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人間八月天。
《荀子·王制》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边@是一年中最后的美好時光,我們的土地在豐饒之后即將進入沉睡,我們需要在這個時刻為其獻上最深沉的贊歌。
八月秋收,人間有祭,我們尋找普天之下關于一年收獲的最后喜悅。
不見野地種田人
遍布四野的青紗帳里已經不見了掰玉米的人,一臺臺玉米收割機吞吐著這片大地上的物產。
秸稈被打碎歸田,帶皮的玉米棒被裝入麻袋,這是山東西部某縣城的大片玉米田,幾座規模巨大的功能糖生產企業讓這里的玉米粒乃至玉米芯都供不應求。
蟲生、風聲、機器聲,聲聲入耳,在這個秋收的季節里,舊時農耕的畫圖消失不見,但即便是多年的農把式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現代文明。
“玉米葉子太拉人了,不想受那個罪了?!?5歲的李煥明這樣告訴記者。他家一共有6畝玉米地,全部的收割工作都由機械來完成。不過,在換取了舒適的同時,他也有些猶豫:沒了秸稈,冬天燒什么草呢?
李煥明家中還有一兒一女,他們都在幾百里外的省城工作,即便家中農活再忙,老李也不愿讓他們回來。“我用這些糧食供他們走出村子,再也不想讓他們回來受這個罪。”
村里的能干農活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偶爾見幾個手工掰玉米的也大多是老年人,有些村里的年輕人甚至一年多也沒到地里走一趟。
即便是那些留守在村中的年輕人,他們也不屑于在地里忙活,“那很丟人,證明你沒本事”,這些農活便由家中的老人負責,而他們則去掙大錢,同時也關注著縣城里有關拆遷的動態:他們渴望著自己這片土地被征用開發,“起碼得補償個十幾萬吧”。
他們的愿景或許很快就要實現,站在田間地頭望去,不遠處便是一片正在興建的商貿城。
這是現代文明與農耕倫理最直接的碰撞,土地在不斷退縮,讓位于更快、更集約的商業秩序。
如今的玉米地也已經不再神奇,老李還記得小時候,在成片的玉米地里,他總能找到一些意外的收獲:野西瓜、野香瓜、野兔子、刺猬、黃鼠狼……而如今,這些土地的上的點綴品幾乎已經消失不見。
那曾經是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而如今在化肥、農藥、除草劑的作用之下,地里只是干干凈凈地長著玉米,而再也沒有原本青紗帳里豐富的物產。
作家張煒曾描繪過這樣的玉米地:在玉米地能找到瓜果、找到野豬,甚至還可以找到媳婦,玉米地成了青年人的天堂,讓書齋里的讀書人也對玉米地生出無限的遐想。
他對秋日荒野的描寫與玉米地一樣充滿誘惑:“誰見過這樣一片荒野?瘋長的茅草葛藤絞扭在灌木棵上,風一吹,落地日頭一烤,像燃起騰騰的火。滿泊野物吱吱叫喚,青生生的漿果氣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鼴鼠……刷刷刷奔來奔去。”
在那個過去的年代,野地是村里最好的公園。瓜田、草垛、青紗帳,即便漆黑的夜色也擋不住年輕的男女們,這是收獲的場所,也是歡愛的場所。在張煒的小說《九月寓言》中,露筋與閃婆在荒外野合,相依為命,以野地為家,在野地里成婚、生兒。直到露筋死后,閃婆面對村里約定俗成的另嫁村里光棍的阻力,面對其他男人的騷擾,堅定地維護她對愛情的堅貞。野地作為一種精神的恣意的流放地,表達了人性最本原的性質。
暮色蒼茫,收割完的野地上一片深褐色,黃昏正在轉瞬即逝,我看到廣闊的土地如同一個怯懦的孩子退縮在黑暗之后,遠處的高樓映照著太陽的余暉,那是一片耀眼的輝煌,我知道有著更為宏大的敘事在等待著這片土地,我也知道那些過往的悠然與繁重再也不會回來。
農場與舊時的秋味
新鮮的嫩玉米刨成粒,大柴鍋煮開,撒上玉米面,最后配上一碟老腌咸菜,農場主老陳讓我嘗了一碗最正宗的“有機”玉米粥。
“我這有機并不是那些經過層層認證的東西,耕作方式很簡單,就是回到從前,用農家肥,不打藥,種出最純的地的滋味兒?!?/p>
隨同玉米一同出產的還有花生、地瓜、芋頭,煮一大鍋,凡是來這游玩的人總要點上這么一大盆,老陳卻不怎么愛吃這個,“困難時期吃的太多了,一天三頓全是地瓜,特別燒胃,現在一看見這個胃里就泛酸。”
“我小時候,國家大修水利,一到冬天,幾萬人都在工地上忙,吃的就全是地瓜。那東西偶爾吃還行,頓頓吃,營養跟不上,只能多吃。我記得有兩個小伙兒每人吃了一大盆地瓜,然后在那里打鬧,最后胃都脹破了?!?/p>
貼秋膘,吃羊肉,老陳前幾天宰殺了一頭肥羊,他自己支起燒烤架子,請了城里的烤肉師傅,讓我們品嘗正宗烤羊肉是什么味道。
