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耳曼騎士

夕陽下，達爾曼太太悠閑地騎在一匹茶色駿馬的背上，她的面龐和馬的毛色都被殘存的日光染成金黃，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頭戴遮陽帽的達爾曼先生牽著韁繩走在她們身邊，把溫柔的目光投向妻子的臉……

這是一對極愛馬的夫婦，丈夫來自德國，妻子則來自英國，兩人在不同國家相似的環境中長大，他們從小跟馬生活在一起，成人后相識相戀、結為夫妻，并繼續以與馬打交道的工作為生。現在，夫妻二人來到中國，依然和他們摯愛的馬生活在一起。

這便是達爾曼夫婦，他們離開歐洲，在北京繼續自己的馬術事業。

初遇達爾曼，是在朝陽公園馬術世界杯北京站的賽場，當天并沒有他的比賽，散場時才領著妻子悠閑地出現，只穿了一身普通休閑裝，看上去像一對來觀光的外國游客，唯有腳上那對馬靴暴露了騎手的身份。見到記者和攝影師，達爾曼噗嗤一笑，像個英國紳士一樣伸出手來說了一句激起記者若干年前初學英語記憶的話：“Nice to meet you！”

簡單寒暄過后，一行人牽馬走到賽場外圍的一片空地，盡管一墻之隔就是朝陽公園幽靜的林蔭小路和草地，但由于不能把馬帶出賽場，我們只能在墻內的這一小塊地方尋找陽光。幸好，尚未落山的太陽還懸在西面，在這塊空間被嚴重限制的臨時馬場，這里已經是最適合拍照的地方了。

空地一側圍墻上掛著巨幅賽事廣告板，其中一張是達爾曼策馬奔騰的畫像，路過的時候，太太凱特把手指向了那里，開心地說：“看那！多帶勁，一會一定要讓他在那里再拍一張。”

聽到妻子的提議，牽馬走在后面的達爾曼咧嘴笑了，看了眼身邊的馬——跟畫上的并不是同一匹，似乎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擺出那么激烈的騰躍動作。繼續走到差不多適合拍照位置，達爾曼停了下來，用手輕撫馬的脖頸，馬兒慢慢地低下頭來，把頭放在達爾曼的頭邊，溫順地任其撫摸。

“我想知道，你怎么跟馬交流？”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工作就是跟活著的動物打交道，每匹馬都是不同的，你需要用心去對待它們。現在我有充足的這方面經驗，我能感受到馬的感覺，我知道應該對他們做什么——這是一種感覺，這些經驗你只能從工作中，從與他們打交道之中才能獲得。”

“那你，跟馬打交道有多久了？”

“從我還是個嬰兒開始，哈哈，我從小在農場長大，我出生在一個騎馬的家族，我的爸爸騎馬，我的姐姐騎馬，我家的每個人都騎馬，于是乎我也開始騎馬。”

1979年，達爾曼出生在德國西部小鎮維克德一個馬術世家，維克德位于德國境內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風景秀麗，聞名遐邇的魯爾河直穿過這個只有25平方公里的市鎮，和兩岸古樸的建筑一起構成了小鎮的招牌風景，維克德擁有美麗的藍天白云和歐洲傳統農場，加起來也才1萬多人口，居民在這里養的各種動物，要比人還多，孩子們在同小動物的嬉戲玩耍中長大。

達爾曼家族的傳統項目是盛裝舞步，也屬于馬術的一種，盡管這跟他后來從事的障礙賽有很大區別，但并不妨礙達爾曼從小就培養跟馬的感情。老達爾曼夫婦在維克德附近的弗倫登貝爾格鎮有一座馬場，兒子從小跟馬長在一起，并跟隨身邊的人學習騎馬的技藝。很小的時候，達爾曼就獲得了一個綽號，叫做“Peppi”——直到現在，他的朋友和妻子凱特還這么稱呼他，甚至在德文的馬術網站，發布他和妻子轉移到中國生活的信息時，都要在弗朗茨·約瑟夫·達爾曼的名字后面，用括號標上“Peppi”。

1996年，17歲的達爾曼離開學校，開始在德國馬術名宿，1976年奧運會障礙賽團體銀牌得主Paul Schockemoehle的馬場里學習。經過5年的嚴格訓練，2001年，達爾曼開始參與團體比賽，并在德國和歐洲的多項賽事中拿到名次，只是從來沒有在高級別比賽中拿過金牌，也沒參加過奧運會。雖然一直沒能在世界大賽中證明自己，但達爾曼在馬術圈子里也很有名氣。

