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兩年我大部分時間在國內,所以有了與我在1984年出國前的中國一個強烈的對比。
中國社會深刻的變化,也體現在政治幽默上。任何一個國家,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其政治幽默的水平及流傳的廣度,是該國自由度的一個敏感指標。這像弗洛伊德所說:一個社會的自由程度,敏感地反映在它對“性”的態度上。
一個國家要有高水平的政治幽默,第一個條件,就是它剛剛在社會、政治、經濟等方面經歷了非常深重的過程。第二個條件,是這過程至少要經歷兩代人才行,如果太短,人們可能還沒達到反思荒謬和醒悟的階段。第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政治幽默要一個微妙的自由空間——最黑暗的階段已經過去,人們剛剛喘過一口氣,并且對黑暗時代已經產生了一些距離——因為身在黑暗之中,幽默感也被壓抑。若無一定的自由空間,幽默也難以流傳。
而吊詭的是,高水平的政治幽默也不易產生于一個太自由的國家。因為如果人們對現有的政治體制、政府、政策,有充分的、憲法保護的批評自由,并有獨立的法庭予以伸張正義的話,則不滿和抗議等很少會以幽默的方式表達。
“只有偉大領袖毛主席才能披”
中國在文革期間,經歷了嚴酷的大規模和持續的政治動蕩與迫害。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從外面看到當時中國的封閉狀態以及對文化的破壞、對知識分子的迫害,覺得中國的文化這下完了。在毛澤東剛去世時,只有極少數的西方學者才有機會訪華。當他們一有機會跟中國的老百姓甚至一些低級官員接觸時,發現中國人還是幽默的——這一點讓他們很欣慰。他們說,得到這些幽默后,發現中國傳統中那些博大精深的東西,還沒被完全毀掉。
我就問他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于是,兩個人跟我講了兩個幽默,都產生于文革結束到改革開放的初期。
一位政治學的教授,文革結束不久,去了一趟山東。一位陪他的官員告訴他,林彪一倒臺,中國就開始“批林批孔”,當地的農民走上講臺憤怒申討林彪,一位發言:“你這個林彪,你披上馬列主義的外衣!馬列主義的外衣,只有偉大領袖毛主席才能披,你這個林禿子怎么能披?”
而七十年代一位姓王的大隊書記曾想幽默一下,卻為此被抓了起來。那時,林彪在“九大”后被黨章規定為接班人,這位王書記在對群眾講話時說,“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現在就用實際行動向林副主席學習。林副主席在革命戰爭年代喜歡吃黃豆,給女兒取名叫林豆豆。我王書記最喜歡吃大魚大肉,所以從今天起,我就把我女兒改名為王魚魚,把我兒子改名為王肉肉——用實際行動向林副統帥學習。”王書記旋即被抓,被關了一年多,吃了很多苦頭。
“幽”斯大林與金日成的“默”
政治幽默要在一個國家嚴酷的政治經濟的現實中“發酵、窖藏”,要有足夠的沉淀,它的釋放需要一個因素才行,即官方宣傳已被大部分人認為是謊言,優質的政治幽默才能產生。
斯大林時代的殘酷史無先例,三十年蘇聯的“大清洗”,七百多萬人被捕,三百萬死于牢里,五分之三的蘇共老中央委員和高級將領被殺。斯大林在世時,人們不敢傳播政治幽默,到赫魯曉夫執政后,它們就出來了。
一個是講斯大林時期,工廠上班是早上8點。有的工人為了表現積極,7點半就到了。誰知一進廠門,就被克格勃帶走。“為什么我提前半個小時來上班,要抓我?”工人納悶地問。
“你提前半小時,肯定是趁大家還沒到,進廠里來搞破壞。”克格勃回答。
這位工人被捕的消息對其他同事震撼很大。第二天,很多工人特意延遲到8點15分來上班。沒想到也被抓起來了,工人抱怨,克格勃的回答是:“八點鐘上班,你們八點一刻才到,這不是消極怠工、破壞社會主義嗎!”
