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是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

談話嘉賓：張桐勝（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軍旅攝影家）

陳小波（新華社高級編輯）

霍 瑋（人民攝影報社長、總編輯，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副主席）

李德林（《中國攝影家》雜志執(zhí)行副主編）

時 間：2013年10月23日

地 點：北京晶麗達影像技術有限公司

文字整理：段琳琳

“父親的心像那盞老油燈點亮了我童年的夢。”

陳小波：你曾經專門為你父親出版了《心雨集—自然·藝術·人生》一書，他是否對你走上攝影之路產生過較大的影響？

張桐勝：我出生于普通人家，我老祖悟山出家在當?shù)赜^音堂當住持。我從小跟著他生活在廟里，1963年他圓寂后我才回家。他在文化上對我啟蒙很大，比如他要畫一個連環(huán)圖，每天要記陰天、晴天，他就讓我標出來。我父親屬于“鄉(xiāng)間隱士”，一輩子沒出山，但他胸懷若谷。我喜歡和父親在家里那盞老油燈下聊天，聽他講各種歷史典故、軼聞趣事。他很重視文化，除了勞作外，閑暇時間都在看書、練字、練武術。1949年土改時，很多人分田分地，往家背米背面，我父親什么都不要，只要了一大麻袋古書古畫。每到過年，父親就把老字畫掛滿房間。我經常盯著這些字畫看，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國畫，一個人騎著小毛驢走在一條通往山里的路上。我總是想，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要去哪里？山那邊又是什么呢？這些老字畫帶給我無限的遐想，潛移默化中我受到了藝術熏陶。

但小時候我沒有想過將來要當攝影家，我那時想當畫家。上小學時天津美術學院的學生經常來我家門口寫生，每次碰到他們，我就站在那兒看，一看上學就遲到，但我就是喜歡。回到家我自己也畫，那時候家里窮，一家一年的生活費只有幾十塊錢，根本買不起紙和筆。我就自己到田里打草，賣了以后買筆、紙和顏料畫畫。

后來父親去世，我出版了《心雨集—自然·藝術·人生》，書中第一句話就是：“父親的心像那盞老油燈點亮了我童年的夢。”

陳小波：你那么喜歡畫畫，后來學美術了嗎？

張桐勝：1972年高中畢業(yè)后，我在家呆了3個月，母親急壞了，怎么能上了十幾年學回家呆著沒事做呢？我上學時的美術老師張素梅看我在畫畫方面有點天賦，正好趕上全國美術作品展，她在縣里組織了一個美術創(chuàng)作班，她就帶我到縣文化館搞美術創(chuàng)作。在縣文化館，除了畫畫還有很多空閑時間。文化館有個被封存的圖書室，里面有很多雜志、書籍。我們畫完畫沒事干時，就把圖書室的窗戶撬開，跳進去看書。什么《大眾攝影》《大眾電影》等等，雜志上有“阿詩瑪”的封面，“古蘭丹姆”的封面，美得不得了。我想這也是后來我對少數(shù)民族、對新疆感興趣的原因吧。

李德林：這個階段你摸過相機嗎？

張桐勝：沒有摸過專業(yè)照相機，但接觸過攝影。那個時候我們用5塊錢買的小鏡箱，裝上醫(yī)療膠片，就是醫(yī)院里的X光片，拿手捂著，“啪”，拍完之后拿回去沖洗。那時候就是好奇，根本沒想過將來要照相。

“我有一個特點，我絕對不浪費時間。一旦我接受了某項任務，我就一定努力完成。”

