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魚船在浩瀚的海上行駛了一天光景,夜色降臨
了。甲板上的水手們降低了船帆,留下兩個人守崗后,
一溜煙兒地鉆進了船艙。
水手們抓了桌上的食物席地而坐,大口咀嚼著。老
施抓了一條烤羊腿,端了一壇酒走到船艙陰暗處坐下。
“怎么樣,第一次出海還習慣吧。”他撕了一口羊
肉,轉頭望著身旁端坐在暗影中的男子。老施與男人是
今早上在港口相遇的,男人搭乘老施的船出海。
閉目養神的男人緩緩睜開眼,臉上有著極力忍受的
痛苦。船航行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因為暈船而吐了好
幾次,于是從甲板上下到船艙里休息,中途又吐了好幾
次,膽汁都只差吐出來了。他從老施手中端過酒壇,仰
頭喝了一大口,這才稍稍舒緩了緊蹙的眉頭:“這出海
真不是人干的事!”
老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多出海幾次就好
了,我也是這么過來的!”
老施是這條捕魚船的船長,也是這條船上最年長
的水手,不過三十出頭,卻有著二十多年的航海經驗。
他祖輩上就是漁民,自小便在船上摸爬滾打,對大海有
著常人難以比擬的情愫和了解。不過也因為漫長的海上
歲月,讓他的皮膚黝黑如墨染一般,臉上的皺紋更是
又多又深又長,仿佛一條條小溝壑遍布其上,雖然年方
三十,卻似五旬老人一般滄桑。
男人點點頭,將酒還給老施。老施接過來喝了一
口,扭頭打量著他:“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怎么想著要
隨我們出海呢?這海上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呀!”
“在陸上走了很多地方,卻從沒見過大海,所以想
著要出海來看看?!蹦腥说匦?,眉眼間卻籠著一層
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老施嘿嘿笑了兩聲:“倒是挺符合你的名字?!彼?/p>
記得男人的名字叫徒生。
“我們還要航行多久呢?”
“過了今夜,再東行一日就到了,那里臨近鮫海,
有著其他地方沒有的珍稀魚類,能賣個好價錢?!崩鲜?/p>
喝了一口酒,將酒遞給男人,“再來一口?”
男人笑著搖搖頭:“一口就夠了!去鮫海捕魚沒有
關系嗎?我一路南下時,也偶有聽聞鮫人襲擊漁船的事
情?!?/p>
老施縮回手搖搖頭:“哪有那么容易碰到鮫人!就
算碰到了,往海里灑點酒水,也就能相安無事了?!?/p>
有傳言鮫人喜愛干凈,若在經過其領域時以酒撒入
大海,則能消除鮫人們的抵觸情愫而避免被攻擊。
“哈哈,說不定是鮫人貪杯,所以想了這法子來讓
人們主動送酒給自己喝?!庇兴中Φ?。
徒生也笑了起來,道:“不過話說回來,這人身魚
尾的生物你們可有誰曾見過嗎?”
水手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搖搖頭,臉上明顯浮起一
絲警惕。老施不著聲色地打量著徒生,笑道:“那東西
可不容易見到,況且還是不碰見的好?!?/p>
徒生明顯感受到了大家對鮫人的避忌,氣氛一時沉
悶起來,讓原本腥悶的船艙更加壓抑了。
“哎喲,我出去叫那兩個小子進來吃東西!”老施
仰頭喝完最后一口酒,爬起來拍拍屁股鉆出艙去。水手
們也都匆匆吃完食物,然后各自尋了地方歇息。
徒生尾隨著老施走出去,天上的月亮如一個銀盤
懸掛在天邊,滿空的星辰眨巴著似乎在說話,充滿了神
秘。
“你都到過哪些地方呢?”老施吧嗒吧嗒地抽著草
煙,問道。
“烏江、沙漠都走過,從幻水城出來后,我一直南
下,便到了這里?!蓖缴馈?/p>
“想想都覺得不容易?!崩鲜u搖頭,臉上有著欽
佩之色,“那你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是為了尋找什么?
還是為了遺忘些什么?”
“為了……”徒生眼底浮起一層灰蒙,悲傷之色閃
現著。他垂下眼瞼掩去眼中神色,淡淡地道,“為了履
行我對一個人的承諾。”他的頭微微抬起,眼睛望著遙
遠的地平線,雖然那里除了綿延無際的海水和虛空什么
都沒有,“那個人……她想要走遍世界,聽最好聽的故
事,看最漂亮的風景,可是她沒有這個機會。所以我代
替她走,搜集無數個動聽的故事帶回去,說給她聽?!?/p>
“這樣啊……”那應該是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吧。
老施心里想著,年輕人的情啊愛啊的事情他也經歷過,
不過徒生心里的執念卻叫他有些訝然。
“你呢?”徒生對老施有了一些好奇,“看這遠洋
捕魚,也不比在刀口子上討生活的人輕松,你怎么就能
做這么久?”
“這輩子,除了捕魚,我也沒其他事能干的?!?/p>
老施抽掉最后一口煙,將煙嘴丟進海里,幽幽道,“況
且,我遲早也是要死在海上的吧?!闭f這話的時候,老
施的手不自覺地朝著腰間摸去,那里懸著一個青灰色的
小酒瓶子,徒生只道他是要解開來飲上兩口。結果老施
的手在酒瓶子上反復摩挲著,更像是內心惆悵時的下意
識之舉。
“莫非裝的是其他東西嗎?”徒生內心里暗暗好
奇。
“你說,鮫人是如何存活在這變化無常的大海里的
呢?”徒生問道,“也不知道這水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
模樣。”
老施的面色有些變了,他盯著徒生,冷聲道:“你
言語間屢屢提及鮫人,莫非此趟出海另有目的?”
徒生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抬眼望著老施,清淡的
眸子里閃爍著奇異的光:“我出海來,便是為了尋那鮫
人?!?/p>
“為了什么?鮫珠?寶藏?你趕緊打消念頭吧,尚
且為時不晚!”老施語氣凝重道。
徒生搖搖頭:“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又如何值
得我拿性命去賭?”他望著面前一臉冷意的老施,道,
“我是勢在必行的。”
“如此看來,你找上我也是早已算計好了的吧?!?/p>
老施冷哼。
“宛南這一帶,唯有你的船會遠航到南浩瀚洋的鮫
海區捕魚,這并不難打聽到。而且,當年你落進鮫海卻
在一個月后奇跡地回到漁村的事情雖然年代已經久遠,
卻也還有人記得。”
“你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嗎?”老施冷瞄著他,
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那是海神!可以操縱這海里的一
切,瞬間就能將你擊得粉碎,你不怕嗎?”
徒生搖搖頭,從腰間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遞給老
施:“到了鮫海,你給我一艘小漁船然后離開,這是我
所有的家當,用來換一條漁船綽綽有余了?!?/p>
那一袋金子,至少有二三十兩之多,足以抵他一年
的捕魚收入,可是老施的臉仍舊是冷冷的:“你當真認
為自己能找到鮫人嗎?”
“有八成的把握吧,不過這也很難說?!蓖缴p嘆
了一口氣。
“不怕死,不后悔?”
