)被除籍，但她的血管里流淌的畢竟是漢室的血。初雪的哥哥跪在門外，“妹妹，這些年哥哥并未薄待你，請你為哥哥、為我們家想想吧?！?/p>

那年初雪的哥哥已經(jīng)二十九歲，他是個有雄心壯志的男人，夢想著能上戰(zhàn)場金戈鐵馬鐵膽銀槍，可是罪臣的身份綁縛著他的翅膀，他痛恨自己到頭來竟要靠出賣妹妹來獲得機會，但他沒有辦法，初雪和親是他此生惟一的機會。

幸而，初雪公主是個懂事的姑娘。

離開渤海國前最后一夜，馮昶掰斷了伴隨自己十余年的筆，將一本自己從小熟讀的《論語》送給初雪，“這本書送給你，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再送一本給你?！?/p>

已到中年的初雪公主惆悵地笑，“哥哥說，陛下允諾，會在我有生之年將我接回大歷，馮昶他相信君無戲言，他送我一本孔子門生編纂的《論語》，又答應(yīng)等我回來的時候送我一本《孟子》，別的話他沒說，可我明白他的意思……孔別離，孟相逢。”

恐別離，夢相逢。馮昶是個書生，書生講究婉約，不愿把話說得赤裸裸，好在此情兩心知，不必以言道。

昔別少年郎，歸來黃土冢，墓木都已拱，那本《孟子》是永遠地失約了。

夜深了，初雪公主在酒和困意的雙重作用下沉沉睡去，心口上還放著那本《論語》，蘇長信看一眼她蹙著眉頭的睡顏，吹熄燭臺走出馬車。

肆

清晨初雪公主醒來的時候，雪已經(jīng)暫停。

她走出馬車，蘇長信正背對著她坐在一塊石頭前，初雪走過去，“你在干什么？”

蘇長信正在奮筆疾書，聽到初雪的聲音吃了一驚，肩膀一哆嗦，連忙伸手掩住了正在寫的東西，初雪公主看著他，最后他敗下陣來，挪開手。

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

他在抄《孟子》，蘇長信羞赧地低下頭，“好在小時候父親逼我背過，到現(xiàn)在還記得全篇。可惜天冷，墨容易凍，手也打顫，一晚上才寫了這些，字也丑。本來打算寫完了再給您看的……”

初雪公主伸手拿過這本未完的《孟子》，蘇長信是武將，他的字和初雪、馮昶都不像，初雪是秀雅的，馮昶瘦而錚錚，而蘇長信的字冷而硬，像石頭。

但是這樣外表和字體一樣冷硬的武將卻有副柔軟心腸。

初雪握著那書，半天才說：“沒必要的，你的任務(wù)只是送和親公主回到長安而已?！?/p>

蘇長信在交握的雙手上哈一口氣，“我想讓您開心些……我從小仰慕公主。”

初雪公主淡淡問：“是嗎，仰慕我什么？”

蘇長信有一雙誠懇的大眼睛，“您和我父親一樣，都是為國奉獻犧牲的英雄。”

初雪公主長舒一口氣，垂下了眼睛，“英雄？是嗎……也是恥辱吧?！?/p>

蘇長信啞言，他自然知道初雪公主所指的是什么。

初雪公主到沙峒的第十年，羌狄圍攻沙峒，叫囂除非沙峒肯交出初雪公主，否則將攻進王庭，踏破金座。

沙峒王室內(nèi)部也存在著勢力角斗，遠漢派主張將初雪公主交出去保得沙峒一時太平，在初雪的懇求下，沙峒王答應(yīng)向大歷王庭求助，一封加急公文向著長安方向去。那時初雪公主已與沙峒王生有一子，初雪公主攬著兒子望著長安方向，最終卻還是沒有等到回復(fù)。

交出公主的聲音甚囂塵上，沙峒王只能將自己的王后送到羌狄人面前。按照羌狄人的要求，初雪公主換上了來沙峒和親時候穿的衣服，二十七歲的大歷初雪公主站在羌狄人和沙峒人的中間，仰頭看著坐在馬上的羌狄將軍，“您想讓沙峒交出我，無非因為我是大歷公主。可是您看，我現(xiàn)在一點用都沒有呢。”

她曾是一枚棋子，而今，是一枚棄子。

在羌狄以人質(zhì)身份待了三年后，初雪公主被送還到沙峒。

走的時候兒子只有五歲，三年未見，八歲的小少年對眼前漂亮的母親已經(jīng)感到陌生，初雪蹲下身來撫摸他頭頂?shù)臅r候，小少年閃身躲開了，跑到乳母身邊緊攥住乳母的袖子。