李德林：后來你去當兵了？

張桐勝：1972年，部隊到我家鄉(xiāng)接兵，接兵的一位領導說，部隊需要宣傳人才，進部隊吧。我就帶著畫畫用的紙筆、顏料，和很多人在天津上了一個悶罐車，一坐就是三天三夜。到了寶雞，每個人的臉都是黑的。我們基地在大山里邊，一天只能見兩個小時太陽。駐地有秦腔舞臺，我們新兵團幾千人每天晚上都去聽秦腔。其實我聽不懂，但我喜歡那種豪爽、鄉(xiāng)土的感覺。因為我從平原來，沒有見過這種山區(qū)古老的東西。三個月的訓練結束后，我被分到警衛(wèi)一連，負責站哨、開荒。我們每個班有一個小倉庫存放戰(zhàn)士們的包袱。戰(zhàn)友們干一天活兒，躺下就睡。但我不睡，我就在小倉庫里畫畫，每晚畫兩個小時。

1973年11月，我被調到基地機關宣傳處，分到放映組做美術員，主要寫標語、畫幻燈。1976年，部隊搞攝影的老同志轉業(yè)走了，領導就讓我接手攝影工作。我有一個特點，我絕對不浪費時間。如果部隊讓我搞攝影，我折騰美術，那兩邊都會耽誤，肯定一事無成。而一旦我接受了某項任務，我就一定會努力完成。當時正趕上基地舉辦國防科委籃球賽。我白天拍照片，晚上沖洗，第二天就在櫥窗里展示出來，照片我自己放大。當時來基地參加和觀看籃球比賽的領導很多，我得到他們的一致贊揚，說基地攝影搞得太好了！

這之后，我又想搞一個部隊的攝影展，但我沒有經費，當時我膽兒比較大，沒錢我也搞，我想只要展覽搞好了，錢就會有了。為此我專門跑了一趟北京軍事博物館，翻拍國家領導人的照片帶回部隊，那時候部隊講究這個。我把照片放大，裱好，上墻，最大的有2米長。當時基地都轟動了，因為基地在山溝子里，是保密單位，從來沒有搞過這種展覽。很多部隊領導都來我們基地看。展覽花了一萬多塊錢，我去找首長說給我們報了吧，首長馬上批準了。1977年，我在基地辦了一個攝影學習班。沒有教材怎么辦？我把所有能找到的《解放軍畫報》，還有攝影雜志拿來，匯編了一本《攝影100問答》，攝影班學員人手一份。這算是我的第一本“著作”。當時我們政治部主任說：“出書可得有根據(jù)，不能亂出啊！”我說：“都有出處，都有根據(jù)，絕對沒問題。”

后來部隊要舉辦第四屆全軍運動會，在南京搞一個體育先進單位攝影展。國防科委要調一個人具體負責這件事，就把我借調到北京。從此我就在國防科技系統(tǒng)搞攝影工作了。

霍瑋：一個人想要成功首先要有一種堅韌不拔的毅力，要付出比別人多的努力。你就是這樣，你走的每一步都流下了辛勤的汗水，你取得的成績更多靠的是你自己的付出和努力。

張桐勝：我珍惜每一次機會，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好。

“我的作品與國家航天事業(yè)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我有責任有義務展現(xiàn)中國航天攝影獨特的藝術魅力。”

李德林：當初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在部隊的報刊上看到的，你拍的國防科技題材的照片藝術性很強，令人耳目一新，很多作品做了雜志的封面、封底。

張桐勝：剛開始我只能拍部隊題材，面對的都是冰冷的器械，火箭、廠房、槍炮……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如何賦予這些器械一種藝術生命，一種情感？我想了很多辦法。鏡頭的運用，光線的選擇，曝光的層次，虛實的對比等等。上世紀80年代初我拍攝的《發(fā)射場的樂章》《機房的早晨》入選了法國國際攝影沙龍展，還有《光電世界》《箭之光》等一系列反映尖端科技的藝術作品，在當時產生了深遠影響。

李德林：你第一次拍攝火箭發(fā)射是什么時候？

張桐勝：1980年向南太平洋發(fā)射“東風5號”洲際導彈。后來主要拍地面試驗、衛(wèi)星發(fā)射等等。

李德林：在這些題材的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過危險？

張桐勝：火箭發(fā)射是高風險活動，我們拍攝時沒有安全措施，也沒有專為拍攝設置的安全點。作為攝影人，拍起來都玩兒命，都想拍清晰，拍經典。當時大家都覺得離發(fā)射現(xiàn)場越近，拍出來的照片越精彩。有一次我們在離發(fā)射現(xiàn)場100多米的地方拍攝，火箭出問題了，煙往上滾，當時我們就感覺出事了。那個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如果火箭爆炸，根本來不及跑。萬幸的是火箭慢慢熄火了。

