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迄今為止,您創作了大量有生命質感的作品,在語言上更是精彩層出,我們很好奇您是師承何處,或者說誰對您的寫作影響比較大?
東西:生活的影響最大,委屈、憂傷、感動、美景和憤怒都是寫作最好的老師。
但必須承認,魯迅從我上初中開始就教我思考,卡夫卡給我觀察世界的另一角度,沈從文教我贊美鄉村,郁達夫教我真性情,福克納教我運用語言,深澤七郎教我逼視人性,馬爾克斯教我天馬行空,加繆教我冷靜,薩特教我深刻……太多了,凡是我閱讀過的作品都可能對我造成影響,很難說出哪個影響最大。這是寫作營養學,就像你吃飯又吃肉,還吃菠菜、辣椒和黃瓜,但你不能回答是黃瓜給了你健康或是米給了你健康。
Q:部分讀者在讀了足夠多的作品之后,都能總結出作者的寫作難點,有的作者知識結構不全面,有的作者情節精彩卻文筆平平,您認為自己最大的障礙來自于哪里?
東西: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難度。剛開始的難度是技巧,慢慢地覺得知識結構有缺陷,然后發現才華不足。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是把技巧、才華和知識全部準備充分了才開始寫作的。明知有難度,但還是會寫。我在這些難度面前,寫了《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和《后悔錄》等小說。現在發現最大的難度是如何打通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隔閡。
Q:“代表作”往往是一些知名度比較高或獲得殊榮的作品被冠以此名,但有時候這些作品并不一定是作者最滿意的,那么哪一部是您的代表作?
東西:真要排起來,我會先排《沒有語言的生活》,然后是《后悔錄》。尤其是《沒有語言的生活》把三種狀態的人放在一個家庭里來寫,是需要點想象力的。這種結構是上天賜予的,不可重復,不可再生。我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構思了。
Q:說到這兩部作品,能否談談創作時候的靈感和背景?
東西:寫《后悔錄》和《沒有語言的生活》時,我有發現的驚喜。“后悔”是我們的常態,但在之前似乎沒人專門寫過。我極端地認為,那30年過的都是后悔的生活,自己屬于“后悔的一代”。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里就一陣陣急,恨不得一個晚上就把它寫出來,有點像打牌摸到“同花順”那樣興奮。
《沒有語言的生活》開始只想寫一個失聰的人,想寫聽不見的尷尬。1995年,我回鄉過年,姐姐告訴我,年前村里來了一個聽不見的,他幫大家做事,大家給他飯吃,給他酒喝。可憐的是,你講什么他聽不見,叫他鋤地,他去劈柴,叫他割草他去割菜。他的行為讓我產生聯想,就是指令和結果相悖,就像上級下發一個文件,但下級執行的時候卻得出了相反的結果。回城之后,我開始寫這個小說,但發現不過癮,停下來想了一周。某天下午,我在書房里靈機一動,問自己為什么不把聽不到、看不見、說不出放在一起來寫呢?這一下,我記得是雙手相擊了的,因為太興奮了。由于害怕創意被人偷走,我的寫作過程處于保密狀態,在沒發表之前,根本不敢跟別人說這個故事。
Q:有句話說,一個作家在成就自己的時候,也許就是他要轉型的時候。因為慣用的創作手法和思維模式會讓讀者失去興趣,您怎么想?
東西:肯定要變。我最近寫的中篇小說《救命》,就試圖在改變。我加強了它的故事性,用了一些鮮活的網絡語言,把想法隱藏得更深一些。
Q:這部小說你想表達什么?
東西:這個小說我要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救命時說的話算不算數?第二、我們活著的理由是什么?第三、當男主公真正離開家庭跟更年輕美貌的麥可可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有一絲痛苦的甜蜜?
Q:有人認為,孫暢怎么可能為了一個麥可可,而犧牲自己的家庭,不停地承諾呢?
東西:如果可能,那還叫小說嗎?小說就是要制造這種張力。瞎子、聾子和啞巴組成一個家庭,這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嗎?但是讀者接受了這個小說。《后悔錄》寫曾廣賢30年都在后悔,沒有過過一次性生活,這是不是也不可能?
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不可能的地方,也許正是出彩的地方。好小說都是挑戰道德藩籬的。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就挑戰了道德。孫暢犧牲了自己的家庭而去救另一個女人,讀者會難受,這種難受恰恰就是小說吧?
Q:最近是否開始著手新的作品?
東西:我現在正在寫一個推理小說。我在嘗試一種新的寫法。這將是我的第三個長篇,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來琢磨人物和故事。現在我認為動筆的時機已經成熟。當然,推理也許只是它的表面,而實際上是在推理人性。我會寫得很慢。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每一本書都比前一本書難寫,文學的進程越來超復雜了。”
Q:您會擔心自己有“江郎才盡”的那一天嗎?
東西:這個擔心非常無聊。因為你能寫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如果我們每天都坐在這里擔心我們的創作力會衰退,擔心我們的想象力會枯竭,擔心我們的體力跟不上去。那么你就別寫好了。所以我從來不去考慮它,只要我還能寫作。
但它可能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如果你熱愛寫作,還愿意寫作的話,就會去挑戰自己。擔心創造力消退的人,看看李敖就有信心了。他都快80歲啦,記憶力還那么好,思維還那么活躍。再看看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里耶,79歲的時候,還寫出《反復》這樣的小說,再看馬爾克斯,77歲的時候還寫出《苦妓追憶錄》。
Q:請問您對新版的《南方文學》·境界雜志如何評價?每個人對“境界”的理解不同,您認為什么是“境界”?
東西:它很漂亮了,沒想到一本文學雜志還可以辦得這么時尚。至于對境界的理解,我想應該是一個思想和修養的標準。這個標準建立在自身的素質之上。我追求的境界就是寫出好小說,寫出有境界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