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反社會心態解析
楊宜音
當我不能自主或獨立地做決定時,我會感到沮喪;當我的自由選擇權受到限制時,我會惱怒;把某人作為榜樣要我學習時,我會很反感;當聽到政府官員或權威人物告誡人們要如何做時,會讓我很厭煩;規則會引發我的抗拒感。這些都是心理學家測度逆反心理的量表中設置的題目。我們可以看到,這里面有很多反映負面情緒的詞匯:反感、沮喪、厭煩、惱怒。這正是人在個人意志被剝奪和限制狀況下的感受,同時也是逆反心理產生的重要原因。
有人觀察到,現在“老百姓”都變成了“老不信”;很多自嘲為“屌絲”的人,特別對政府政策、對官員的習慣性質疑,嘲弄專家為“磚家”等。原本僅僅出現在幼兒和青少年期的逆反心理似乎漸漸進入了一種彌散期,成為社會心態的一種表征。為什么會出現“逆”和“反”的情緒及行為呢?在不贊成的態度下,選擇極端反向的情緒表達和行為背后,所“逆”的是什么?“反”的又是什么?換言之,為什么我們現在的社會上逆反心態會變得常見呢?
逆反心理在學術研究中又稱為“心理逆反”(psychological reactance),被定義為“因妨礙具體行為自由的規章制度或要求而產生的厭惡情緒反應”。當命令式的、絕對性的要求出現,并且限制了人們的選擇時,就有可能出現逆反。網絡上流行的“被××”句式,例如“被開會”“被幸福”“被同意”“被選舉”“被參與”“被平均”等,就是個體感覺自己的自由受到了某種威脅,從而很有可能作出違反規則的對抗行為和被禁止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逆反未嘗不能說是一種選擇,但是一種缺乏選擇空間的選擇。并且,是伴隨著強烈負面情緒的選擇。
逆反一般是在一種上下、主從、尊卑、強弱關系中發生的,如老師與學生、家長與子女、領導與員工等。意識到這類關系的對立,并且從情緒上表達這種對立,就可能形成逆反心理。這里就表現出逆反心理的另一個成分:不服從。在現實生活中,當社會需要傳遞社會規范,要求社會成員通過社會化學習、遵守這些規范,并且由家長對子女、教師對學生、長輩對晚輩、領導對員工、媒體對大眾提出要求和訓導,盡管這并不成為逆反心理的必然來源,但問題可能出在這種關系的固化和要求的不合理中。當社會結構固化、階層之間無法流動時,在下層中就會形成一部分人永遠處在優勢、主動和控制地位的感覺,下層成員自身無力反抗,只能在某些事情上通過不理睬、不接受、不信任等不合作態度,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怎樣消解逆反心理的形成機制呢?對于成人社會中出現的逆反心態,可以先從建立平等的人際關系和群際關系做起。官與民、富與貧、上與下、老與幼等,都可以從尊重對方開始,調整已經出現的或潛在的對立關系。其次是在平等的基礎上學習溝通和協商。溝通不僅包括表達,也包括傾聽。在這里,表達是立足于協商的表達,而不是下命令和訓斥;傾聽是立足于協商的傾聽,不給對方“戴帽子”、“打棍子”和“穿小鞋”。與此同時,社會結構的扁平化,減少上下位置感,也是消解逆反心理的途徑之一。中國文化注重上下結構,在上位的人對在下位的人擁有指揮、控制、要求的權力,而在下位的人只能無條件服從。當人們長期和全方位地處在被他人和權威掌控的生活中,可能形成逆來順受的奴隸心態或者渴望賞賜的奴才心態。而當人們出現被尊重的渴望、出現平等協商要求而不得時,逆反心理的表達就會成為一種無意識的反抗。從這一點來看,建設一個“好的社會”是減少逆反心態的制度條件,一旦我們的社會成長為一個健康的、和諧的社會,逆反心態自然就會消解。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心理學研究室主任、研究員、中國社會心理學會會長)
群體逆反因素究竟有哪些
張建新