“不后悔!”徒生目光卻堅硬如鐵,沒有絲毫的猶
疑。
老施盯著年輕人的臉看了半晌,知道再多說也無
用,便也輕嘆了一口氣,接過徒生手中沉甸甸的錢袋,
道:“我本可以掉轉船頭救你一命,不過既然你主意已
決,那就成全你吧。”
老施抓著錢袋,轉身朝船艙走去。
“如果不介意的話,能說說那件事嗎?關于鮫
人……”徒生望著他的背影道。
疾走的身影聞言頓住,良久,才緩緩轉過身來。
“你真的想知道嗎?不怕鮫人因此而殺了你?”老
施朝著大海努努嘴,“它們可是什么都能聽得見的。”
徒生無所謂地聳聳肩,淡然道:“在你看來,我聽
與不聽都生機渺茫,那又何妨多聽一個故事?”
老施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你說的不
錯,在我眼中,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因為沒有誰能逃出
來……”最后一句更似是自語。他又走回來,倚著船欄
坐下,從懷里摸出草煙點燃,吧嗒地猛抽了一口。
“十年了,這件事在我心里壓了十年,還是第一次
跟人說起啊……”他望著黑暗的海,瞳孔漸漸失去了焦
距,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十年前的我,正是二十歲的年輕小伙,那年秋季,
我第一次去遠海捕魚。船隊南航了三天,在臨南浩瀚海
的區域緩了下來。我爹和水手們便開始將事先放在甲板
上的漁網往海里一層一層地撒,等到網罩全部灑進了海
里面去了,船便拖著水里的漁網開始加速前行。這是與
淺水捕魚全然不同的方式,我第一次見到,甚是興奮,
追在水手的屁股后面狂問收網的時間。
我爹撒完網坐在船尾上抽著水煙,就回我說:“還
沒影兒呢,最早也要到下午?!蔽揖娃D頭去瞧大洋上的
其他捕撈船,只見大洋浩瀚無邊,那些正在遠處作業的
漁船就像漂浮其上的小樹葉一般渺小。
我在船上睡了個回籠覺,等到我鉆出艙外時,海里
的漁網已經收了一大半,甲板上堆滿了纏在漁網中活蹦
亂跳的魚,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很是壯觀。我爹和
水手們正在拉海里的網,我急忙跑過去幫忙,這一網吊
起來的時候,大家都發出了驚嘆聲,只見那滿滿一網的
魚中,比人高大的魚多不勝數,甚至還有一條碩大兇猛
的虎鯊在拼命地掙扎著。
我在濕滑的甲板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卻還是一腳絆
在漁網上,哧溜一下就朝著魚堆里栽去,頓時跌了個狗
吃屎。正在拉網的水手們聞聲回頭,瞧見眼前情景,頓
時大笑起來。
我掙扎著從魚堆里起身,奈何甲板濕滑,魚又太
多,爬了幾次竟沒爬起來,反倒將滿堆的魚全給撥開
了。我沾了一身腥臭,索性抓著漁網一通亂抖,將網里
的魚全部往四周撥去,頓時整個甲板上都布滿了魚。
突然,一聲清幽的嘆息在我耳邊響起,令我生生打
了個冷戰。要知道,大家都在船邊上拉網,我身邊除了
魚還是魚,怎么會有人的聲音呢!我回頭一看,頓時驚
得連滾帶爬地退到船邊上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看見了什么嗎?”老施的臉上浮起一絲
驚恐的表情。
“鮫人嗎?”徒生應道。
老施緩緩轉過頭盯著徒生:“那是我這一生噩夢的
開始?!?/p>
“魚……魚……人……”我渾身打戰,口齒不清地
伸手指著漁網中那個人身魚尾的怪物!我爹聽見我聲音
有異,扭頭回看了一下,手中拉起的漁網頓時唰唰唰就
往海里掉,其他人瞧見了也驚得呆若木雞一般。
那個漁網中的生物似乎察覺到了大家的驚訝,隔著
漁網朝著我們看來。我看見她的眸子是湛清色,似乎蒙
了一層灰色的膜,卻是沒有眼白的?!笆酋o……鮫……
鮫人……”年長的阿金結結巴巴地指著漁網中的生物,
“老大,我們……捕……捕到了……鮫……鮫人……”
我爹是個在海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人,什么奇
聞異事都見過,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鮫人,心里也被嚇壞
了??墒茄垡娖渌嗣嫔辖允腔炭种?,心想自己身為
船長萬萬不能也膽怯,于是佯自鎮定地朝著鮫人走去,
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來將纏在鮫人身上的漁網稍稍拉開
一些。
我縮在我爹的身后,膽怯地望著漁網中的生物,只
見她生著一頭湛藍的長發,宛如一片柔軟的海藻披灑在
身上,皮膚是淡淡的肉色,裹著一層輕薄光滑與海水一
般藍的紗,腰身以下卻是一條生滿了鱗片的海藍色大魚
尾,尾端吸附著兩只黃色的海星——卻是一個鮫女!
我意識到這一點,頓時面紅耳赤地縮回脖子,縱然
知道眼前的生物不是人,可是那與妙齡女子無異的上身
仍舊讓我害羞不已。
漁民之間傳聞,海上有人身魚尾的族種鮫人,御鯊
而行,能只手翻船,使人葬身大海。且不時有傳聞出海
的漁船遭遇鮫人攻擊而沉沒,讓遠海捕魚的漁民心生畏
懼。
“這可怎么辦呀!”我躲在后面聽見我爹自語著,
心里也焦急不已,卻更手足無措,只好又悄悄盯著那鮫
女看。只見那鮫女扭頭環顧著四周,眼里布滿了防備之
色,身下的魚尾巴不停地拍打著,而她的魚尾上已經掙
落了好幾塊魚鱗,臨近尾鰭的地方,因為掙扎得太厲
害,漁網深割進了肉里,滲出鮮紅的血跡。
“爹,我們將她放了吧?!蔽依业囊陆钦f。
我爹回頭瞪了我一眼,說:“要是把她放回海里,
她卻領了更多的鮫人來可怎么辦?”
“就是,不能放!”眼見鮫女被纏得動彈不得了,
旁邊的水手也點頭附和著圍了過來,蹲在我爹身邊細細
地打量著。
似乎是聽懂了我們的話,那鮫女掙扎了起來,那漁
網是越掙扎纏得越緊的,細細的絲割在她的身上,更多
的血痕從身上顯露出來。她滿臉無助地望著眾人,眼里
瑩光閃現,竟然墜下一顆光華四溢的珍珠。
“ 那 是 …… 鮫 珠 啊 ! ” 阿 金 驚 道 。 他 們 都 太 過
震驚,竟然忘了這種海中生物有著市價不菲的珍貴寶
貝——鮫珠!
