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純仁搖搖頭說:“我因為司馬光推薦,以致宰相。同朝論事不和是可以的,如果以過去的言論作為今日之事的借口,那可不行。與其有愧心而生存,還不如無愧心而死。”
你可能不知道范純仁,卻不會不知道范仲淹。范純仁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次子,與老子相比,除了詩文遜色一籌,其官職不比范仲淹低,其德行不比范仲淹差,其風骨似更甚范仲淹,卻因老子光芒太耀眼,兒子才鮮為人知。這位官場上的錚錚鐵漢,晚年因直言進諫,以致龍顏不悅而被貶湖南永州。三年后,范純仁長眠于此……
不屑“官二代”
出生于1027年。作為“官二代”,范純仁17歲時就因為父親的原因被任命為太常寺太祝。這是個正九品的官職,雖然官不大,但在別人看來十分榮耀。范純仁對此很不在意,跟別人都不好意思提。他說:“賴恩澤而生,吾恥之。”就是靠家里背景當上官,他覺得很羞恥,他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范純仁證明自己的辦法就是參加科舉考試。那時的科舉考試競爭之激烈,不下于現在的公務員考試。不過,對范純仁卻不是問題。他天資聰穎,8歲時,就能將晦澀的文章倒背如流,還能加以講解。
1049年,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范純仁走上考場,并且無可爭議地高中進士,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范純仁就任的第一個職務便是秘書省著作佐郎,旋即赴汝州襄城(今河南省許昌市襄城縣)任知縣。
1062年,范純仁被推薦為開封府襄邑縣(今河南省睢縣)知縣,這里有一片皇家衛戍部隊御林軍的牧場,那些御林軍飛揚跋扈,牧馬時常踐踏百姓的莊稼。百姓告到縣里,范純仁二話不說,當即逮捕了一個侍衛,并當眾處以鞭杖之刑。牧場的主管官員大怒說:“天子的宿衛,怎敢如此對待?”隨即把此事報給了朝廷。宋仁宗立刻派出御史,相當于紀委的官員前往糾察,范純仁理直氣壯地說:“養兵的費用來自田稅,若損毀了百姓的田畝,還不能依法懲處肇事者,田稅從哪里來?”還好,仁宗聽了他的話之后,下詔不再追究此事。
因為在襄邑的突出表現,范純仁沒過兩年就被提拔。剛即位的宋英宗親自擢升他為御史臺臺諫。從此,范純仁從地方進入中央,開始參與朝政。
英宗時仁宗的侄子,一直想為生父濮安懿王立名分。朝中大臣分兩派,翰林學士王珪等人主張讓英宗稱濮安懿王為皇伯;韓琦、歐陽修等則主張稱皇考(即先皇)。雙方爭執了很久沒有結果。范純仁上書,說應該稱為皇伯,還批評韓琦、歐陽修一味媚上,要求治他們罪。最終,英宗決定尊生父為皇考,韓琦、歐陽修一派獲勝,他們反咬范純仁,要和他勢不兩立。1066年3月,在御史臺僅干了9個月的范純仁丟了官,被貶出京,到地方當了通判。
不過,這時的他,已經以不倚父威,不畏權貴名震天下了。
堅守政見不茍“好哥們”
1067年,宋神宗即位。他起用大批人才,神宗讓范純仁兼修起居注,就是在皇帝身邊記錄言行。可惜好景不長,神宗很快重用王安石進行變法,范純仁卻不停地上奏彈劾,認為變法操之過急,因此得罪了王安石,被貶出京。直到1085年,10歲的宋哲宗當了皇帝,啟用司馬光為相,范純仁才迎來了機會,因為他和司馬光的關系非常鐵。
當初,沒過多久,司馬光就把范純仁調到京師,當了天章閣待制兼侍講,備位經筵。說白了,就是給小皇帝當老師。司馬光是政治上的保守派,以堅決反對王安石變法聞名,現在權力重新回到他手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除新法。這個舉動做得很極端:凡是王安石支持的,他就反對;凡是王安石反對的,他就支持。已經超出了一般的政見之爭,上升到黨派斗爭的級別。
然而,就是在這個重大的政治問題上,范純仁卻說:“王安石制定的法令有其可取的一面,不必因人廢言。新法已推行多年,改掉其中過分者即可,而青苗法、募役法等有助于富國強兵,不應該驟然廢除。”