不是什么超級明星，但達爾曼夫婦決定來中國的事，還是在德國馬術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這么一對出生于馬術世家的兩口子，遠涉重洋到一個幾乎沒有任何馬術氛圍的國家謀生，讓他們不少朋友感到非常奇怪，因為從傳統意義上講，中國根本就不是一個發展馬術事業合適的地方。不過，達爾曼夫婦卻沒這么想，雖然遠方的一切都充滿未知，但他們還是樂呵呵地踏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

“很多人想知道，什么吸引你來到中國工作？”

“OK，其實真的沒什么，就是一個朋友在北京給我們提供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機會，我們很有興趣，然后就決定來到這里。中國這么遠，但我喜歡。最主要的是，在這里，我依舊能跟馬在一起，而且能教導更多孩子走上這條道路。”

達爾曼和妻子凱特現在為北京南郊一家馬術俱樂部工作，負責訓練來此學習的中國青少年騎手，達爾曼還兼任著中國青年馬術隊的教練。平時，夫妻兩人就住在俱樂部的馬場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馬生活在一起。

這是一份非常忙碌的工作，“好像打了4份工一樣。”凱特在旁邊笑著說。

北京的生活同歐洲有很大不同，陌生的環境也要重新適應，對于每個遠涉重洋的外國人來說，光北京的空氣就是不小考驗，還好，魯爾出身的達爾曼對此并沒有太多的不適應，平時兩人呆在馬場里，相對來說還比較貼近自然，生活上的這些問題，他都覺得一切OK。

最大的問題源于這個城市。

達爾曼的家鄉雖然也在魯爾河沿線，毗鄰世界最著名的工業區魯爾區，但維克德畢竟是一個只有1萬多人口的小城鎮，趨近于歐洲傳統的鄉村風格，達爾曼也更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來到北京，仿佛走不到邊際的巨型城市滿是鋼筋水泥叢林，刺目陽光下閃耀的只有玻璃與霓虹，能找到的綠色植物很少，更不要說活生生的動物了。這種與自然幾乎完全割裂的城市是達爾曼夫婦最不喜歡的地方，不過他們之前對此有心理準備，也覺得還過得去，畢竟，馬還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是的，這里的生活同德國相比，有非常非常大的不同，但是，還好了，我們之前就知道會有很大不同，我們今年年初來到這里，已經呆了將近10個月，這種生活很不一樣，但是，很有趣。”

就像德國人小時候在Paul Schockemoehle的馬場學習一樣，現在有更多來自中國的孩子在達爾曼這里學習如何騎馬，這是他和妻子最主要的工作，在達爾曼看來，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就像每匹馬都獨一無二，中國的學徒和德國的學徒沒有什么可比性，他會按照每個人的特點去教導每一個人。

“我們有一些不同類型的學生，他們處于很多不同的級別，在我看來，有些很有天賦，有些不那么有天賦，每個人都不一樣。”達爾曼說。

但是在凱特看來，中國學生還是很有些不同的，她甚至覺得這些孩子有點可憐。因為他們在來到這里之前，根本都看不到馬，除了馬之外，他們也幾乎沒跟家庭寵物以外的任何動物打過交道，教給孩子如何跟其他生命交流是她的第一課，也是最難的一課。

凱特是英國人，跟達爾曼一樣從小跟馬打交道，她有一種特殊的本領，能跟任何一匹馬隨意親近。這一點在馬廄拍攝時體現得特別明顯，攝影師希望躲在廄里的馬把頭探出來，乖乖地跟凱特完成合影，可他完全沒辦法讓馬聽從自己的指令。一切問題在凱特站在馬廄門口以后迎刃而解，馬兒乖乖地自己走到門邊，伸出頭來溫順地任由凱特撫摸，好像見到闊別已久的親人那樣。

“你是不是能跟任何一匹馬說話？”

“是的呀！”

但是中國的孩子沒有這種本領，很多人更不知道如何平等地對待其他生命形式，這也讓他們在訓練中很難教。

“在歐洲，英格蘭、德國、荷蘭，所有的孩子都跟動物一起長大，這是一種你從兒時就建立起來的，與動物的關系。我剛出生時，我家就有馬，pippe的父母也一樣，所以，這是流在我們血液里的東西，我們能感受到馬在感受的東西，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我知道馬的感受，我們跟動物一起長大，所以我們能感受到動物的感受。”