初雪公主從袖口里摸出一把匕首，拔出鞘來，鋒芒雪亮，“你猜這是什么？”她的手指撫摸著匕首的刃，“這是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婢女給我的，說，必要時候就殉了國吧。她是我從大歷王庭帶來的侍女，我沒問她，這把匕首是沙峒王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做主的？你要我殉的是哪個國？大歷還是沙峒？”

本來就沒有什么區(qū)別。

初雪公主把匕首回鞘，“讓我死，我偏不死。不管大歷還是沙峒，用一個女人來保和平就已經(jīng)夠丟人了，也不差再一次……更何況我的心里還有牽掛?！?/p>

那時馮昶已死，她說的牽掛，就是她的兒子吧。

初雪公主與沙峒王一共生育了一子一女。如今沙峒王已死，女兒遠嫁，惟一的兒子也早就不在了，初雪公主是斬斷了所有牽掛回到故國的。

伍

車隊行進到關(guān)隘，初雪公主突然又叫停：“再在關(guān)外待一夜吧?！?/p>

近鄉(xiāng)情更怯，或許還帶著一點陌生一點怨，蘇長信揮手，“停下，明日再入關(guān)?！?/p>

隊伍里傳來抱怨聲，這支隊伍從長安出發(fā)前往沙峒，再從沙峒回到大歷，一路上頂著風雪，早就疲憊不堪，眼見關(guān)隘就在面前，立刻就能享受到滾燙的茶飯，可是這位和親公主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非要停下來。

初雪公主把蘇長信召過去，片刻后蘇長信走出馬車，“留下我在關(guān)外陪著公主就好了，其余兄弟入關(guān)去等候吧。”

晚上，蘇長信繼續(xù)默寫那本《孟子》。

雪已經(jīng)停了，初雪公主走下馬車來，坐在蘇長信旁邊看他默書，在她的視線里蘇長信覺得局促，屏著呼吸寫了幾行后，蘇長信把書一合，“您別這樣看著我，我想起小時候被先生盯著默書了，教我的先生有我父親的金牌令箭，對我從來不手軟，因為默錯，我挨過好幾次板子呢?！?/p>

他挺誠實，沒有說“我想不起來了”這類的假話，初雪公主淡淡一笑，“那你就先別默了，我們說說話吧。”

南天閃爍著星子，像灶火里的余燼，有點冷，初雪公主緊了緊大氅，問：“你見過馮昶嗎？他去世那一年你應(yīng)該是八歲吧，他在你父親的軍中，你見過他沒有？”

蘇長信低下頭躲避初雪公主熱切的眼神，“沒有，在我十歲之前邊關(guān)戰(zhàn)事一直吃緊，我都沒有怎么見過父親，更不用說他的部將了……不過，我見過您的女兒，那年她和她的丈夫來長安……”

初雪公主溫柔地笑，“她和你一樣大。”

初雪公主的女兒在十六歲時候嫁給了鄰國烏勒的王子，烏勒與大歷交好，婚后烏勒王帶著妻子來長安拜見漢皇，長安百姓夾道歡迎，蘇長信那時在國信所，負責接待烏勒王夫妻，安置其起居?！拔腋赣H那一輩的人說，您的女兒長得和您很像，從見到您女兒的那一刻，我就在猜想，您到底長什么樣子？和她有幾分相像？”

初雪公主搖搖頭，“現(xiàn)在你看到了？可是我已經(jīng)老了。”她站起身來，“天晚了，不打擾你了?！?/p>

陸

第二天，一直磨蹭到黃昏，初雪公主終于答應(yīng)入關(guān)。

守關(guān)的人對初雪公主很恭敬，“您出關(guān)那年，守關(guān)的正是我的父親，他從小就跟我提起您，他說過您一定會再經(jīng)過這里的，皓雪關(guān)第十二代守關(guān)人歡迎您回到家鄉(xiāng)?！?/p>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蘇長信騎著馬靠在馬車車窗邊穿過城門的時候，突然聽到馬車里傳來的嘆息：“當年過關(guān)的時候，在我馬車旁騎著馬的是馮昶，他也說過會等我回來?！?/p>

夜宿驛站，初雪公主早早歇下了，蘇長信在自己的房間里繼續(xù)默那本書，驛站的人送燭臺來，看一眼他正在寫的東西，“您這寫的是《孟子》？何必自己寫呢，驛站里有幾本，我去給您尋來？”

