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的存在有多種可能,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如果從當代攝影的范疇考量攝影的存在方式,一些存在的可能就顯得可疑。所以盡管你生活在當代,要想進入當代攝影的范疇卻非易事。自然,當代攝影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也是眾說紛紜難以給出準確定義的話題。在論述當代攝影之前,我們是否可以先退回到一個更大一些的空間范疇,比如當代藝術,借此可以厘清許多攝影中難以解答的現象。
首先是“當代”,這是一個時間的概念。因此,它是從“現代”延伸而來的。從20世紀初開始,隨著西方社會進入現代時期,出現了與古典藝術和近代藝術不同面貌的現代藝術,它的突出特征是在藝術形式上不再以寫實風格為主,而是體現藝術家個性的觀念和形式語言,從而讓“現代藝術”成為西方20世紀以來占主導地位的藝術形態。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藝術流派,而某一個特定時期總是以某種藝術流派為主導。如我們比較熟悉的立體派、未來派、超現實主義、抽象主義、波普藝術、照相寫實主義等等。當然,無論何種藝術形式,其所反映和表現的都是現代社會變化給人們帶來的社會心理特征,都是藝術家對藝術表現形式的探索。其中的積極成果豐富了人們的審美經驗,開拓了藝術的視覺表現空間。
隨著時間延伸到20世紀70年代,“當代藝術”在時間的軸點上自然登場。尤其是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世界進入了全球經濟發展迅速、相對和平繁榮時期。市場經濟成了社會生活的主流模式,商品意識滲入了上層建筑的各個領域和各個層面。政治和軍事兩大陣營的存在,冷戰促使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思想認識領域則創建了三論—控制論、信息論和系統論。這些重要的變化無一不影響和改變著人們的生活狀態和思想面貌,也自然影響了藝術的進程。更重要的是,社會生活的現代化和市場化,讓許多人陷入了認識危機之中。現實生活中各種觀念所發生的糾纏、碰撞、摩擦,也讓藝術家意識到藝術不僅僅是一種局限于“現代藝術”中形式的探索和更新,更重要的是必須面對現實,進入話題。這些通過藝術進入的話題,包括國家、宗教、種族、身份、記憶、身體、社會性別、欲望等等,幾乎觸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且也讓藝術和當代社會形成了更為有效的互動。因此,衡量當代藝術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藝術是否能夠對社會敏感話題進行討論,從而更強化了藝術的當代性。
接下來讓我們進入當代攝影的空間。
首先,當代攝影正是當代藝術的一個組成部分。顧錚在他的《世界攝影史》一書中寫道:“1960年代以來,攝影以一種水銀瀉地般的姿態融入到當代藝術中去,成為當代藝術的一個無法剝離的重要部分。……當代藝術已經由衷地接納了攝影,不恥于攝影的滲入,而攝影也以其自身的實踐證明它自身仍然富于活力,而且也給其他藝術樣式注入了活力。”
正如前面對當代藝術的論證,當代攝影最為本質的價值意義,不再是建造出一座座供人膜拜的藝術神殿。除了美學價值之外,攝影更強調其內容意義和對社會話題的介入。面對社會、政治力量帶給人們的恐懼和偏見,面對社會矛盾所交織成的密密麻麻的網,攝影以其迅捷而獨特的媒介手段,將這些話題所編織的無形的網化為影像,成為人類視覺的具象化。
再讓我們深入攝影本身。
從最為基本的認識論出發,一般人都相信攝影能捕捉片刻的現實,凝固稍縱的瞬間,攝影的科學性和機械自動性,曾使人們相信它是真實的工具;同時,人們也相信攝影能再現我們的夢境,圖解我們的想象,從而使攝影又被認為是藝術創作的工具。然而攝影圖像所創造的是一個復雜的世界,它似乎可以讓人們以最有效的方式了解世界、掌握真相,但是它另一方面又阻止了人們真正的、全面地了解現實。它總是在我們似乎接近了它的時候突然轉身離去,而圖像世界的制造者和消費者,樂此不疲投身于這個游戲之中—將現實變成非現實,直至超現實—不僅僅是因為現實(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被以物質對象的形式來觀看。
這時候,攝影進入了當代。而且,讓我們想到了另一個概念,這就是和當代攝影密切相關的“觀念攝影”。顧錚在《觀念攝影與中國的攝影之我見》中曾說:“觀念攝影打破了關于攝影的傳統定義,使歷來的影像標準發生動搖。它給攝影家以一個參照,證明攝影其實是一種極其自由的媒介,同時也預示了影像價值標準多元化時代的到來。它在另一個意義深長之處是作品發表渠道的多樣化,專業攝影雜志無法決定觀念攝影家的命運。同時,它也促使攝影家認識到攝影可以是目的與手段兩全的表現媒介。因為觀念攝影引起對攝影自身的關注。它使人深思,攝影究竟是什么?攝影作品的概念是否需要改變或擴充?攝影是不是只是所謂的攝影家所獨有的一種藝術形式?”