“老大,這鮫珠可是極好的寶貝!”水手們的眼里
流露出貪婪的目光。我看見阿金悄悄拽著我爹的衣角,
用力地拉扯了幾下。我想,他是在叫我爹下決心吧。人
為財死鳥為食亡,在這絕世珍寶面前,人內心的膽怯恐
懼卻都瞬間煙消云散去了。
我愣愣地瞧著漁網中的鮫女,只見更多的鮫珠從
網里滾落到甲板上,被水手們爭搶到手里。此時太陽已
落下,鮫珠在夕陽的余暉下,仿佛籠罩著一層瑩粉的水
霧,耀人眼睛。而鮫女的發梢與身體上,也開始凝上了
一層薄鹽。
“老大!”阿金用力拽了一下我爹。我蹲在身后瞧
不見我爹臉上的表情,只感受到一陣冗長的沉默,然后
就見我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然后,其他人就動了,有人朝著船艙底奔去,還有
人開始用更多的網來纏繞鮫女。我呆呆地望著這一切,
心里很想說放了她吧,可是卻害怕被眾人責罵。那網中
的鮫女忽然朝著我看過來,眼里充滿了恐懼和無助,那
樣的眼睛,雖然沒有眼珠,卻像兩柄刀剜著我的良心。
我清晰地聽見阿金在我爹耳邊悄悄說:“那不過就是一
條魚!”可那樣的眼神,卻是與人無異啊!
就在他們抬裝魚的大桶上來準備將鮫女抬進桶里
去時,海里忽然響起了一陣悠長而美妙的歌聲,似云
似霧,如夢如幻,空曠而縹緲,脫俗而清冽,似哀,似
號,如泣,如訴。大家都被這婉轉的歌聲所迷惑,臉上
浮起一絲茫然。而漁網中的鮫女卻焦躁不安起來,不停
地扭動著魚尾拍打著甲板,發出“啪啪啪——”的聲
音。驀地,鮫女張開嘴,發出與歌聲相似而又略有不同
的聲音,似乎在回應著那歌聲。
“快,捂住她的嘴!”阿金一手捂住鮫女嘶喊的
嘴?;艁y中,鮫女一口咬在他的手上,鮮血瞬間噴涌而
出滴在甲板上。那鮫女的嘴上沾了鮮血,嘶吼得更加厲
害。水手們急忙撲上去將她箍住,七手八腳地捂住她的
嘴。
剛剛還風平浪靜的大海,突然之間就咆哮了起來。
風浪陡起,巨浪翻涌著拍打著漁船。我被搖晃得在甲板
上滾了個圈,穩定身子望去,只見翻天巨浪中,隱隱有
黑色的影子在晃動——那竟是騎著鯊魚的鮫人!成百上
千的鮫人!每一個鮫人的手中,都握著長矛一般的魚骨
刺朝著漁船咆哮!
水手們都被嚇住了,鮫女嘶叫得更厲害了,尾巴
啪嗒啪嗒地拍著甲板,朝著船邊上撲去,似乎想要躍進
海里去。我眼見鮫女的魚尾被漁網勒得更緊,傷口上的
血不停地涌出來,心想如此下去她就算不死也要受傷,
到時候只怕我們大家也沒了活路。于是,我心一橫,沖
過去一把撥開眾人,抱住鮫女的腰,也不管她聽不聽得
懂人話,劈頭蓋臉就說:“你不要掙扎,不然尾巴就要
斷了。我不會傷害你,我送你回大海,你放過我們好不
好!”我是豁出去了,如果這招不行,那我們就都等著
葬身魚腹。
鮫女似乎是聽懂了我的話,掙扎了兩下便安靜下
來,仰頭望著我。我見她竟能聽懂,頓時瞧見了一絲生
機,遂又說:“你先讓他們退開些。”那鮫女聞言,嘴
里唱起難以言喻的歌謠。那些騎著鯊魚的鮫人們聽見歌
聲漸漸退開,遠遠地望著漁船上的人們。
我小心翼翼地將纏繞在她魚尾上的網扯開,鮫女獲
得自由,撲騰著尾巴就朝著船邊上躍去。我急忙一把
箍住她的身子,不讓她躍進海里去,“你答應放過我們
的,不會反悔吧!”的話還來不及說,那鮫女忽然轉身
捧住我的臉,湛清的眼珠里映出我驚慌失措的臉,然后
我的腦海里忽然就響起了一個空曠的女音:“你隨我跳
進海里,我就不反悔——”
原來她能聽懂我的話,也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呆愣地望著她,不明白她到底是何目的。可是
抬頭瞧見不遠處成群的鮫兵,又回頭看了看縮在一團驚
恐的水手們和我爹,心想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唯有賭
一把了。于是,我點點頭,咬牙抱起鮫女快步走到船
邊,將鮫女倚靠在船欄外,沖鮫女說:“你可不能反悔
?。 ?/p>
鮫女回頭望著我,面上也不知是喜悅還是其他的神
情,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走吧——”然后,牽起我
的手朝著海里落去。
入海前,我看見鋪天蓋地的鮫兵朝著漁船擁來,黑
壓壓的一片。
我落進大海里的時候,有一瞬間被巨大的水壓震暈
了頭腦。懷里的鮫女一沾海水,就飛快地從我懷里滑了
出去,歡快地游開了。我睜開眼睛,看著水里鮫女飄舞
的頭發和輕盈矯健的身影。此時已是傍晚,有紅艷似火
的晚霞光穿透水面折射進海里,鮫女在這如夢如幻的光
影中游動,仿佛海神女降臨。我呆呆地望著,竟然忘記
了漁船上的人。直到四面八方擁出騎著鯊魚的鮫人,手
執長矛將我團團圍住,我才回過神。
那些圍住我的鮫人卻都是男性,頭發高聳如魚鰭,
露出像魚鰓一樣一張一合尖而薄的耳朵。他們的眼也都
是烏青色,沒有眸子,嘴里露出尖銳而鋒利的牙齒,兇
神惡煞地盯著我。我被鮫群包圍,心里反而沒了之前的
膽怯和害怕,于是不掙扎也不抵抗,任由海水的浮力將
我往上拉去。鮫女在四周游了片刻,突然一個轉身折了
回來,一把拉住即將浮出海面的我,朝著深海處游去。
我被拉著前行,回頭望向漁船所在的地方,隔著
海水,我隱約看見無數頭青黑的生物圍著碎裂的船骸打
轉,那鋒利的牙齒幾乎能咬碎一切。我想,他們都死了
吧,我爹,阿金,那些水手們,想到此只覺得內心里悲
傷不已,貪心終究害了他們的命。
那些騎著大青鯊的鮫人們也都開始散去,只有幾個
騎著鯊魚遠遠地跟隨在他們的身后。
我被鮫女一路拉著往下,海水漸漸深了,胸悶氣短
的感受越發明顯,我睜大眼睛,只覺得腦子里忽然一片
鳴響,幾乎要窒息了。鮫女似乎覺察到了我的異樣,轉
過身來伸出手指在我的額頭輕輕畫了兩筆,似乎是寫了
個字,又似乎是畫了個符號。然后,我只覺得鼻肺間一
震,胸悶氣短的感覺頓時消失了,就像是被注入了無盡
的空氣。如此又潛游了一段時間,并無窒息的感覺,仿
佛自己已經化身成為了那海底的魚兒,可以盡情暢游而
不必擔心會被水淹死。
如此又潛游了很久,久到我感覺自己幾乎要累癱在
海底時,一座城市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那是一座巨大的
海底之城!