蘇長信擺擺手，“不用，默來送人的，要的是這份心。”

驛站的人好奇多嘴：“是您愛的人？”

蘇長信手中的筆頓了頓，半天輕聲道：“不，是我蘇家愧對的人?！?/p>

次日啟程，出城來到京郊，初雪公主又叫停了車隊。

向左是長安方向，向右是渤海國方向，初雪公主站在岔路口，半天道：“向右吧?！?/p>

蘇長信有些犯難，“陛下命令我接您回長安，宮里已經(jīng)在準備了，更何況渤海那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

初雪公主的祖母和父母親早已去世，哥哥也死于一場對羌狄的戰(zhàn)役，渤海一脈已經(jīng)斷了，如今的初雪公主子然一身。渤海國的舊居沒有人煙，恐怕早成了燕子和鼠蟻的巢居，有故人有故居才稱為故鄉(xiāng)，這樣回去，不過徒增傷感罷了。

初雪公主從頸間摸出一枚玉，“離開渤海國的時候，祖母對我說，這一別，此生恐怕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蘇長信驀地想起了軍中流傳甚廣的那首詩。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他走到初雪公主面前，“請您上車吧?！瘪R鞭一揚，“向右，去渤海國?！?/p>

就在車隊剛剛掉頭踏上右邊的道路時，身后突然傳來叫喊聲：“蘇將軍留步！”

蘇長信轉(zhuǎn)過頭，一匹馬正朝他們的方向奔馳而來，駿馬漸近，看清馬上的人，蘇長信不禁皺眉，“周大人？”

那位周大人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在馬車前跪下：“末將周渭參見初雪公主?！彼酒鹕韥頉_著蘇長信抱拳，“蘇將軍，車隊這是要去哪里？”

蘇長信不耐煩地蹙著眉頭，“初雪公主想要回渤海國看看，我們正打算啟程去渤海?！?/p>

周大人挑眉，“哦？陛下正等在宮里，長安城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迎接初雪公主。公主先回渤海，恐怕不妥吧？”

蘇長信翻身上馬，“這又干周大人何事，總歸我會把公主送回長安城的，不勞您費心?！?/p>

周渭卻伸手一把拽住韁繩，“怎么與我無關(guān)？我可是奉皇命來接公主回京的。蘇將軍別讓我難做啊?！?/p>

蘇長信橫眉倒豎，揚起鞭子，“周大人是攔定我們了？那就先問問我的馬鞭吧！”

車里的初雪公主突然開口：“周大人是嗎？請您去稟告陛下吧，初雪想要先回渤海國看看故居的磚頭瓦礫殘垣斷壁。初雪在沙峒等了二十三年，也勞煩陛下等我一等吧。”

她的話說得尖銳，看來她是一定要先回渤海的，周渭只能讓步：“既然公主想先回渤海，末將自然不能阻攔，不過在公主回到長安前，末將將一直跟隨在公主身邊。”

沉默了半晌后，初雪道：“蘇將軍護衛(wèi)了這一路也累了，那么勞煩周大人了……蘇將軍，請到我的馬車里來歇息下吧。”

周渭眼皮一跳，蘇長信冷笑一聲翻身下馬，朝馬車走了過去。

柒

初雪公主在馬車里焚香，蘭花的香氣從銅爐里飄出來，初雪公主垂著眸子問蘇長信：“你和那個周渭有過節(jié)？”

蘇長信嗤笑：“他看不慣我蘇家，背后造謠說我蘇家把持軍權(quán)操控朝政，嘿，把持軍權(quán)，我蘇家倒是想把軍權(quán)拱手讓人?？伤麄冋l當?shù)闷穑l敢上陣殺敵？可憐我兩個哥哥已經(jīng)命喪沙場，老父年逾五十依舊要四處征戰(zhàn)?！?/p>

蘇長信的哥哥分別死于對羌狄和對南越的戰(zhàn)爭中，初雪公主把手在銅爐上烤了烤，“你蘇家一門都是好樣的……馮昶也想成為你蘇家兒郎那樣的英雄吧，可惜他天資有限……”

蘇長信突然笨嘴拙舌起來：“馮昶他……武死戰(zhàn)文死諫，他是個好樣的?！?/p>

初雪公主倚著車廂壁合上眼睛，“好樣的又怎樣……能殺敵一百的武將和能殺敵一萬的武將畢竟是不一樣的。”