李德林：30多年來，你堅持記錄中國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航天攝影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張桐勝：這么多年來不管我做什么事情，我一直沒有放下航天攝影。只要有機會，只要部隊需要我，我都會趕到現(xiàn)場拍攝。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離不開攝影，如果不記錄、不拍照，就沒法總結科研經驗。搞技術研究、搞攝影，都是為了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作為一個軍旅攝影家，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我有責任有義務展現(xiàn)中國航天攝影獨特的藝術魅力。從“神舟”一號到“神舟”十號我都拍了，第一個回收衛(wèi)星我拍了，第一個通訊衛(wèi)星我拍了，第一個返回式衛(wèi)星我也拍了。我還拍了幾代航天和國防科技專家，錢學森、朱光亞、王淦昌、鄧稼先等。雖然是工作，但作為一個攝影人，不管我拍的好不好，每一個階段我都參與了，我的作品與國家航天事業(yè)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我編輯出版的《中國國防科技》畫冊獲中國國防科技進步二等獎，我是唯一獲獎的攝影人。

“我們要拍經典的、經得起咀嚼、經得起品讀的作品。”

李德林：在國防科技題材之外，你還拍了很多其他專題，比如中國西部，《和田的風》《塔吉克新娘》《取水有道》等都是你的代表作。雖然這部分作品拍攝時間比較早，但我覺得這是你的創(chuàng)作成熟階段，你自己怎么看？

張桐勝：我調到國防科委時正趕上改革開放，中國的面貌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也逐漸從公式化、概念化的僵化拍攝走向接近自然，反映豐富生活的拍攝道路。當年我有一個西北拍攝任務，我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我不拒絕任何題材，但我追求每一張作品都有我對拍攝對象獨特的理解。比如我拍這張照片，要達到一種什么樣的目的？我為什么要拍它？所以我的作品里都有一定的文化內涵、思想內涵和藝術內涵。我們要拍經典的、經得起咀嚼、經得起品讀的作品。

西部題材我拍了二三十年，現(xiàn)在看來，這部分作品還是不錯的，得到了中外攝影人的一致肯定。那個時代人民生活淳樸自然，社會環(huán)境傳統(tǒng)安穩(wěn)；人們穿的衣服，吃的東西，勞作的姿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各個符號都是那個時代精神價值的體現(xiàn)。這為攝影人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創(chuàng)作平臺。在拍攝這類題材時，我注重通過環(huán)境的選擇、人物的刻畫、神態(tài)的捕捉、人物與環(huán)境關系的處理等等表現(xiàn)時代的印記，使照片具有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一種歲月滄桑感和歷史厚重感。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那個時代，那個民族，那個地域。這是一個攝影家要具備的基本判斷能力和把握能力。

比如我拍《取水有道》，那是1997年春節(jié)前一天，我們路過陜北吳起鎮(zhèn)，看到老百姓牽著毛驢從下面走過來，我用賓得67相機，120底片，300mm定焦頭拍的。他們在春節(jié)前要牽著毛驢到山下運水，山下冰窟窿里有泉水。老百姓講究年前把家里所有的水缸填滿。因為山上沒水，他們祖祖輩輩都要到山下運水。他們在大山之間順著山勢變化走出了一條取水之路。這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不管路有多曲折，順著走，就能找到水。