那是用巨大的珊瑚與柔軟的海草搭建而成的城市,
整座城市倚在一塊巨大的海石下,就像是一個搭建在巖
石底的鷹巢。有無數條閃著微光的燈籠魚在其中游弋,
就像陸地上夏日夜里的螢火蟲。
鮫女牽著我游進城中心的珊瑚林,珊瑚中心是一處
附著海星、貝殼等五顏六色裝飾物的圓形房屋。當我們
靠近的時候,那房屋頂緩緩升了起來——那哪里是什么
房屋,那赫然是一只巨大無比的蚌??!那是比貴族庭院
還要大的巨蚌!我望著那奇大無比的蚌屋,覺得自己在
它面前便如螻蟻一般渺??!
鮫女拉著我游進巨蚌中。蚌內鋪著層層水草,上面
覆蓋著淡金色的薄如蟬翼的綃,勾繡著不知名的圖案,
威武霸氣撲面襲來。蚌屋中間卻又是一只張著嘴的蚌,
那蚌卻要小得多,卻仍舊能夠躺五六個我進去。蚌兩
側,各十名鮫兵持矛而立,神情肅穆。
只見蚌中一個鮫人緩緩坐起了身子,我細細望去,
見那鮫人有著耀眼的金色頭發,頭上戴著一頂珠光四溢
的金冠,一顆碩大的金色珍珠鑲嵌其上,而更為耀眼
的,是鮫人的魚尾——那是一條閃著耀眼金光的黃金魚
尾!
鮫女朝著金色的鮫人匍匐下身子膜拜,我見狀亦急
忙跪了下來,卻忍不住又偷偷抬眼去瞄,只見那鮫人穿
著金色的紗,胸前貼著兩片瑩白的貝殼,原來也是個鮫
女。我心里暗暗地想,她應該就是這座城的主人吧。
“洳琊!你見到的應該就是鮫族里最偉大的秘術
師,那個能操控整片大海的鮫人!”徒生突然有些激動
地打斷老施的話。
老施聞言猛地望向徒生,臉上浮起急切的神色:
“你認識她?”
“我也是聽說?!蓖缴鷵u搖頭,“陸上不知多少
人想要見她一面,卻無從找起,不想你竟然見過她!
據說,只要能見到她,她就能滿足你一個愿望,任何愿
望!我此番出海要尋的……”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
言,徒生住了嘴。
老施意味深長地盯著徒生,緩緩搖頭:“你真認
為自己能找到她嗎?就算見到了她,那也是要付出代價
的,你受得起嗎!”
徒生垂下頭沉默著,良久,抬起頭來望著老施,眼
睛清亮得宛如墜進了星子:“每一個人心中,總會想要
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就是那種明知道自己做下去不會
有好結果,卻仍然非做不可的事?!?/p>
“唉——”老施長嘆著,“我果真是老了,瞧慣了
大風大浪,對生死早已交由命運的我,聽到你這一襲熱
血澎湃的話,實在無法認同。以卵擊石、螳臂當車這樣
的事情,全不過是因為內心的執念,結果呢?我無法了
解你內心里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我只是看見你正當
壯年,卻非要往地獄跳!唉——”他又搖了搖頭,“當
真值得嗎?死了連尸骨都要遭魚類啃食的結果,你也不
畏懼嗎?”
“有些事情,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想還是不想?!?/p>
徒生淡淡地望著他,眼神薄涼得仿佛夜空的月色。
那個金發鮫女,也就是你所說的洳琊,她朝著我
游過來,問我:“你愿意留在這里嗎?”我驚愕地抬起
頭,卻正對上洳琊凝視我的雙眸——那是怎樣的一雙眼
睛啊,純凈得就像是兩顆黃水晶鑲嵌其中,卻又閃著無
盡的旋渦,將我深深地吸引住。我內心的悲傷、快樂、
欲望、心思盡顯其中,仿佛一面銅鏡照射出了我內心里
所有的想法。
“我可以讓你擁有享用不盡的財富,只要你留下
來,這大海里的財富隨你挑選。你再也不必忍受風吹日
曬雨淋,你可以永墜溫柔鄉,而這些,都將是你最柔順
的奴隸?!变茬疠p輕一揮手,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游了
進來,將我團團圍住,用她們豐滿柔軟的酮體在我身上
摩擦,這些女人并沒有鮫人的魚尾,而是實實在在的陸
上女人的雙腿。
就在我幾乎要點頭答應時,沉沒的漁船,慘死的水
手們和我爹的模樣突然從腦袋里蜂擁出來,讓我打了個
冷戰,倏然回過神來。
我手忙腳亂地將撕扯我衣物的女人們推開,沖著洳
琊搖頭:“我要回去!”
洳琊的臉突然變了,她的臉上浮起一絲冷漠,眼光
就像最寒冷的冰刺戳著我。其他的鮫人早已忙不迭地跪
了下去,我也低下腦袋趴在地上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著,
心想:我只怕就要被拉去喂魚了吧。
如此跪了良久,突然有鮫兵游上來,架著我朝著一
旁的房屋游去。我掙扎著回頭,卻瞧見洳琊冷冷地盯著
我,就像人們望著即將被捏死的螻蟻一樣。
鮫兵將我關進了一個巨蚌中,那些裸女們也尾隨而
來,對我極盡挑逗之事,逼迫我與之交歡。我心想,遲
早是要死的吧,便也半推半就了,看她們想把我怎樣。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眼見每日除了吃喝玩樂再無其他,
我便生了要逃的念頭??墒前鰞扔信觽兝p著,蚌外還
有鮫兵把守,卻又如何逃脫得了?眼見逃跑無望,我便
失了活下去的心,于是食物也吃得少了,人便日漸消瘦
下去了。
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蚌殼再開啟的時候,我赫然
發現那個帶著我潛入海里的鮫女來了。鮫女是來給我重
施法術的,到此時,我才知曉自己竟然已在深海里待了
整整十日。我跪在鮫女面前,雙手抱著她的尾巴不停地
叩頭懇求:“我們本是無意間捕獲了你,我也沒有傷害
你,請你放我走吧。”
鮫女悲憫地望著我,湛清的眼睛里流動著精光。她
搖搖頭,從我身前滑開,轉身游走了。見懇求無望,我
越加悲傷,整個人很快便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那些原本
纏著我的鮫女們也都不再來了,留我一個人在蚌內自生
自滅。如此又過了十天,那個鮫女再一次過來給我施法
時,望著瘦骨嶙峋已經喪失了行動力的我,面上有了一
絲變化,她撫著我的臉說:“你真的要回去嗎?”