司馬光很驚異,問他說:“你忘記了當年如何被王安石排擠嗎?怎么現在還要為他說話?”不少人也都勸范純仁說:“你被壓制了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出頭,千萬別違拗了司馬宰相的美意。”
范純仁嘆息道說:“這樣就讓人沒法說話了。如果為了討好了司馬宰相而得到喜歡,那還不如在年輕時就迎合王安石以致富貴呢。”
最終,因為不肯茍同司馬光,范純仁再次被朝廷冷落。1089年,他被貶為潁昌府(治所在今河南省許昌市)知府。
哲宗親政后,范純仁當上了上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位同宰相。他仍然棱角分明。
侍郎蘇轍在接受皇帝策問時,引用了漢昭帝改變漢武帝法度的事做例子,希望能推動改革。宋哲宗一聽,大發雷霆:“你怎么能以漢武比我朝先帝?”大概誰也沒見過宋哲宗發這么大的火,蘇轍沒敢再辯解,默默地走下金殿待罪,眾大臣嚇得沒人敢抬頭。這時,范純仁站了出來,從容地說道:“武帝雄才大略,漢代以來人們對他都是褒揚。蘇轍用他比先帝,不是毀謗。陛下親政剛開始,對待大臣不應該像呵斥奴仆一樣。”右宰相鄧潤甫善于看領導的臉色說話,厲聲說道:“先帝的法度,都要被司馬光、蘇轍破壞殆盡了。”范純仁說:“不是這樣,法令有了弊端,就應當改正。蘇轍所論,事與時而已,不是說人。”宋哲宗這才稍稍息怒。
“不以己悲”,順境逆境皆淡定
北宋的政壇就是兩派不停地換,誰上臺另一派就倒霉。司馬光的政敵章惇當了宰相后,一上任就把司馬光一派的重要大臣,如宰相呂大防等都放逐到荒涼的嶺南。
范純仁聽說后,十分憂憤,想齋戒后上書申辯。此時,他已年屆七十,正鬧眼病,雙目看不見東西,家人就跪下求他:“千萬不要再觸怒皇上,萬一獲罪,實在不是年老之人所能承受的啊!”范純仁回答說:“事已至此,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說話,假如皇帝之心能夠回轉,關注這么多大臣,也算功德。假如不能,即使我死了,又有什么遺憾?”于是上疏皇帝。結局是,范純仁與呂大防同罪,被貶為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
范純仁的兒子對父母的身體狀況十分擔心,建議他向皇帝求情,免除此次辛勞之旅。范純仁搖頭拒絕,令家人收拾東西上路了。旅程異常艱辛,兒子們不時詛咒章惇。范純仁聽到了,批評他們說:“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不要吃點苦,就怨這個怨那個。”
老大范正平說:“我聽人到處議論你呢,說你是因為貪名,才表現得如此淡定。”
范純仁回答道:“我已經70歲了,兩眼看不見東西,如今萬里之行,難道是我所希望的嗎?如果不能為國盡忠,而只為回避貪名的嫌疑,那就沒有為善之路了。”
有一天,在過江時,范純仁乘坐的船突然翻了,當兒子把他從船里救出來時,他全身都被江水浸透了。兒子們又抱怨起來,一上岸,范純仁打趣說:“難道船翻了,也是章惇害的嗎?”
到了永州沒多久,有一天,二兒子范正思高興地跑過來說:“咱們可以返回朝廷了。”范純仁很奇怪。范正思解釋道:“你朋友韓維不是也被貶了嗎,最近他的兒子跟章惇申辯,說他父親執政時曾與司馬光不和,韓維因此被免除貶謫。當年你不是也反對過司馬光嗎,前有車后有轍,咱們也可以以此為借口。”
范純仁搖搖頭說:“我因為司馬光推薦,以致宰相。同朝論事不和是可以的,如果以過去的言論作為今日之事的借口,那可不行。與其有愧心而生存,還不如無愧心而死。”
范純仁在永州一待就是3年,直到去世。他不是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卻始終不肯攀附老朋友韓維,更不肯攻擊司馬光為自己開脫。
范純仁曾作《鷓鴣天》,詩中寫道:“公方結課尋家景,我亦忘形趁酒杯。”他在起起落落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因為從未把名利、地位放在心上。沒有了外物的羈絆,才能率性而為,惟其如此,歷史上才少了一個官場老油條,多了一個讓人敬佩的真名臣。
摘編自2013年第13期《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