從邊關(guān)到渤海國，中途換了四次驛站，周渭每次想要求見初雪公主，都被初雪公主以“不想見生人”為由拒絕了。

進渤海國的前一夜，周渭再次求見初雪公主，天上又開始下雪，周渭站在門外，“公主，陛下有話托我?guī)Ыo您。”

初雪公主的聲音隔著窗戶傳來：“如果陛下真的有話，早在第一次求見的時候你就會說了吧……周大人，我不想見生人面，你放心，長安我肯定會回去的?！?/p>

她的聲音是從窗邊傳來的，周渭疾走一步，站上臺階走到窗邊，壓低了聲音道：“您為什么不想見我？是怕我驗證了您心中的猜想嗎？”

窗戶里靜默了半天，最后，一只手臂舉著窗子抬起來，一張素凈的冰雪面孔出現(xiàn)窗后，“周大人有什么想說的，就在這兒說了吧?！?/p>

蘇長信來求見的時候，初雪公主正對著銅鏡發(fā)愣。

她有一把好頭發(fā)，烏黑潤澤如剛研好的血墨。沙峒的野風沒能把這把頭發(fā)吹干枯，青絲三千丈，初雪公主坐在矮凳上，這把頭發(fā)簡直要垂到地上去。蘇長信上前一步，“您的頭發(fā)真好，您的女兒有胡人血統(tǒng)，頭發(fā)是彎曲的，她跟我說過，她的母親有一頭漂亮的黑發(fā)，她很羨慕?！?/p>

初雪公主捋一把頭發(fā)撥開，讓蘇長信看到其中幾根刺眼的銀白，“青絲三千丈都快成白發(fā)三千丈了?！?/p>

蘇長信喉頭一哽，將手里的臘梅遞過去，“驛站的梅花開了，開得很好看，我折了一支，送給您?！?/p>

初雪公主接過那支梅，嗅了嗅，“謝謝你?！彼隰W邊比劃了一下，“可惜不能拿來簪發(fā)，簪發(fā)的話還是海棠或者玉蘭好，我家有很多玉蘭花，都是馮昶種的，就在他的耳房那兒，他喜歡花花草草，他寫過一本書，里面記載的全是花草的習(xí)性藥效，關(guān)于花兒的知識我都是跟他學(xué)的。”

蘇長信偏過頭去錯開她的目光，從腰間拿出那本《孟子》，“送給您，您別嫌我字丑?！?/p>

離開這個驛站后，下一站就是渤海國。

二十三年，渤海國這場雪終于要回來了。

初雪公主放下那本《孟子》，對蘇長信說：“你陪我去看看梅花吧?！?/p>

她披上紅色的披風走出房間，外面在下雪，蘇長信擎著傘跟在她的身后，跟她走到梅花樹前，初雪公主伸手推開了傘，獨自走到樹下。

紅梅白雪畫中仙，初雪公主如冰如雪，身上的紅披風如梅如火，一剎那蘇長信心中誕生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或許四十年前她就是從梅枝上墜落到冰雪間，或許就應(yīng)該讓她在此地化作梅瓣飄零四散。

捌

渤海國到了。

蘇長信先去探路，初雪公主的故居已經(jīng)坍塌。其實當年陛下的允諾只是句安撫，誰也沒有想過初雪公主還會再回來，即使再回來，于國有功的和親公主又怎么能住回這種地方？大不了在長安再建新宮。因此渤海王一脈斷后，這里也就隨之坍塌，惟有蟲蟻光顧。

蘇長信快馬返回，“公主，那地方屋梁已成朽木，住不得人了。”

初雪公主搖搖頭，“不，不需要住，我只是想回去看看?！?/p>

蘇長信堅持，“那也至少讓屬下派人把院子里的荒草割了，一人多高的草，什么都看不清呢。”

初雪公主微笑，“那就麻煩你了?！?/p>

這夜初雪公主一行人就住在渤?？な氐母希K長信帶著人去故居割荒草，公主喜靜，沒有接受渤海郡守的覲見，獨自在房間里清靜地吃了一頓晚飯。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周渭又來了。

他上前一步湊近了初雪公主，“蘇長信對您似乎很仰慕，沒有防備?！?/p>

初雪公主輕蹙著眉頭一扭頭，“把東西給我吧?！?/p>

周渭把一直縮在袖子里的右手伸出來，展開手心，現(xiàn)出一只寶藍色的小瓶子，“無色無味，能讓人在昏睡中死去。”