此時的我已經虛弱得沒有力氣說話,躺在蚌內緩緩
地點點頭。鮫女輕嘆了一口氣游走了。我見鮫女離開,
頓時萬念俱灰,心想自己真要死在海里了,頓時號啕大
哭起來。不想那鮫女隔了一會兒竟然又回來了,她伸手
捧著我的臉,望著我說:“王答應讓你回家——”
原來,鮫女瞧見我日漸消瘦,離死不遠了,念及我
曾救自己的命,于是去求女王放我回陸上去。第二日,
鮫女便召喚來虎鯊,送我回到了陸地。
我在陸地上走了很久,回到家鄉時,村里的漁民們
都炸開了鍋,因為他們都聽聞遠洋捕魚隊遭遇了大風暴
全軍覆沒,又見我好端端地回來,都只覺得驚奇不已。
在一次酒后,我不小心透漏出了當時捕魚隊覆沒的真正
原因,人們才知道真相。至于這海底奇遇以及如何生還
之事,我卻只字未提,事件也就漸漸被淡忘了。不想十
年前的事情了,竟然還能讓你打聽到,也算難得啊。
此時的天空月已隱入西天,東方有微弱的光穿破厚
重的夜。
“天亮了,故事也講完了?!崩鲜┱酒饋?,望著日
出的方向。
徒生盯著老施,開口道:“洳琊放過你的代價是什
么?”
老施聞言怔了怔,眼神有些閃爍起來。
“還有,那些類人的鮫女為何要與你……”徒生臉
上浮起一絲赧色。
老施從懷里摸出一根草煙點燃,徒生清楚地看見他
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似乎在極力抑制著內心的恐懼。老
施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直到煙燃到了指節邊,他才緩
緩地抬起頭,布滿密紋的眼眶里,折射出復雜而詭異的
光。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些形似人類的女子其實都
是鮫女用秘術化出雙腿,專門與人類男子合歡的,這樣
做是為了生孩子……”
“生孩子?”徒生詫異道,心里驀地沉重起來。陸
地上是有傳聞,鮫女可與人類結合產子,不過生下來的
孩子并不能似鮫人一般在水里來去自如,那么,他們這
樣做又是為了什么呢?
老施緩緩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彼麃G掉煙嘴,
拉過徒生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手心輕輕地比畫了幾個
字,“如果你能僥幸活下來,也許你就能找到答案?!?/p>
海神之眼。
老施在他的手心里,寫了這四個字。
徒生望著空無一物的手掌,點了點頭,緩緩握緊了
手。
東邊的光漸盛,將大片的海都照成了金色,波光粼
粼間,有成群的海豚跳躍而起,破開海面沖向了高空,
然后重重地落進海水里。
老施望著眼前的美景,眼睛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層虛
空與迷茫。他瞧了片刻,轉身朝著船艙走去。徒生回頭
望去,只見他原本滄桑的身影越見萎靡之態,似乎有更
沉重的枷鎖罩在了他的身上。
第二夜,水手們都睡了,徒生卻睡不著,從船艙走
出去,靠在艙外吹著海風。突然,零碎的低吼被風吹進
了耳朵。他貼著船艙外壁望去,只見甲板上,阿忠正在
與老施爭吵著。
“你真是要死了,竟然帶他去找她,你是要害死我
們嗎!”阿忠低吼著,“你什么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只怕現在她已經知道這渾小子在船上了,你這樣冒險幫
他,是腦袋壞掉了嗎?你是要我們給他陪葬??!”
“阿忠,不要說了,我已經答應他了。況且,他給
了我們錢,到了之后我們把救生船給他然后就走,不會
有事情的。”老施有些不耐道,“何況,他一個旅人,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帶著他莫非丟他下海去?”
“這樣的事情你又不是沒干過,現在倒是扮起好人
來了。那些被你丟下海的難道就不是人嗎?”
“住口,不要再說了!”老施忽地回頭朝著四周看
去。徒生急忙貼近艙壁,大氣也不敢出。
眼見四周無異,老施這才狠狠地瞪著阿忠:“我說
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自有分寸!”
“哼,你這兩年一而再再而三地帶人出海,遲早
是要惹怒她的。難道你忘了那些人折磨背叛者的手段
嗎!”
“有完沒完啊你!”老施低吼道,“不要以為老子
不知道你們是她派來監控我的,逼得急了老子就和你們
同歸于盡!”
“你不要不識好歹,連累了我們,我就把你丟下去
喂魚!”阿忠冷哼著扭頭朝著船艙走去。徒生屏息凝神
地貼在船艙壁上,大氣也不敢出。直到艙門發出重重的
碰撞聲,他才又躡手躡腳地朝著另一邊緩緩移去。
難怪之前阿忠瞧他的眼神就很怪異,透著一股敵
意。想來他是偷聽到了自己與老施的對話,擔心自己給
他們帶來災禍,所以敵視自己的吧。
“她”難道指的是洳琊?阿忠莫非也是洳琊的人?
還有老施,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嗎?可他明知此
行的兇險,怎么還甘愿冒丟性命的風險來答應他?還有
那個海神之眼,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徒生停下腳步,
伸出手,漆黑的夜里,五指之間有風穿過,空空如也。
他只覺得心中的疑惑似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卻始終理不
出頭緒。還有洳琊放過老施的條件到底是什么呢?徒生
緩緩握緊手,抿緊了嘴。
漁船一路南航,終于在第三日清晨抵達了捕魚區。
徒生在漁船上待了三日,也漸漸適應了海上環境,暈船
的癥狀也減緩了不少。
他走過去拉了拉老施的衣袖,然后轉身走向船頭,
行到無人處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尾隨而來的人。
“當真不反悔了嗎?”老施停下腳步望著他,“現
在放棄仍然來得及?!?/p>
徒生緩緩搖搖頭。
“也罷。”老施點點頭,轉身快步朝著船尾走
去,然后風里傳來沙啞而有力的命令,“將救生船放下
海!”
水手們沒有質疑,他們都是跟隨了老施多年的人,
對于他的話言聽計從,從不懷疑。阿忠站在人群里盯著
徒生,眼神銳利得讓徒生有些發顫。徒生走過去,伸手
拍了拍阿忠的肩膀,道:“我下船后,你就趕緊叫水手
們開船離開吧,我會等你們的船不見蹤影了再開始,不
會拖累你們的?!?/p>
“哼哼?!卑⒅依湫?,“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這
海無邊無際,你招惹那種東西了,我們還能逃脫嗎?全
都等著死吧?!?/p>
“阿忠,撒什么瘋,趕緊給我掌舵去!”老施厲聲
呵斥。阿忠狠狠瞪了徒生一眼,轉身朝著船頭走去。
海面上傳來了小船下水的響聲。老施將船身上的軟
梯打開,垂向水面上的小船。
“你下去吧。”說完,老施轉身快步朝著艙的方向
走去。
徒生沖大家笑了笑,將肩上的包裹捆緊,然后翻身
攀上繩梯,一步一步朝下走去。徒生抓著繩索巍巍顫顫
地踏上小漁船,輕舒了一口氣,然后抬頭望向漁船上的
人們。
突然,他看見老施從船上冒出頭來,然后翻身攀上
繩索,像敏捷的猴子一般快速地朝著小漁船而來。
“老施——”徒生瞪大眼睛,“你這是干嗎?”