從這時候起,也許就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所認知的攝影與圖像關系—攝影已不再僅僅停留于記錄對象,而儼然成為探索世界、討論問題的媒介。這也是當代藝術中的攝影與傳統攝影的區別所在—前者是make photo,藝術家按事先設計的方法和程序拍攝、制作圖片,以討論問題、闡述觀點,強調方法和觀念的重要性;后者是take photo,拍攝者將主要精力用于發現、等待、記錄世界的瞬間。于是在更寬泛的空間,我們看到,藝術家通過作為當代藝術的攝影在視覺與精神中探索時代、人性、媒介本身的密語。
這樣,我們是否可以對當代攝影做出一個相對清晰的解釋:當代攝影是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呈現的一種攝影形態,它在現代攝影對表現形式多樣化和極端化探索的基礎上,介入了對當代各種政治和社會議題的討論,并且在表現手法上更多地從拍攝照片進入制造照片的層面,從而更好地將藝術家的觀念通過和社會的對話進入當代生活。
接下來,當我們從具體的分類上審視當代中國攝影的現狀,就會發現,哪些是可以列入當代攝影的范疇,哪些則不能。
攝影的第一種存在方式,自然就是從本體論的角度,堅守攝影對于客觀現實記錄的底線。也就是說,在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的范疇,目擊和盡可能地客觀呈現,是攝影區別于其他任何一種媒介的關鍵點所在。正是因為有了攝影,這個世界才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可以通過視覺“觸摸”的真實存在—盡管這樣的真實多多少少也離不開主觀的介入(但是更看重其主觀介入的批判力量)。對攝影本體語言的苛求,自然越純粹越好。好在攝影技術的發展之快,這樣一種求真的語言結構,很快就發展到了非常完美的境地。的確,整個攝影的歷史,這樣一種主流的觀念支配意識,哪怕曾經遭受諸如超現實主義的“破壞”,受到攝影復制的質疑,從而分流走向虛構和夢幻,但是核心的語言成分始終為眾人所熱捧。不管從沃克·伊文思的社會紀實到愛德華·斯泰肯的自然描述,還是從安塞爾·亞當斯刻意求真的加州荒原到威廉姆·克萊因“粗糙”的紐約街頭,這些人類的景觀都保留了攝影復制對象的基本意圖,所使用的語匯也從不同角度展現出其“純粹”。從這一層意義上說,攝影成為世界的“鏡面”無可厚非。我曾在《都市的靈魂》一書中所寫到的“可惜那時候還沒有攝影,于是我們只能想象蘇格拉底在城市街頭雄辯時的模糊身影,或者猜測最早的奧林匹克的勇士們如何角逐在競技場上……”就是這個意思。尤其是今天,通過紀實的方式觸及當代生活的敏感層面,會令人情不自禁生發出大悲大喜的情懷。這究竟是影像的力量強大,還是歲月過于殘酷?但至少,攝影的存在有了不可替代的理由。
攝影的第二種存在方式,就是其主觀的藝術創造空間,從而可以和繪畫以及其他的藝術樣式同場競技。這時候攝影的存在,更為強調其個體的創造力和情緒化的營造,從而在心靈的層面達到融合的可能。這時候的攝影也許不像“攝影”(其實攝影應該有這樣一種“攝影”樣式的存在),更像是心靈閃光的模糊印跡,或明或暗,或淺或深,將其創造力推向極致,將其情緒化構成“偏激”。只有這樣,攝影的藝術創造才是獨一無二的,才是無可替代的—客觀的真實被心靈的真實所替代,往往更接近于個體的客觀存在!這樣一種看似悖論的說法,如同透過一個鏡面,看到了攝影本體論的另一種可能。因為攝影和人類的感覺并非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攝影只是延伸了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的進程。更為關鍵的是,這樣一種主觀力量的強化,并非只是為了自我的擴張,而是希望借助內心的力量,產生對現實世界的批判,這才是更為本質的所在。