初雪公主諷刺他：“如果哪一天丟了官職，你倒可以去當個賣藥的江湖郎中。”

周渭訕訕一笑。

周渭走后，初雪公主在窗邊呆呆地坐了很久。

那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初雪公主看著窗外的梅枝，眼見重雪壓垮了梅枝，發(fā)出一聲斷裂的脆響，梅枝上的梅花撲簌著抖落下來，落在雪上，瞬間就被鵝毛大雪覆蓋得了無蹤跡。

蘇長信帶領(lǐng)士兵一夜之間割盡了荒草，荒草除盡后，這故居的舊面貌漸漸顯現(xiàn)出來。

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耳房旁邊竟然還有一株梅樹和一株海棠。

那樹海棠已經(jīng)枯死，而那株梅樹竟然還活著，且生機勃勃地開著花，它是如何從滿園荒草中爭得養(yǎng)分和陽光活下來的？

那間耳房的窗子還支起著，一個士兵走過去想要看看，被蘇長信拽住手腕，“誰也不許動這里的一草一木?！?/p>

士兵哄笑：“那我們這一夜割的又是什么？”

蘇長信命人快馬去請初雪公主，自己則等在這里，等初雪公主來。

他無法想象該如何陪著初雪公主一步步向這里來，因為他知道，陪她回來的，本應(yīng)該是那個陪她走的人。

等了一個時辰，初雪公主終于來了。

她走過耳房，停在窗戶前彎下腰，“就是這間房子，馮昶就坐在這里讀書，我每天從這兒經(jīng)過，他表面上目不斜視，后來他告訴我，每次他都在心里默念著阿彌陀佛呢。”

她伸手敲了敲窗欞，“馮昶，馮昶，我是初雪啊。”回應(yīng)她的只有撲簌落下的塵埃。

初雪公主伸手去推門，“我從來沒有進過這扇門?！?/p>

蘇長信站在門外，屋子里沉默了半晌后突然傳出哀慟的哭聲，蘇長信吃了一驚，推開門闖進去，初雪公主正跪坐在地上懷抱著什么東西哭泣，蘇長信跪下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公主，您怎么了？”

初雪公主沒有理他，半天才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蘇長信瞥見了她懷里的東西。

是一本《孟子》。

那書封面的字跡與蘇長信在那本《論語》上見到的批注一樣，這是馮昶手抄的《孟子》。

他是什么時候?qū)旁谶@里的？蘇長信知道，自從初雪和親后，馮昶再沒回過渤海國，他說過，要等初雪公主回國那天和她一起回渤海。

是在走之前就放了這本書在這兒？還是在天之靈知道初雪終于回來，于是靈魂從長安奔襲千里回到渤海，將一本手抄的《孟子》放在這耳房的書桌上，兌現(xiàn)二十三年前的許諾？

玖

天色將晚，初雪公主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她轉(zhuǎn)身吩咐周渭：“周大人去歇息吧。我?guī)Я撕镁?，想和蘇將軍在這梅樹下淺酌兩杯。”

周渭面露喜色，轉(zhuǎn)眼又不動聲色，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開。

蘇長信贊嘆道：“這梅花開得真好，誰能想到荒草之下還有梅花呢?！?/p>

初雪公主伸手摸一把梅枝，“這是我和馮昶種的，那年我十七歲吧，有人送了一碗梅子來，真好吃，我吃完后有些苦惱，馮昶對我說，不如我們種一棵梅樹，冬天可以賞花，夏天還有果子可以吃。于是我和他種了這棵樹……沒想到送梅子的人是朝廷來使，種下梅樹的第二天，哥哥跪在我房門前，求我為家為他想想。”

“出皓雪關(guān)的時候，馮昶對我說，等我回來一起吃梅子?！彼乱欢浠ㄍ性谑中睦?，“走的時候還要彎下腰來看是否發(fā)芽，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要伸著手才能夠到梅枝。我走的時候沒有想過這棵樹能開花，就像沒想過還能再回到渤海來……回來一起吃梅子啊，現(xiàn)在我回來了，可惜馮昶已經(jīng)不在了，而我也錯過了梅子的季節(jié)。”

蘇長信站起身來，“公主，明年還有春夏，四季循環(huán)，哪有什么錯過呢？”