老施一個轉身跳上船:“是我帶你來的,我留下
來,他們也許還能活下去?!崩鲜⒈成系陌に上?/p>
來,從里面摸出一把刀將船與漁船鏈接的繩索砍斷,然
后抬頭朝著水手們揮揮手。漁船便緩緩地改變航道,朝
著來時的方向折返。
“他們怎么會丟下你離開呢?”徒生抓住船上的水
漿放入海水里劃了劃,船依勢往前蕩開。
“船上是阿忠做主,他自有分寸。”老施望著漸漸
遠去的漁船,半晌才幽幽地回轉頭,“你聽見了我們的
談話吧?”
“阿忠的擔憂有他的道理……”徒生應道,“不過
他說你從前……”
“他就是個暴躁的人?!崩鲜┐驍嗨脑挘D移話
題,“你當真能見到洳琊嗎?”
“有一些把握?!蓖缴c點頭,用力地劃著水漿讓
小船朝著漁船相反的方向前行。他原本是想問問老施,
阿忠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不過看樣子老施并不愿多
說。
“那就好?!崩鲜┠樕下冻鲆唤z笑容,似乎意識到
所言不妥,他又嘿嘿干笑了兩聲,說道,“如此你也不
枉來這一遭所受的苦?!?/p>
徒生的眸子幽閃著,盯著面前有些焦躁和異常的老
施,點點頭,便不再言語。
太陽漸漸爬高了,明亮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明晃晃
一片,水光刺眼。
老施內心里一直有點緊張不安,額際的汗也浸了出
來。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朝著漁船離去的方向瞧了瞧,
只覺水天交際之間的粼粼水波閃花了眼睛,卻已不見了
船影兒。
“可以開始了吧?!?/p>
徒生點點頭,放下船槳,抬起頭來正對上老施瞧過
來的眼神,心里驀地一顫,怔了一下——炎炎烈日下,
老施的眼睛被海水的光照應著,竟顯出淡淡的茶金色,
懾人心神,甚是詭異。
“怎么了?”老施見他一臉古怪地盯著自己,問
道。
“沒事!”徒生迅速垂下眼瞼,避開那灼人的目
光,望著面前的一堆奇異物事淡淡道,“只是水光太刺
眼了?!?/p>
“老施,你怕死嗎?”
老施被徒生突然而來的問題難住,愣了愣,道:
“怕死又如何,現在問這個也晚了?!?/p>
徒生便不再言語,緩緩站起身子,朝著碧藍無垠的
大海眺望著。
日當頭頂時,徒生突然伸手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
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一堆噩白的灰燼。他屈膝跪
在小船上,然后將灰燼悉數倒進碧藍的海水中。白灰沾
了水,沒有漂浮開,反而沉了下去,就像是往水中撒下
了一把米。當他將布包中的灰燼全部倒完,整個人突然
像虛脫了一般跌回小船,額際居然出了一層密汗。
“這就行了?”老施不敢相信地問。
“嗯,剩下的就是等了!”徒生伸手擦去臉上的汗
水,轉頭凝視著平靜的海面。
老施沉默了一會兒,也學他轉頭盯著海面。
兩個人,就像是被時間定在了海面上,良久都不再
有任何交談和舉動。
時間緩緩流失,久到兩人快要失去耐心時,一直
平穩如鏡的海面突然起了一絲波動。就像從天而降的一
塊石頭砸進了水里一樣,一圈水波從小船附近的海面激
起,往外散開。
兩人同時回頭對視一眼,內心皆一震。
水波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水底也隱隱可見一些模
糊的影子聚攏了過來。
船上的兩人心里升起一絲恐懼,如果召喚來的不是
洳琊,而是其他怪物,那么……可不待二人細想,影子
已經從水底冒了出來。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開,徒生和老施定睛望去,只
見陽光照射的海水里,驀地冒出了一只巨大的蚌!那是
多巨大的蚌啊,比老施的捕魚船還大,浮在水面上就像
一艘船。只見蚌口緩緩地張開,頓時金光閃耀,叫兩人
同時瞇住眼睛。
等到眼睛適應了眼前情景,兩人這才發現,那金光
閃閃的,赫然是一個鮫女。
洳琊!
老施見此情景,早已跪了下去,朝著洳琊的方向猛
磕著頭。
洳琊坐起身子,將魚尾伸進海水里不停搖擺著。明
亮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散發著耀眼奪目
的金光,美艷絕倫。她盯著立在船頭的年輕人,沒有開
口,但是徒生的腦子里卻響起了一個慵懶卻透著絲絲寒
意的女聲:“是你在召喚我?這些骨灰,你從哪里得來
的?”
徒生望著她,眼睛澄清得宛如湛藍的海水:“我在
幻水湖時,遇到了一個鮫人。他臨死之際,囑托我一定
帶他的骨灰回到故里……”
原來他往海里撒的白灰,居然是一個鮫人的骨灰!
老施心里暗暗地感到驚訝,看來這年輕人遠比看上去的
要深不可測。
洳琊聞言一愣,驀地眸子一凜:“你說他死了?”
徒生點點頭:“他在最明媚的陽光下曬死了自
己!”
“怎么會……”洳琊喃喃著,臉上浮起茫然和不相
信,他竟然情愿曬干自己,也不肯活在她對他的背叛中
嗎。
似乎意識到了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徒生的面色依舊
淡淡的,可老施卻暗自吃驚。那個曬死了自己的鮫人,
一定跟洳琊有著不尋常的關系,居然能讓她大受打擊。
“他臨死前,說了一句話?!?/p>
“他……說了什么?” 洳琊聞言望向徒生。
“他說……你只當幻水湖是唯一能關住他的囚牢,
可是你不知道,這世上唯一能困住他的囚牢,其實是
你?!?/p>
洳琊的眼淚突然簌簌落下,眼淚迎風化珠,掉在蚌
殼上四處彈開,金光四射。她伸手撫著自己的胸口,只
覺得那里仿佛被人突然捏著撕了一把,裂得生疼。
“他……還說了什么么?”洳琊哽咽著問。
“他說,你若肯幫我,那你們之間便再也不相
欠!”徒生從懷里摸出一個錦囊打開,里面是一柄鋒利
的匕首,那是用蛟牙打磨而成的短匕,刻著精致的花
紋。
徒生將短匕丟進大海,早有鮫兵游上前來一手接
住,然后迅速游回洳琊身邊呈給她看。洳琊伸手接過短
匕,伸手撫摸著上面的紋路,那是最熟悉不過的花紋。
見此舊物,洳琊的眼淚落得越加兇猛,金珠噼里啪啦地
打在蚌殼上,像被不小心打翻了的黃豆子,四處彈落。
良久,洳琊的心情才平復下來。她輕輕拭去眼角的
淚,再抬頭時,臉上已然恢復了一貫的高貴之色:“你
想要我為你做什么?”
徒生聞言,眼里流露出急切的神色:“我想你救一
個人!”
“莫非你就是那個行走在大陸上,不顧自己生死拼
命找起死回生之術的人嗎?”洳琊臉上揚著不知是嘲弄
還是佩服的笑意,“走了那么多地方還不夠啊,竟然找
出海來了,那個人,對你真有如此重要嗎?”