李德林：這些照片不僅場面大氣、優(yōu)美，而且具有油畫的質感，帶給人強烈的情感沖擊。

張桐勝：我一直對造型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油畫也好，攝影也好，從藝術本質來講，它們沒有區(qū)別。無非是材料、技術的不同。一個是用色彩畫出來，一個是用相機拍出來。但它們要達到的藝術水準是一樣的。我希望我的作品具有一種藝術的厚重感，把影像的質感、空間感、歲月滄桑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且西部生活本身就具有濃重的油畫感，如果再拍得自然完美，那就是一幅油畫，甚至油畫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李德林：1997年，為迎接香港回歸，柯受良飛越黃河，當時有很多人去拍，包括攝影師、記者等，雖然民間對飛越本身有不同看法，但你拍的角度確實與眾不同。

張桐勝：那次是我跟王征一起去的，頭一天晚上我們到達壺口鄉(xiāng)，決定住在山上，怕第二天人太多進不去。第二天下山去現(xiàn)場的時候，我看到漫山遍野都是老百姓，那個場面太震撼。為迎接香港回歸舉辦的飛越黃河的活動吸引了這么多人，我想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以車為主題的活動，它是中國從20世紀飛越向21世紀的一次里程碑式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活動。當即我就決定不下山了，我要站在山上把這個場面記錄下來。黃河里流著黃河水，黃河邊上站著黃河人，這個畫面彌足珍貴。文字、詩歌、音樂都代替不了這個瞬間。

陳小波：這張照片應了王征對好照片的評價—不可重復性。當時很多人都跑到下面去拍，很少有人像你這樣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拍。

張桐勝：這不僅要有想法，還要有勇氣，要在當下做出取舍。我覺得大自然比較恩賜勤奮的攝影人。這么多年來，不管做任何事情，拍什么題材，我都是非常認真非常勤奮的，有時候晚上不睡覺，就想著怎么把照片拍得既有藝術性又有內涵，使內容和形式達到完美統(tǒng)一。

“我們要把歷史拍下來，保留和傳承民族重要文化遺產，讓文明有跡可循，有證可查。”

李德林：1998年你出版了《麗江古城》畫冊，這是一本關于麗江影像比較早的畫冊，對推動麗江旅游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你自己怎么看？

張桐勝：1990年我第一次去麗江采風創(chuàng)作，當時麗江還沒有游客，那里的建筑古樸原始，人們善良淳樸，有山有水，風景很美。我拍了很多照片。但麗江當?shù)赜械娜苏J為古城是一個累贅，阻礙了城市發(fā)展，想把古城拆了建設現(xiàn)代化城市。我聽說后非常震驚，我跟省里有關領導建議，古城是老祖宗留下的遺產，博大精深，是不會再出現(xiàn)的文物，古城能拉動旅游經濟的發(fā)展。古城不僅不能拆，還要保護起來。他們聽了我的分析，覺得是這么回事。1998年我第二次去麗江，又拍了很多照片。同年我就出版了《麗江古城》畫冊，在社會上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現(xiàn)在的麗江每年接待游客一兩千萬，成為著名的旅游勝地。

我也是拍額濟納最早的一批人。1980年我去額濟納拍了很多照片，在《人民畫報》上發(fā)表了《日暮黑城》《流動的黎明》等片子，這些畫面后來都沒有了，拍不到了。后來有很多人去額濟納拍片子，額濟納的旅游事業(yè)也發(fā)展起來。

所以我認為，影像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還是非常大的，作為攝影人，我們要拍對社會、對歷史有意義的東西。我們要有一種歷史責任感，把歷史拍下來，保留和傳承民族重要文化遺產，讓文明有跡可循，有證可查。

霍瑋：2008年你去拍汶川地震，當時有很多記者、攝影師去拍，你是以什么樣的視角進行拍攝的？

張桐勝：我對汶川地震的理解全部在我的影像之中。很多人是以新聞報道的角度進行拍攝，我就是單純地作為一個攝影人記錄汶川地震，表現(xiàn)震后山河破碎的蒼涼感。在拍攝前我思考了幾個要點：