近年來,隨著社會變革的步伐加快,貧富差距、階層分化、利益博弈之下,焦躁、仇富、仇官、對立、恨世等各種消極社會心態隨之產生。中國網民向蒼井空致敬、對政府、官員的“老不信”等,縱觀這些事件,背后所反映出的共同之處在于,越是主流倡導的社會價值觀和推行的政策法規越是會遭到大眾的質疑和批判,這種質疑和批判之聲往往會隨著公眾的情緒宣泄被進一步放大,從而加劇了“群體逆反心理”的形成。在這種消極社會心態的影響之下,人們可能會心理失衡、喪失理性思考,有時甚至會通過一些極端手段來謀求利益表達,對社會穩定造成一定威脅。
研究發現,逆反心理通常會出現在社會弱勢群體中,因其擁有的社會資源相對偏少,體驗到的社會限制較多,因此更傾向于認為自我價值在主流價值中無法實現。逆反心理的產生可以看作個體面臨壓力時的應對方式和心理調適的一種結果,他們通過對權威和主流的質疑和對抗,從而追尋自身的存在感、力量感和自身價值。盡管這種反抗有時是非理性的,甚至毫無道理可言,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給個體帶來直接的收益,但仍然是個體在面臨壓力和困境時試圖改變生存環境的一種重要選擇方式。
由于群體逆反心理同時兼具逆反心理和群體放大的兩重特性,因而不僅會降低內群體成員的理性思考能力,導致其對客觀形勢和外群體成員的行動不能作出正確的理解和判斷,還會使得外群體成員在某個群體的逆反心理和行為的壓力之下,往往也很難保持清醒的認識和決策能力,從而導致不同利益群體的沖突,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定和健康發展。
那么,形成群體逆反心理的因素究竟有哪些?心理學相關研究發現,個體在面臨社會變革壓力時,缺乏掌控感是影響社會成員心理平衡的首要因素。尤其是擁有社會資源相對較少的低階層社會成員,這種影響極為顯著。對生活的控制感是個體基本的心理需要之一,個體通過擁有控制感來獲得到世界的秩序感,并且抵御隨機事件所帶來的心理不適應感。在控制感被剝奪的情況下,個體會更多地使用整體性思維而不是分析性思維來思考問題,而分析性思維恰恰反映的是個體的邏輯推理能力,更多的和理性思考相關。
另外,控制感降低還會導致個體的敵對心理加強,更容易相信外群體成員有陰謀并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危害。另一方面,當個體感知到控制感下降時,會對外界生活環境秩序的要求升高。研究發現,個體對政府能夠很好處理政務、改善社會環境的信念能夠緩解低控制感帶來的種種不適應心理;相反,認為政府執政能力較低、社會秩序較為混亂的個體則會加劇因控制感下降而出現的心理失衡狀態。這表明,在個體控制感缺失的狀態之下,政府和外在環境秩序如果不能提供一種補償的機制,那么事態將會陷入一種惡性循環中,個體累積的負面情緒最終也將以沖突和對抗的形式爆發出來。
與此同時,群體邊界通透性也是影響群體逆反心理的重要因素。群體邊界通透性是指個體通過努力進入其他群體的可能性,其代表著不同群體之間資源和信息流動的程度。群體之間邊界通透性較差會使得社會資源分配和信息傳遞透明度在不同群體中出現巨大差異,導致同一個群體內的成員相互認同感加強、而對外群體的態度和情緒則轉為消極和抵觸。這種群體內外認同的差異常常會誘發群體性逆反心理的出現。
在社會變革、壓力加劇的今天,如何有效應對群體逆反心理直接關系到健康社會心態的形成,同時關乎到社會的進步和穩定。群體逆反心理是社會成員在感知到壓力和威脅的情境下所采取的一種應對措施,其內在核心是通過對權威或者外群體成員的反抗,從而體會到力量感和緩解緊張焦慮情緒后的安心感。個體控制感、政府執政能力和社會秩序以及不同群體之間邊界通透性是影響群體逆反心理的重要因素。
因此,提升個體控制感、加強群體邊界通透性;轉變政府在民眾心目中的權威和家長形象;顯示靈活高效的執政能力,給民眾以更多的力量感和秩序感;公正開放的信息傳遞等,是政府應對群體逆反心理的重要舉措。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亞洲社會心理學會主席)