初雪公主微笑著搖搖頭坐下來，拿起酒壺斟滿兩個杯子，“明年春又怎么是今年春？”她指指那棵枯死的海棠，“過去海棠開花的日子，馮昶每天都會剪一朵海棠為我簪發(fā)，可是你看，這棵樹已經(jīng)枯死了，就算明年春和二十三年前的春天一樣，這棵樹能開出花嗎？”

周渭回來的時候，梅花樹下已經(jīng)沒有了人。

只剩下一壺殘酒，兩只翻倒的酒杯，一只酒杯的杯底粘著一瓣紅梅。

周渭捏著酒杯笑了，很好，看來初雪公主已經(jīng)動手，明日的蘇長信恐怕就是一具冷硬尸體了吧。

有什么東西比一個女人的怨恨還鋒利呢？告訴她馮昶真正的死因，并非是在奇襲羌狄王庭的戰(zhàn)役中為蘇老將軍擋箭而亡，而是根本就是在紛爭中中了蘇老將軍射來的一箭。蘇老將軍脾氣暴烈，馮昶死得無辜，可是蘇老將軍是帝國最驍勇善戰(zhàn)的利器啊，殺敵一百和御敵一萬哪個更重要，皇帝當然懂得如何選擇，因此這個消息秘而不宣，對外只說是馮昶死于戰(zhàn)爭，武死戰(zhàn)文死諫，這個編纂的死因，比死于爭執(zhí)更光明更堂皇。

正是因為心里有愧疚，蘇長信才會向當今圣上提起接初雪公主回國——事實上，當今圣上早已經(jīng)忘了這個離家去國的渤海公主，才會自請纓頂著寒風飛雪去沙峒接初雪公主，才會希望她盡量快樂些，在大風雪里研磨，為她手書一本《孟子》。

一切都是因為愧疚，都是為了給自己的父親贖罪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周渭還是見到了蘇長信。

他驚訝地看著精神奕奕的蘇長信，半天才回過神來，“公主呢？”

蘇長信去敲公主的房門，然而沒有回應(yīng)，站在門外愣了很久，蘇長信轉(zhuǎn)過身向外疾奔而去，“備馬，去公主故居！”

拾

他們在故居的梅花樹下找到初雪公主。

初雪公主睡在梅花樹下，雪掩蓋了半身梅紅披風，她合著眼睛如同長眠。

蘇長信用手刨開覆蓋在她身上的雪，雪越來越薄，越來越紅，那不是披風的顏色，而是血色。

初雪公主的心口上插著一把匕首，那把多年前她被沙峒國王送給羌狄前，大歷婢女送給她讓她殉國的匕首。她的手里攥著一只寶藍色的小瓶子。

毒藥入喉腸，利刃刺心口，她抱了必死的決心。

從出沙峒的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吧，她不想去長安，不想見那個已經(jīng)忘了她的圣上，不想接受那些所謂的榮光，她活了四十年，前十七年是不為人所知的罪臣、渤海馮昶的戀人，后二十三年是萬人皆知的和親公主，一張模糊的美人臉，一張希冀止戰(zhàn)的符咒。

她只想回到她的故居來，長眠在她和她的戀人馮昶親手栽種的梅花樹下。

昨夜，酒至微醺的時候，她突然對蘇長信說：“我知道，馮昶其實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p>

她眼睛里噙著笑，蘇長信一驚，差點將酒潑出來，初雪公主卻只是笑，“我不怨你們，有些人生來就是要被犧牲的，而我和馮昶，恰巧是?！?/p>

一片花瓣旋轉(zhuǎn)著飄落到她的酒杯里，她舉杯飲盡，“你肯騙我，我很開心……很少會有人愿意騙一枚棄子的。”

酒散后，蘇長信陪著初雪公主回到了郡守府上，酒意上頭，他沉沉睡去。

他沒有想到，初雪公主沒有睡，她走出了郡守府，懷揣著一本《論語》和一本《孟子》，獨自一人提著燈籠，在雪夜里走過這漫漫長路，來到故園，飲盡毒藥，將那把原本殉國用的匕首插入胸口，確定自己必死無疑，在與戀人的情人樹下，沉沉睡去。

昨日還是枯死的海棠不知什么時候活了過來，且在隆冬的大雪里開出艷艷的花兒來。

蘇長信伸手摘下一朵海棠，簪在初雪公主的鬢邊。

他在樹下站了很久，看雪漸漸覆蓋初雪公主的身軀、脖頸、嘴唇、鼻梁，高高的眉骨，光潔的額頭……

隆冬的雪落了他滿懷，一展開雙臂，只剩下滿襟潮濕，雪無蹤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