第一，現(xiàn)場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我不擺動任何東西。是倒著的就是倒著的，是豎著的就是豎著的，我要真實記錄每一個瞬間。第二，在表現(xiàn)內容上，首先我要反映8.0級地震對大自然的破壞，坍塌、滑坡、泥石流、堰塞湖等等，整個山河一片狼藉。然后我要表現(xiàn)地震對人們家園的破壞。比如我拍《永恒的瞬間》，地震發(fā)生時，整個山體滑坡把北川中學全部掩埋在地下，只剩一面國旗、一個校牌和籃球架。當時所有人都在拍國旗和校牌，從這個角度進行新聞報道足夠了，但攝影人要考慮影像的細節(jié)表現(xiàn)。在旗子和校牌左側有一個籃球架立著沒倒，當時我覺得這個籃球架很重要，一定要拍下來。之后我問當?shù)厝耍麄冋f這個籃球架是這所學校唯一沒動的“幸存者”。而且地震發(fā)生時在這個籃球架下打球的21名學生全部幸存。后來我找到這21名學生，給他們拍了一張合影。他們的生日都改成了5月12號，代表地震之后的重生。我認識了其中三個孤兒并跟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盡可能在生活上幫助他們，現(xiàn)在兩個上大學，一個當兵了。這是攝影帶給我的感動，也是攝影賦予我的責任。

其次，我要反映地震對人類文明的破壞。我拍了一組都江堰的照片，地震后所有建筑都被毀壞。再者，我還要記錄地震后人們的狀態(tài)。受災的、救災的，失去親人的痛苦、期盼親人回歸的焦急、看到災民承受苦難的無奈等。我基本都是盲拍，偷偷地記錄下他們最自然的狀態(tài)。我發(fā)現(xiàn)在那個時候，所有人的表情都跟我們破碎的山河一致，那是一種悲壯、蒼涼、堅韌、希望。

陳小波：《永恒的瞬間》那張照片符合李樹峰對好照片的評價，兼具說明性和詩性。

霍瑋：你用隱喻手法，通過捕捉地震后典型的斷壁殘垣、石膏像的倒塌等反映地震對自然、對人類的破壞。你沒有跟記者搶新聞，你從另一個視角進行拍攝。面對沒有聲音的廢墟，你用影像在這里尋找痛苦的哀戚；面對沒有聲音的斷壁殘垣，你用影像在這里尋找摧不垮的中華民族精神；面對劫后余生的孤兒，你不但用鏡頭記錄他們的悲愴，而且傾盡全力幫助他們、撫恤他們、支持他們。你沒有直面悲慘的災難瞬間，而是通過側面描寫，真實記錄大災后的情景。你的影像，讓人看后深思凝眉，回味良久。

張桐勝：新聞記者對最新災情、搶險進展進行動態(tài)報道是必要的，但作為攝影人，我們應該更多地從文化角度考慮，我們的鏡頭需要記錄哪些更具保留價值的東西，對人們今后有用的東西。這些照片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慢慢發(fā)揮出更大的影響力，讓后人通過我們的照片記住地震，不忘災難，總結經驗，更加珍惜幸福的生活。

“我曾13次走進世博園，我想創(chuàng)作出一種獨立的、具有特定攝影藝術感覺、來自世博又非世博的藝術作品。”

霍瑋：今年7月，你的“絢彩意象”攝影作品展在廣州舉辦。大部分人都用具象的影像語言拍世博，而你突破固有方法，用一種抽象的、形而上的方法反映一種具象的內涵。

張桐勝：上海世博會是中國首次舉辦，真實準確地記錄所有場景、場館和文化交流活動是世博的需要；但作為攝影家來說，只停留在記錄這一層面是不夠的，應該用攝影藝術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和影像語言，和世博創(chuàng)新的理念相吻合。在拍攝過程中，我除了用紀實手法拍攝大量世博場景外，更多地會對每一個展示空間，對不同國家、民族，不同文化特點進行觀察、體驗，力求在瞬息萬變的展示空間中抓取各種設計、光電、材料、結構、色彩、韻律所形成的一種新的、令人難忘的神奇影像，通過拍攝角度、技巧的運用，截取各種元素重新組合，使畫面展現(xiàn)一種東西方當代藝術的融合。我曾13次走進世博園，我想借助世博這樣一個舞臺創(chuàng)作出一種獨立的、具有特定攝影藝術感覺、來自世博又非世博的藝術作品。