徒生望著她,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眸色暗沉
了下去。
洳琊輕嘆了一口氣,眸子中金光流轉:“可是我也
無能為力啊?!?/p>
徒生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老施跪在旁邊,清晰地
聽見了他拳頭緊握發出來的響聲,似乎在極力抑制著內
心的情愫。
“我知道你可以!”徒生輕吸了一口氣,目光定
定地盯著遠處的人,“只要你救她,我什么條件都答
應。”
洳琊掩嘴輕笑起來:“就算我要你的命,你也在所
不惜嗎?”
“是!”徒生神色淡然地應道。
洳琊臉上浮起一絲詫異,她面無表情地倚回蚌
床:“一命換一命,這交易不吃虧,不過我還是無法答
應。”
“為什么!他明明說你可以!”徒生突然激動地吼
道。
“其實若是你早來找我,或許還能救活她??墒撬?/p>
已經死了兩年了啊,魂魄早已經散了?!变茬饟u搖頭,
“你還是放棄吧?!?/p>
徒生望著鮫女,臉上閃著凄然之色,驀地撲通一聲
跪在小船上,啞聲道:“請你,求求你,救活她吧!”
洳琊怔怔地望著那個朝自己下跪的男人,金色的
眸子幽閃著,終究嘆了一聲:“也罷,我便破一次例
吧。不過,她已經死了近兩年,就算我用秘術讓她復
生,那也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身。你確定要將她變成
那樣的活死人嗎,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只是一具行尸
走肉存活于世間?!?/p>
徒生的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幽深的眸子冰涼如
死灰。
“她將沒有任何痛苦,因為她根本不知心痛為何
物,她甚至不記得你,不會哭不會笑,眼神空洞映不出
你的身影。可是你呢?那才是你痛苦的開始!你是愛她
的吧,可是你該如何去面對這樣的她啊?”
洳琊的話仿佛一柄利刃刺穿了他的心,他緩緩地握
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殷紅的血跡從肉里溢出來,滴
落在船板上??埽钏廊耍且屗兂赡菢訂幔坎?/p>
會哭不會笑,沒有靈魂地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義?他
要的是她,能哭能笑會唱美麗的歌謠的她,是那個純凈
無瑕笑容燦爛得宛如初升朝陽的她啊。
“她早已經死了,你確定要逆命而為嗎?”洳琊問
道。
是啊,她已經死了啊,死了好久好久了,身體躺在
寒冰里,都要凍壞了吧。徒生潸然淚下。
老施趴在船上,偷偷抬頭去瞧徒生,此時的他面色
慘白得嚇人,曾經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此時已經暗沉得宛
如最深的夜,瞧不見一丁點活的光亮。這該是多大的打
擊啊,在千辛萬苦地來到這里之后,竟然是這樣一個結
果!老施輕嘆著,臉上浮起同情之色。
“難道世間當真再無起死回生的法子了嗎!”徒生
嘶聲問道,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似乎已經瀕臨崩潰。
洳琊輕嘆一聲,緩緩道:“也是有的吧,可是應該
是找不到了?!?/p>
“是什么!”徒生的眼里燃起一絲希望。
“龍珠!”
徒生眼里剛剛點燃的希望瞬間熄滅了,龍,上古神
獸,傳聞中的生物,卻從未有人親眼見過,這是多大的
一場空歡喜啊。
“世間當真有龍嗎?”徒生問道。
“是有的吧。”洳琊偏頭想了想,應道。
“好,那我就踏遍每一寸土地,去追尋龍!”
洳琊望著那個一臉執意的倔強男人,伸手握緊手
中的匕首。那樣為了所愛之人而甘愿付出一切的執著表
情,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曾經也是觸手可及過這樣
一個人的吧,可是她卻選擇了狠狠地推開和傷害。
“ 洹 閬 —— ” 她 輕 輕 低 語 , “ 你 竟 然 如 此 決 絕
嗎!”
“如此,那便告辭了!”徒生朝著洳琊輕輕一揖。
“嗬——要走了嗎,那便不送了?!变茬鸪缴?/p>
揮揮手,手驀地朝著老施一指,“不過,他得留下!”
突然,船下躍起兩個鮫人,一手扭住老施就朝著海里
拖去。老施猝不及防,瞬間被拽進了海里,尚不及叫救
命,就被咸澀的海水淹沒。
這一變故瞬間發生,徒生尚來不及搭救,鮫兵已經
架著老施游到了洳琊身邊。
“老施——”徒生看向洳琊,急道,“你抓他做什
么!”
洳琊冷哼一聲:“他既然能帶你來,便會帶更多
的人來,如此豈不是擾了我的清靜,讓我鮫族還如何生
存!所以,他必須得留下!”
“我再也不會了,我再也不會了……”老施被鮫兵
拎著漂在洳琊的巨貝面前,驚慌地搖頭。
“我該相信你嗎?你不僅帶外人來鮫海,竟然還違
背了與我的交易,對人說出了海底之城的秘密,你讓我
如何再相信你?”
“看在這十年來,我一直為你們輸送男人,請您放
過我吧。”老施嘶聲道,整個人朝著蚌內爬去,跪在洳
琊的面前不停地磕頭。
徒生聽得渾身一震,輸送男人,難道阿忠所言竟是
真的!莫非這就是當初洳琊放過他的條件嗎!
突然,老施一把抓過腰間的小酒瓶子,扯開瓶塞
朝著洳琊潑去。只見洳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瞬間消失,
一旁的海水濺起了水花,似乎有什么東西猛地扎了進
去——那是洳琊逃進了海里,水里還隱隱有水泡翻滾,
似乎有什么極熱的東西讓海水都沸騰了。
這一幕不過眨眼之勢,卻叫徒生驀地驚出一身
冷汗,老施……他這是在做什么,這樣做是不要命了
嗎?!
“十年了,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哈哈哈——”
老施仰頭大笑著,“你們殺了我爹,逼著我為你們抓男
丁、當細作,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我也要讓你血債血
償!”他吼叫著,將手中酒瓶里的液體灑向四面八方,
液體沾水便沸騰起來,有躲閃不及的鮫人痛苦地號叫起
來,在水里撲通撲通地掙扎著。
原來那瓶子里裝的,是毒藥嗎?
徒生驀地睜大眼睛。老施一路上總是不停地撫摸著
那個酒瓶子,卻從未見他打開喝過,原來竟是為這一擊
而備的。難怪他不阻止自己出海尋鮫,還自愿跟著他在
大海上冒險……現在回想起來,他也是早已作此打算了
吧……
“去死吧!老子要你們全給我陪葬!”老施似乎已
經陷入了癲狂之狀,瓶中的液體傾灑向四方,竟然成功
將周圍的鮫人給逼退開來。
洳琊從遠處的海水里冒出頭來,她的肩膀和胸口處
有著鮮紅的一片,一股烤魚的腥腐味道遠遠地飄進徒生
的鼻子里。只見她臉上有著極力忍受的痛苦之色,那被
灼傷的地方,竟然開始冒出一顆一顆葡萄大小的水泡,
瞧著甚是恐怖。
“不識好歹的東西,竟然敢偷襲我!”洳琊怒吼
著,猛地伸手一翻,一股巨浪陡然升起,直接拍向老
施,將他拍倒在蚌內。
“老施!”徒生急忙轉身跑到小船中間,抓起船槳
拼命地向著巨蚌劃去。不想他才劃了兩下,一股大浪撲
來,瞬間將他連人帶舟推出了數米開外。
“老施!”徒生掙扎著穩住身子,對著洳琊嘶喊,
“你放了他!”