到了第三天,其他工人都準時來上班。結果,又被抓了起來。
工人申訴:“我們準時上班,怎么也給抓起來?”克格勃回答:“你們到得這么準時,肯定是藏有走私的外國手表——蘇聯國產的手表哪有這么準?你們是走私犯!”
這個政治幽默把那個制度的殘酷不講理,以及蘇聯產品的低劣都凸現出來。
另一條則是,一批工農代表到克里姆林宮向斯大林致敬。接見結束后,斯大林發現他的煙斗不見了,就懷疑有人順便拿走了。他打電話給克格勃主席貝利亞:“剛才那些代表,不要讓他們把我的煙斗帶走。”
到了下午,斯大林忽然發現煙斗在他的辦公桌上,壓在一大疊報紙和文件下面。于是,他又打電話給貝利亞:“煙斗不用找了,讓他們走吧。”
貝利亞則回答:“煙斗已經找到了。”
“已經找到了?”斯大林很吃驚。
貝利亞高興地報告:“所有那些人,經過我們刑訊室審問后,都承認偷了煙斗——現在我已經找到20多把煙斗了……”
朝鮮則是一個對比的例子。迄今為止,這個國家已經歷幾代的家族統治,成為地球上最閉塞的國家,但至今很難收集到來自朝鮮的政治幽默,原因主要是他們還沒有起碼的自由。僅有的一個帶點初級幽默水平的,大概也就是最近一兩年才流傳出來。
一位金日成大學的教授問學生,世界上現存多少種政治經濟體制?
學生答:“有三種,一種是資本主義的,一種是我們朝鮮的社會主義的,還有一種就是中國的既有資本主義又有社會主義的混雜的。”
教授接著問:“那么這三種體制,哪一種最優越?”
學生說:“這個問題難回答。”
教授不滿道:“怎么會難?再清楚不過,我們朝鮮的社會主義制度是最優越的,它一定會征服亞洲和世界,推動全世界的發展。”
那個學生就說:“我們的制度確實是最優越的,只是我擔心,如果其他的制度都被我們取代了,那么誰給我們糧食救濟呢?”
新加坡《聯合報》前社長張先生是臺灣最早訪問大陸的人之一,那是在1970年代末,他經過頗多周折才進入大陸。他覺得中國大陸的人特別幽默,在北京的一個大國營商店里,他赫然發現墻上貼著《優秀售貨員守則》,有十幾條,其中一條是“不隨便打罵顧客”。意思大概是,只需要慎重一點,此外即便打罵了顧客,也能夠當上國營商店的優秀售貨員。
黑格爾有句名言,在東方專制主義制度下,全國只有一個人是自由的,其他人都沒有。這從政治幽默上也可以體現出來,比如說,文革期間,誰敢“幽”當時政治的“默”,弄不好就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但全國有一個人可以隨意幽默,那就是毛主席。
毛主席喜歡開玩笑,路人皆知,但他老人家之后,中國人的自由程度雖然沒達到高級階段,但還是大大提升了。于是,政治幽默就生產得既多又好。
比如,有個湖南基層干部說的一個幽默:最近幾位中國院士經過研究,得出一個新的重要結論并獲科技成果獎,就是屁股比臉蛋更優秀。理由有幾條:一光滑,不起皺紋;二細膩,不長粉刺、水痘、雀斑;三節儉,不用花錢保養美容;四美觀,造型簡潔時尚;五莊重,大氣且福相;六,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真誠,不會皮笑肉不笑、兩面三刀;七謙虛謹慎,深藏不露;八辯證,既一分為二又合二為一;九高尚,忍辱負重,經常代人受過挨打;十踏實,既能連坐連戰,也不怕壓成阿扁。
這個政治幽默,既把很多中國基層干部的苦處總結出來,又把最近兩岸之間的政治互動也概括了進去。
今天,中國有了越來越多的自由,在這個有著悠久豐富文化傳統的國家,民間旺盛的創造力雖不能在主流媒體上得以表達,但至少能通過私人間流傳體現出來。相信再過若干年,如果把這個時代中國流行的政治幽默收集起來出版,傳給后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