霍瑋：作為一個攝影家，你敢想敢為，你在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顛覆，不斷否定自己，不斷創(chuàng)新。《絢彩意象》系列作品就是你的又一次全新嘗試。

張桐勝：藝術不創(chuàng)新就后退。在拍攝手法上，要針對不同題材和內容進行變化和創(chuàng)新，跟上文化和科技的潮流。世博給我們帶來了最新的科技理念、人文理念和創(chuàng)意理念，每個場館都包含很多藝術家的創(chuàng)新靈感。如果我們仍舊沿用傳統(tǒng)的拍攝方法，就無法找到世博所要表達的世界性文化涵義了。所以，當我拍攝這樣一個主題時，我的拍攝手法肯定要和傳統(tǒng)手法有所不同，選擇的角度、表現(xiàn)的方法、畫面的組合都要和主題相匹配。

我對自己最滿意的也是我在不斷創(chuàng)新。根據(jù)多年來我積累的拍攝經驗、吸收的文化營養(yǎng)，根據(jù)不斷變化的新生活，我的藝術也在不斷變化、創(chuàng)新。這才是一個藝術家的生命力。

任何藝術形式在本質上都是相通的。攝影人應當涉足各種文化元素，比如文學的韻律、建筑的節(jié)奏、歷史的厚度。無論是中國的文學、哲學、音樂、美術、建筑還是現(xiàn)代電腦技術，都對攝影藝術有重要的輔助作用。我們的作品里不僅要有攝影的修養(yǎng)，還要有音樂的修養(yǎng)、文學的修養(yǎng)，更要有傳統(tǒng)藝術的修養(yǎng)、當代藝術的修養(yǎng)。好的攝影作品要在文化內涵上立得住，這樣才有價值。

今年6月，我還參加了IBC公益計劃2013“人·沙·敦煌”沙裸藝術行動，剛完成一組60張系列作品《人沙敦煌》。接到這個主題通知時，我就想，我不能把敦煌拍成時尚，也不能拍成人體，一定要把人、沙、壁畫、環(huán)境融入一個藝術載體里。我運用人的肢體語言，在敦煌壁畫的基礎上，基于立意的需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視覺載體，加深人們對敦煌壁畫的了解，喚起人們對敦煌藝術和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意識。

陳小波：很多攝影家拿出來的東西主要都是某一種類型，你有很多類型的作品。攝影家一定不能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單純的攝影人，攝影一定要超越攝影本身。真正的攝影在離攝影最遠的地方。

張桐勝：攝影本來就是多元的，我們不能人為地把攝影局限于紀實或商業(yè)，風景或觀念，而應當不斷轉變理念，從各個角度體現(xiàn)攝影的藝術內涵。一幅好的攝影作品就是一本書，人們在照片的點點滴滴里可以讀出很多故事。從這點來看，一個攝影人要具備一定的文化內涵、文化功力以駕馭所面對的物體，這個物體可能是人，可能是建筑，也可能是風景，只要你跟它有了靈魂的對話，你在它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永恒的精神，你就能拍出好作品。

“形式本身就是內容。如果沒有形式，只剩下愿望和理想，還會有藝術嗎？”

李德林：你的作品具有的內涵是否跟你的成長經歷有關系？軍人出身對你的拍攝有何影響？你如何平衡工作和自由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張桐勝：作品是了解一個藝術家的窗口。看到作品就看到了這個人，看到了他的一生。曾經在中央美院講完課以后有一個人給我寫信，說張老師我們彼此不相識，但是通過你的作品，我認識了你的思想，你的人生，你的情操。比如《性格贊》，畫面中的小花是我是你是他，有著不同人生經歷的人對它有著不同的理解。一張照片能夠給一個讀者帶來這么多感受，就像讀了一本厚厚的書，讀完之后很長時間不會忘記。我覺得這就成功了，這張照片就值了。