警惕“群體逆反”心理催生偽改革
雍天榮
公眾“老不信”:群體逆反心理使然
在社會事務管理、公共管理活動中,我們必須注意群體層面的“群體逆反”心理,因為它帶給我們的麻煩遠比個體層面的逆反心理大得多。所謂群體逆反心理,就是一群人對某個事物或者某個觀念的原正確性與原正當性產生了懷疑甚至否定,走到與之相對的另一個極端上去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現象。社會上經常會出現這種現象:愈是正面宣傳的東西,受眾愈是反感;愈是批評錯誤的思想言論,受眾愈是同情;原先對某個事物絕對相信,現在卻對此徹底否定等等。這些都是群體逆反心理的表現。讓人頭疼的“老不信”現象也是群體逆反心理在起作用。
群體逆反心理不同于個體逆反心理的特點,首先是共振性,群體逆反心理存在于某一個群體內部,能夠引起共鳴,共振點產生的時間和條件相當復雜,如果能夠弄清群體逆反心理的遠處共振點,那么對于逆反心理的疏導將會有很大的幫助。其次是放大效應,群體逆反心理是群體成員之間相互影響的結果,這種逆反的力度雖然不是簡單的線性相加,但是從整體上看,程度肯定會被放大。再次是對抗性,群體逆反心理和個體逆反心理一樣,在認知、情感和行為傾向等三個要素上都具有明顯的對立性。最后是直覺性,逆反心理不是一種理性的行為,逆反者僅僅追求“反抗”行為給他們帶來的快意,對事物的判斷是憑直覺和經驗來進行的。遺憾的是逆反者卻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固執地堅信自己無比正確。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價值判斷上的群體逆反
群體逆反心理特別容易表現在需要作出價值判斷的場合中。當一群人對某個價值觀已經厭倦,一旦有人提出了與原價值觀截然相反的判斷時,就會立刻在群體中引起巨大的共鳴。群體中的成員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了其反面的東西,在另一個極端上產生了思想上的共振,同聲相應、同氣相鳴,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
為何在我國容易出現“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極端思維呢?一方面,是由于我國傳統文化中缺乏理性和邏輯素養,國學大師梁啟超在批評先秦文化的六大缺陷時就曾說過:“一曰論理,logic思想之缺乏也”、“二曰物理實學之缺乏也”,20世紀30年代儒學代表人物張君勱談到傳統時感慨系之:“……學術上既受文字束縛之苦,又標‘受用’、‘默識’之旨,故缺少論理學之訓練,而理智極不發達。此乃吾族之受病處?!绷硪环矫妫吹轿覀兩鐣哂羞@種極端思維成長的豐厚土壤,這個土壤就是我國實行了兩千多年的專制統治。專制體制壓抑了個體思考的積極性,整個社會容易陷入組織行為學中所講的“群體思考”(即一群人完全以一種思維方式思考問題,全體成員意見高度一致)的泥沼中。從整個社會來看,下級不得不揣摩上意、迎合權威,不少人把它當做升官發財的一種途徑,所以他們往往也更擅長遮蓋自己的真實想法。另外,在官僚集團內部常常存在尖銳的派系斗爭,這種斗爭針鋒相對、你死我活,雙方的觀點彼此高度對立,對于參與者來說,“站隊”比真理重要得多,所以這些參與者對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是不會去關注的,他們要的僅僅是立場——對某一政治派別的效忠。一旦某一個派系在政治斗爭中取勝,則會刻意將失敗一方的觀點和主張打上“絕對錯誤”的標簽,失意一方的追隨者則往往改弦易張,瞬間把自己過去的主張拋之腦后,和原有的派系劃清界限以表明心志,于是他們不得不刻意走到另外一個極端上去。可見,誰在斗爭中取得了勝利,誰就有絕對的話語權,權力大于真理。這種社會環境客觀上淡化了理性的作用,無意中培養了絕對化的、形而上學的、極端化的思維方式,而其經過長期的浸融,已經深入到族群成員的骨髓中去了。