坐在馬場外的藤椅上，凱特優雅地捋了一下自己腮邊的頭發，看了一眼遠處的馬廄。

“這在北京就是個問題，因為北京是一個巨大的城市，你只有把孩子帶離城市，才能幫他們建立與馬的關系。你要讓他們知道馬不是機器，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他們會和我們一樣有好的感受，不好的感受。這就是我們要面臨的問題，如果這個運動想在中國有所發展，你必須要教給孩子，如何和馬一起長大。”

“所以，最開始的階段，你需要教給他們如何去愛馬？”

“沒錯，你要為馬著想，因為它不是這個桌子，它不是這個椅子，它不是這張卡片，你可以把它扔在哪里然后忘記它，你必須一周七天地跟他們在一起，這就意味著你沒有哪天可以說我休息不用工作，我們不能把馬扔在那里不管，然后沒有人去照看它們，沒人為它們著想。從這個角度來說，每天都是工作日。這并不是多難的工作，但是你必須把馬的感覺當成自己的感覺。”

說到這里的時候，凱特略微有一點激動，她一邊說，一邊拍打著身邊的桌子椅子，以證明馬和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不一樣。

“在這個城市，我們看不到動物，哪怕是在這個巨大的，有很多綠色植物的公園內，我們也看不到什么動物，這兒頂多只有鳥。”

“是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來到這里，進行我們的工作，年輕人必須學會，如何享受一種生活，離開城市，跟活的動物們在一起，在鄉村之間，享受這種生活。”

“你需要教給他們如何享受生活？”

“想從事這個項目，你必須學會享受跟馬一起的生活。”

對于那些從小生長于現代化城市中的學生來說，他們首先要學會回到自然，把馬當做一個和自己平等的生靈看待，用心去愛它們，才能真正和馬成為朋友，才能感受到馬的感受，才能真正成為一個騎手。

真正的騎手，和馬心意相通，感同身受。

“在比賽或者訓練中，如果馬受傷了，你能不能感受到它的疼痛？”

“當然可以。在比賽中，有時你會察覺到，哪里出了問題。之后你必須去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可能是我犯了錯，也可能是馬犯了錯。這是非常有趣的事，因為每匹馬都不是機器，我們騎在它身上，我們是一個整體，但必須由我做決定。在這其中，我或者馬都會出問題，之后我會想，哪里出了問題，然后下一回合做得好一些。”

“如果馬變得生氣了，怎么辦？”

“呃……”

就在達爾曼為這個問題考慮答案和措辭的時候，凱特在一旁堅定地說：“馬永遠都不會生氣。”

“嗯，是的，一般不會，一般不會。”達爾曼說。

凱特看了丈夫一眼，繼續說：“馬不會生氣，馬只會在與人相處中，學習經驗，僅此而已。”

來中國大半年，達爾曼夫婦的生活從新鮮逐漸走向單調，最主要的問題是，因為有馬要照看，他們沒有時間出門休假。在中國，他們有很多希望去的地方，不過目前還只能在北京周邊轉悠。

這幾個月，達爾曼印象最深的出游就是去爬了長城，過了一把“好漢”的癮。不過他們現在最想去的地方卻是上海——中國境內的另一個超級城市。

“上海是一個不一樣的城市，你知道，我們去了長城，去了北京很多地方。但我們知道中國還有很多很多有趣的地方，美麗的地方，我們都想去看看，但是現在我們沒有時間。”

“上海是另一個超級城市，但它還是一個城市，你們有沒有想過去看看中國的山川河流，其他的地方？”

“是的，我們想去一切這些地方，這些美麗的地方有趣的地方，但是這并不容易，因為我們得工作，我們還不能離開我們馬。”

“那你們有沒有做一個出行的計劃？”

“還沒有，現在還沒有，但我們在試著做一個計劃。”

拍攝進行到最后，達爾曼如約來到他那幅巨大的畫像旁邊，自己還比了一比畫面上的姿勢。隨后，他伸手招來了凱特，兩個人在畫像前擺出一個甜蜜的POSE，秀了一會，達爾曼干脆將嘴吻向了妻子的臉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公園內開始起風，吹在身上讓人很覺得有點冷，友好地道別之后，達爾曼夫婦手挽著手離開，轉過頭，緩步走向場內那一排臨時馬廄，馬兒在那里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