在部隊做一個藝術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要堅守一些東西，也會失去一些東西。什么都想得到是不可能的。部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工作平臺，搞攝影可以發(fā)揮自己的才華。但發(fā)揮才華是有前提的，你必須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管部隊交給你什么任務，再苦再難，你都要完成好。在此基礎上，你可以發(fā)揮自己的才華做很多事情。在干好本職工作之外，只要有時間，我就學習各種知識，豐富自己的文化內涵。現(xiàn)在也是這樣，有時間我就看書、寫字，可能年齡大了，更覺得時間寶貴。我們攝影人成天都在外面跑，很少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學習，其實這很重要，能夠讓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觀察世界、表現(xiàn)世界，提升我們作品的經典性、文化厚度和社會影響力。

李德林：看一個攝影家，我們基本上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他的性格和內心，也能從他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上觀察他的藝術追求。

張桐勝：形式在藝術的發(fā)展過程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形式，只剩下愿望和理想，還會有藝術嗎？比如故宮，全世界的人為什么都喜歡它？因為它帶給人類一個獨特的、跟西方完全不一樣的、代表東方古老文明的建筑形式。離開了這個形式，只有一堆木房子，那還是故宮嗎？所以形式很重要，它是一種語言、技法、理念。如果我們都使用一種語言，那有什么意思呢？就是因為我們不斷變換語言去表達同一個事物，我們的文學、音樂、攝影才豐富多彩；就是因為我們不斷創(chuàng)新藝術形式，我們的文化才不斷進步，才更有魅力。

多年前我就提出，形式本身就是內容，內容本身就是形式。不斷探索新的藝術形式是我畢生追求的課題，也是我作品的重要體現(xiàn)和價值。如果沒有了藝術形式，我的作品就沒有了藝術生命。但我追求的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有內容的形式，是和內容緊密結合的形式。比如西部題材是古典的形式，《絢彩意象》是現(xiàn)代的形式。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我想要表達的思想內涵、人文關懷、藝術追求和社會理念。

李德林：作為一個攝影家，藝術風格很重要，你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嗎？是怎樣的風格？

張桐勝：每一個攝影家都有他自己的風格，因為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對社會認識的深淺不同。這么多年不管我拍了什么，我始終按照自己的真情實感去表現(xiàn)我所面對的各種不同的生活。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品。所以面對任何題材，我都要探索它獨特的表現(xiàn)方法和內涵。我賦予作品一種美的形式，一種哲學理念，一種人文關懷和文化底蘊。比如拍風光，我會采用擬人手法，把人的情懷蘊含在對自然的描寫中，我不會簡簡單單拍一張風景照片。當我拿出一張作品，一定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在里面。這也是我的藝術追求和目標。現(xiàn)在我還在為這個目標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作。

“中國的影像市場很大，現(xiàn)在的攝影作品是‘原始股’，埋在地下，只要積蓄力量，就全部上來了。”

霍瑋：作品有沒有文化，決定著它有沒有市場。美國一位著名攝影家說過一句話，當他完成一個專題的時候，他就會把這個專題交給市場，不會再回頭看，他要往前走。我覺得你也是這樣。紀實、新聞、風景、藝術，每一個階段你都在探索不同的道路，每次探索之后你都有創(chuàng)新。攝影人最難能可貴的就是他獨立的藝術個性，如果人云亦云，那他就不是藝術家。

張桐勝：我們確實要反思這個問題：影像的價值如何體現(xiàn)？如何讓社會接受我們的影像？上次我在湖南參加座談會時就說了，下一步要讓影像文化走上產業(yè)化發(fā)展道路。中國的影像市場很大，現(xiàn)在的攝影作品是“原始股”，埋在地下，只要積蓄力量，就全部上來了。

霍瑋：一個非常棒的攝影家未必是一個很好的編輯。你的東西拍回來以后一定要有一個專家團隊進行編輯、包裝。有時候攝影師無法理性地做出取舍。但旁觀者清，他們可以在邏輯順序和思想理念上進行整體把握。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使作品分離，那就不好了。