“禁果分外香”:群體逆反心理產生的原因
厭倦是群體逆反心理產生最直接的原因。逆反心理是作用于個體間的同類事物超過了個體感官接受的閾限,使個體感官飽和后產生的一種相反的體驗。換句話說,是原有的事物磨鈍了我們的感官后產生的厭煩感。以輿論傳播為例:傳統媒體的評論文章,結構合理、論據充分、論點突出、論證嚴謹,但是這種固定刻板的形式帶有天然的八股性質,久而久之,讀起來感覺很空,味同嚼蠟。當網絡驟然興起,并迅速走入尋常百姓家時,就立刻引爆了其對傳統媒體的反感。加拿大傳播學者哈羅德·伊尼斯認為媒介的物理特性決定了媒介不同的傳播偏向。網絡能夠被大多數人平等地掌控,而不是在少數人手里,就是因為作為網民主體的草根階層,以濃郁的口語特點、樸實的語言、無限貼近生活的表達方式成功突破了傳統媒介的風格和技術,形成了一種自由的、對抗和解構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化??梢哉f,草根文化對主流文化造成的較大沖擊和消解,正是群體逆反心理在媒介形式上的反映。
抵觸心和好奇心是逆反心理形成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越是禁止的,就有人越想要去突破這個閾限看看究竟,西方有句話“禁果分外香”,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也給我們一個啟示:在頒布禁令的時候要盡量說明其危害性,減少其神秘性。
逆反心理在思維形式上具有求異、思辨的特點,與創造性思維有形式上的共同性,都是以反常規的特征來表現的。但是,逆反心理并不是以理性和客觀規律為基礎,支撐它的僅僅是浮于表面的感性和直覺等,根本談不上歸納、演繹等深層的邏輯形式,所以逆反心理和創造性思維有著本質的差別。
“民意”:被濫用的群體逆反心理
群體心理的極端性易導致矯枉過正,而對其的濫用更是危害無窮。有人知道這一心理的存在,為了一些個人目的,會故意提出能夠迎合這種心理的貌似正確的東西,如一些花里胡哨的新觀念、不切實際的新口號,在群體逆反心理的作用下,這些觀念、口號迅速地蔓延開去。在有著濃厚的從眾氛圍的社會中,這些“新觀念”、“新主張”會被很多人不加分辨地全盤接受,這時群體逆反心理就被濫用了。例如男尊女卑當然不對,但片面地追求男女兩性的絕對平等而忽略其先天差別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些地方要修建女性小便池,以為女性站著小便就和男性平等了,這種認識就已經錯了,而近十年中出現的“大女子主義”就更加錯謬了,它并沒有消除性別歧視,僅僅是以一種錯誤代替另外一種錯誤而已。
由于群體逆反心理是依存于數量眾多的“群眾”身上,在這種心理驅使下的意愿,必然會在形式上表現為“民意”,在數量上占了壓倒性的優勢,此時,我們已經很難清除其包含的不合理因素了,在順應民意的強大驅使力下,政府往往會被迫做出“順應民意”的決策?!皞蚊褚狻卑颜壣狭恕澳嫘小钡膽疖嚕翢o阻力地將其推向另一個極端,直到全車人都撞得頭破血流,才會停下錯謬的腳步。而此種情境下催生的偽改革也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瞎折騰,對社會起不到絲毫的推進作用。
不僅如此,群體逆反心理若伴有特定的催化劑,還會引發群體性事件。雖然群體逆反心理并不必然導致群體性事件的發生,只有在引爆點、時間、地點、有同一心理的成員在場等因素都具備的情況下,才會導致其發生,但作為社會管理的主體,必須清醒預計群體逆反心理可能帶來的危害,才能有效地處理由于群體逆反心理引發的群體性事件。
(作者為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公共關系專業委員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