洳琊猛地回頭朝他狠狠地瞪來:“見過我的人,沒
幾個能活著回陸地上去,今日我念在你帶洹閬回來的份
上放了你,你別不識好歹!在這片海域,我要你死就像
捏死一只螻蟻一樣!”
“徒生,你不要管我,快走吧!”老施掙扎著站
起來嘶吼,“當年為了活命,我答應做鮫人的奴隸,悄
悄從岸上抓年輕男人帶出海來給她們享用。這些傷天害
理的事情,一直啃噬著我的良心,讓我痛不欲生。我早
就該死了,撐著這一口氣,就是為了報仇!你就不要
再管了,我是活不下去了,我沒有臉面回去面對那些
人了?!崩鲜┍瘡男膩?,他伸手抹去眼淚,沖著洳琊大
喊,“賤娘們,滋味兒不好受吧!這可是我托人從苗疆
帶回來的蠱藥!想不到吧,派了那么多人明里暗里地監
視我、控制我,還是被我鉆了空子。你以為這些年,我
沒有準備的嗎!”他哈哈大笑著,“你就算再厲害,被
苗疆蠱藥灼傷也會痛不欲生。這東西,就是你們鮫人的
瘟病,會一傳十十傳百,直到最后全部……啊……”老
施最后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從水里飛出一根雪白的魚骨
刺,直接戳穿了他的胸膛。
“誰殺的……”洳琊猛地一揮手,一個鮫女直接從
水里飛了出來,停在半空中,似乎被一只巨大的無形之
手捏住,痛苦地掙扎著。
“終究還是死在你手里啊……”老施望向半空中
那有著一尾碧藍魚尾的鮫女,虛弱道,“當初……當
初不如不救你……至少……能少受……十年的……苦
啊……”
話未說完,眼珠子驀地潰散,整個人一頭栽進海水
里,只見一頭烏青的巨獸猛地鉆過來,一口接住了落下
的老施,咔嚓一聲,鋒利的白牙將人咬成了兩截,鮮血
噴涌而出,瞬間紅了一片。
蚌周圍的海水突然起了變化,水波翻涌,只見無數
只烏青的身影湊了過來,瘋狂地爭奪著血水殘骸,巨大
的身影將巨蚌都震動得搖晃了起來。被灼傷的鮫人們紛
紛從水里爬上巨蚌,水里的一些鮫兵則手握著犀利的魚
骨刺緊張地圍護在蚌旁邊。
那是——不下數百只的鯊魚群吧!徒生蹲下身子,
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小漁船四周,也有那些巨大的身
影在游動。它們肯定是被老施的血腥氣所引來的。
如此多的鯊,連鮫人們都有些害怕了吧!他望著
那些被液體灼傷的鮫人,只見那些鮫人瑟瑟地縮在巨蚌
內,身上的水泡就像是浪花泡泡一樣,成串地生長著。
“怕我又復活你,竟然情愿被魚吃嗎?”洳琊咬
牙切齒地看著被鯊群奪食的尸體殘骸,驀地手一收,將
半空中的鮫女狠狠地砸進海水里。那些鯊魚被落水的聲
音所吸引,全都掉頭朝著那鮫人游去。徒生眼睜睜地看
見,那群巨大無比的東西張著幾乎能咬斷小船的大口,
瞬間將那鮫人撕成了碎片!
洳琊游到蚌船邊,冷冷地看著血泊中只余一點肉渣
的老施軀體,回過頭來望向徒生:“如果不是你,他怎
會見到我,我們又怎會得到這一場禍事!”
徒生望著那些鮫人們,只見被灼傷的地方,那些
泡泡一個接一個地瘋長著,幾乎要布滿全身。洳琊的身
上,泡泡被她的秘術抑制著,沒有再蔓延,可是瞧她的
臉色卻并不輕松。
“我本該殺了你!”她金色的眸子里透出陰寒的
光,手中緊緊地拽著那柄匕首,“你走吧!不要讓我再
看見你!”說著鉆進巨蚌中。那些鮫人急忙從蚌內躍
進水里,巨蚌緩緩朝著水面下沉去。徒生看見有烏青的
身影也隨著緩緩下沉,那竟是數條鯨鯊馱著巨蚌前行的
呀。
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海面重新恢復了湛
藍,徒生才緩緩舒了一口氣。若是洳琊不念幻水湖無
名鮫人的舊情,只怕他也早已喂了鯊魚!他慢慢屈膝坐
下,盯著海面上那一小團逐漸暈染開的紅,一時怔怔無
語。
老施是存了尋死的心吧,明知道那么做只會死路一
條,卻還是要去做……他腦海里回想起老施那悵然的模
樣,和那句話——我遲早也是要死在海上的吧,心里只
覺一陣刺痛。
忍辱負重十年之久,就為等到這死命一搏,該是多
么大的執念和痛苦啊。一個人,沒有被逼到絕處,是絕
不會輕易豁出性命去的呀。
翻滾的海水漸漸趨于平靜,無邊無際的海面仿佛什
么都未曾發生過,只余他孤身一人在這滄海一粟上,怔
怔地出神。
這一場縹緲如夢的出海經歷,有著太多太多不可
思議的地方。他曾看見老施的眼睛里閃現金光,那是極
高深的秘術,施術者通過秘法來操控被施術者,可見其
所見,聞其所聞。如此說來,這一路全都在洳琊的掌握
中,她又怎會對老施的心思毫無察覺呢?還有,鮫女與
人族男子誕下的孩子,到底被送往了何方,為了什么?
他趴在船沿上俯身盯著水面,碧藍清透的海面倒映
出他的臉,空虛、茫然之色糅雜在那張清雋的臉上。
深幽的海水里,似乎有深不見底的旋渦,將他緊緊
地吸住。那神秘幽深的水下世界里,似乎有人在與他對
視,眼神空茫如他,卻叫他背后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急
忙收回視線,此時日已偏西,陽光烤得他有些發暈。
他伸直雙腿,仰躺在小船上,瞇著眼睛曬著暖陽。
跋山涉水近兩年,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難過和迷茫。
這兩年,走了那么多地方,看了那么多人和事,突然覺
得身心都很疲憊,很想卸下內心所有的羈絆好好地睡一
場,如何回到岸上去,之后該去向哪里,此時此刻都不
再去想。
他閉上眼睛,海風陣陣吹拂著他的臉,溫暖、和
煦,仿佛那雙熟悉的小手在撫摸著他的臉龐。女子燦爛
的笑臉漸漸浮現在眼前,兩只眼睛彎彎如月牙兒,閃著
慧黠的光亮。
“瑤兒?!彼剜?,沉入那一場美夢中。
太陽已經西斜,萬里晴空碧藍如洗過。一葉小舟漂
在碧波無痕的青藍大海上,宛如一片樹葉飄落其上,沒
有人知道它會飄向哪里,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