攝影的第三種存在方式,是攝影當下存在的最為普遍的現象。拍攝者將照相機作為一種瞬間即可靈活操控的工具,隨心所欲地留下世界“美”的痕跡,比如“大美中國”之類的影像之“浩浩蕩蕩”,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制造”出來的。這樣一種表面化的、不加大腦思考的“通俗攝影”宣傳,對于提升吾國吾民的自信心和穩定社會主義大好河山,自然是功不可沒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問題是,就有那么多執迷不悟者,硬是將這樣一種淺顯的“美”上升到當代攝影的高度,認為這是攝影藝術的唯一正途,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碰上一片云海按下快門就以為是自己的創造,看到一抹光影就夸夸其談說是別人都看不見的……久而久之,攝影就被墮落成攝影界文人騷客的遮羞布,轉而又成了藝術家的桂冠!
這時候攝影的本體語言,表面上看也似乎和審美關系糾纏在一起—從一開始攝影模仿繪畫為了求其生存之道開始,到后來盲目地認為攝影就是可以超越繪畫達到理想的境界,你無法想象(尤其是在中國攝影界)攝影一旦離開了傳統的、簡單的唯美,還有什么可以生存的空間。所以顧錚才說:他們更多的是將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的文人情趣直接延伸到了印相紙上,對攝影的本質與語言探索并無自覺的追求。曉風殘月、良辰美景,仍然是中國的沙龍攝影們最為集中的主題。
其實想想也是,攝影家不是有“按快門的畫家”一說?然而靜下心來思考,畫家完成一幅畫,少說也得賠上幾年十幾年的基本功,而且一旦完成,無可仿制。攝影人簡單化去完成一幅作品,只需三分鐘學一下基本的操作技術(有時候相機的自動化功能讓你學習操作的余地都沒有),就可以按下快門完成“創作”—更何況一大幫子人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間面對同一個方向按下快門,“創作”的所有權究竟歸誰—攝影界早有官司在先。這也難免攝影作品至今賣不到繪畫的價格,就是被這樣一批自以為是的“攝影家”搞亂的。那種將攝影的光影構圖語言淺顯地作為教科書販賣的“大師們”卻總也不見“功成身退”的時候,想想再過幾年,當照相機都可以當白菜價賣的時候(估計白菜的價格肯定高過相機,民以食為天嘛),攝影的“墮落”真的是不忍目睹。
好在總有堅持底線的人,好在總有走自己的路不被忽悠的人,好在攝影在天底下還有其他兩種方式,而非體制構架中僅存的一種……所以當我們回到當代攝影這個話題時,我們看到了什么?我們看到了當今中國攝影在很大的一個群體中連現代性的門檻都還沒有真正邁進,更何談面臨后現代的挑戰,或者進入真正意義上的當代的行列。如今中國攝影的大格局還僅僅停留在傳統的、簡單的“唯美”層面,這當然有歷史原因,也有不夠重視的因素。忽略大的人文素質的教育,就是根源之一。所以,我只想強調的是,如果你是一個想成為真正進入攝影藝術創造行列的藝術家,或者是真正希望進入當代攝影空間一顯身手的有志者,就千萬不要輕信那些玩了一輩子風花雪月的“大師們”的忽悠,而是堅定地將觸角深入到社會的深層,通過“制造”影像產生話題,從而為當代攝影在中國的繁榮,或者換個時髦的說法“和世界接軌”,做出你真正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