已故臺灣美食家唐魯孫曾這樣描述過吃燒烤:“真正吃烤肉,都是自己配作料,老嫩咸淡,隨心所欲。同時一只手拿長筷子扒拉烤肉,一只手拿著錫酒鑊子長吸鯨飲,一條腿蹬在二人凳上。”
“現在市面上好多羊肉來歷都很可疑。”這幾年養貂養狐貍的人越來越多,這些養殖動物都是用來做皮草的,但去除皮之后,這些肉怎么處理?沒人知道。老陳見過收扒過皮的貂和狐貍的,血紅的一袋子看著很恐怖,他懷疑這些肉都被冒充成了羊肉。
老陳的配料很簡單,一碟醬油,撒上蒜蓉、辣椒末、香菜末,羊肉蘸下去,滿口鮮香豐腴。
這碟醬油不是普通的醬油?!斑@叫秋油。紅樓夢里常提到的秋油就是這個?!彼嬖V記者:秋油就是最好的醬油。二三十年前,蘇北興化、高郵、揚州、蘇南鎮江、南京一帶,口語中仍然稱醬油為秋油,只是近些年才逐漸用的少了。
一些美食家也介紹,好的秋油要歷經三年,霜降后打開新缸,汲取頭抽,即是秋油。顏色艷,味最鮮美。
大塊啖肉是為了貼秋膘,這種豪快的吃法與秋日清雅的氛圍頗有不符,若論秋日最雅致的吃食與風味,當屬螃蟹無疑。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這是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描述賈府爽秋賞桂花吃螃蟹的生動景象。蟹放入籠里蒸熟后一點一點拿來吃,鳳姐“暖盆洗手”后,在賈母跟前剝蟹肉,先讓薛姨媽吃,薛姨媽說自己手掰吃的香甜,于是鳳姐才將蟹肉奉與賈母,后又為寶玉剝。
賈府的筵席一向都極為講究,這螃蟹宴也不例外。設宴所選的環境自然是上佳的,藕香榭中的對聯就是最好的寫照“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瀉竹橋”,再伴著那兩棵桂花樹隨風送來的馥郁花香,難怪深得賈母贊許。
梁實秋把吃蟹看做是做文章:“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灑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p>
每一個節氣都是中國人踏實的日子
人間八月,春種秋收,如今這個最樸素的耕作習慣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顛覆。農歷的節氣除了種田者,我們這些生活在鋼鐵叢林的都市客們很少關注,農耕文明的儀式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程頤曾曰:君子順時。朱熹這樣闡釋說,所謂“順時”,要達到“如影之隨形”的程度。“夏葛冬裘,饑食渴飲,豈有一毫人為加乎其間哉?隨時而已。時至自從,而自不可須臾離也”。我們若不能認識到這一點,則“時食而飲、時葛而裘,毫厘之差,其應皆忒,則將以何為道”?
按照節氣生活的也原則也反應在飲食上,用今天的話說,吃東西最好“隨時隨地”,而不宜逆時逆地(后者可以嘗鮮,卻不必經常吃)。而今天的城市人已經越來越習慣于吃反季節、遠距離的蔬菜水果,越來越提倡假日外出活動以代替家居休息,同時又越來越愿意生活在不受四季影響而冬暖夏涼的室內。這些都是朱子所說的“人為”因素,除室內的冬暖夏涼的確更舒適也顯得更“必要”外,其余多是溫飽之余的補充。這些不過是最近才“形成”的生活習慣,若按農耕文化的標準看,都是違背自然常規的,也離“道”日遠。
也許是跟小時候的生活經歷有關,作家王曉平自稱是個有“草木屬性”的人,她在《白露為霜——一個人的二十四節氣》的序言里說,“自然界對我來說不僅是精神的停泊地,更是我的愛人、親人。那些小雪、大雪、春分、雨水、小滿、霜降,一直駐在我的身體里,在我中年的時候,在我的骨頭里小聲地叫喊,就像親人一樣呼喚我回家,我被這種種聲音弄得魂不守舍,我必須得寫出她們”。
世界上大概沒有哪一個民族比我們更注重人與自然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僅存在于我們的生活和文獻中,更是融入到了我們的血液里。正如作家格非所說,中國人過去對自然的理解,不是今天我們認為的是一種氛圍、一種詩意,而是一種非常實用的東西。
這種實用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春祈秋報,節氣依次,在幾千年的文明進程里,每一個節氣都是中國人踏實的日子。《三聯生活周刊》主編朱偉這樣說:無論何時何地,我們不能沒有除夕的年夜飯、新年的爆竹、清明的掃墓、中秋的賞月,沒有了它們,就沒有了我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