張桐勝：現(xiàn)在攝影人不缺照片，我們缺理念，缺運作，缺團隊來打造攝影文化。我們要重視自己、宣傳自己、打造自己，要團結起來，互相支持、互相推動，吸引更多人關注攝影藝術、攝影文化、攝影產業(yè)。只要我們做出成績，就會得到社會、市場、歷史的肯定。

“攝影是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一個修煉的過程，一個提升自己思想境界的過程。”

李德林：作為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你對攝影愛好者有什么建議？

張桐勝：隨著人們經濟條件越來越好，器材不斷發(fā)展升級，攝影越來越便捷，進入大眾普及的時代。照片是記載、傳遞文明的重要手段，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已經離不開影像，每個人的手機、電腦里全是照片。如果你不會拍照片，你就無法傳播影像語言和影像故事。將來攝影更會成為一個全民化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所以不管你從事什么職業(yè)，都要學攝影，包括攝影理論、攝影技術、后期制作、影像傳播等等。

在掌握這些基本能力之后，如果想要拍出更好的照片，一定要加強自身的文化建設，提升思想境界和審美水平，提升對影像語言的理解和塑造能力，以及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和理解能力。這就需要我們多讀書多思考多研究，探討中西方文化凝聚，探討行業(yè)之間的文化凝聚，探討傳統(tǒng)與未來的文化凝聚，然后把研究成果、感悟到的理念反映在每一幅作品的表現(xiàn)上。這樣才能使我們的作品真正能在純粹記錄的基礎上上升到一種文化藝術的高度，在社會上產生文化影響力，讓攝影在整個中國文化大潮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如果只是單純記錄，不去研究不去提升，我們就會被很多業(yè)余作品淹沒在大海之中，體現(xiàn)不出攝影人的水準。我平常喜歡寫字、畫畫、看書、讀詩、唱歌、彈琴、聽戲，其實這些跟攝影都有直接關系，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的提升直接影響我們眼力的提升，同時又直接影響作品的創(chuàng)作。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我相信很多人會感興趣，它的價值就來了。

李德林：你說“要用照片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句話怎么理解？請你展開闡述一下。

張桐勝：任何一個藝術家的作品都反映了他的內心世界，反映了他對生活的理解，對社會的認知。如果沒有，那就是虛假的東西。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真實，如果你表達的是三心二意，是一種投機取巧，那你的作品是經不起檢驗的。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攝影人，必須下苦功夫，去觀察生活，理解生活，靠你深厚的文化底蘊，靠你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知識，去開啟你智慧的心靈。否則你就不可能有獨特的觀察，特殊的感受，你的作品就不可能具有一種奇妙和獨特的審美價值。決定作品好壞的是你通過相機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進行對話，摸索出什么東西，感悟到什么東西。

李德林：你認為中國的攝影如何向前發(fā)展，下一步你有什么樣的拍攝計劃？

張桐勝：現(xiàn)在有些攝影人比較浮躁，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尤其現(xiàn)在影像泛濫，我們更需要沉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下，總結一下，把我們最精華的智慧和才華用在攝影創(chuàng)作上面，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探索，這才是攝影人的根本。這個時代呼喚藝術家，呼喚攝影大師，更呼喚經典大作。這樣才能不愧于攝影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時代，不愧于國家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zhàn)略。如果我們呼喚不出大師，呼喚不出大作，整天流連于各種攝影活動，將來等我們年紀大了，想干也干不了了。

另外，幾十年的攝影經歷告訴我，搞攝影首先要修德，要做一個正派的人。因為藝術不允許你有太多私心雜念，老天恩賜那些正直善良的人，給這些人更多機會。作為一個藝術家，你的心懷有多寬大，你的作品就有多博大。如果你有一個陰暗的心靈，你絕對創(chuàng)作不出好作品。攝影是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一個修煉的過程，一個提升自己思想境界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