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孤獨者》連載【2】

又到了夜里。黑夜乘著火山狀的降落傘降臨，帶著一股火藥味，流經血管，輸送到心臟，來自毀滅的火焰在內心燃燒。這個城市總是顯示出毫無用處的荒蕪、冷漠、呆板的孤獨，就像一塊需要處理的變味的奶油蛋糕。在這里沒有愛，沒有朋友，沒有溫暖，沒有人情味，沒有親密關系，沒有一個合適的能夠讓你舒服的地方。只有千軍萬馬的烏合之眾處于巨大而冷冰冰的孤獨中，如同活在冰箱里的魚。霓虹燈發出絕望而無用的眼神看著這一切，完美的毫無意義的姑娘們露出大腿踩在骯臟的街道上越過了性的禁區，變成一條條被開膛破肚的死魚。一把銹蝕的刀子正插進她們身體的通道，準備通往她們的心臟，讓她們窒息而死。

洛麗塔也是這樣的一條死魚，是條小死魚。那天，我剛剛和索菲亞在百老匯分手，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往回走，在附近的一個公園遇到了她。我是說洛麗塔。她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在公園乞討。她跪在地上，面前歪歪扭扭的用粉筆寫了一些字。我沒注意到她寫的是什么，大概是肚子餓需要一些錢吃飯或者別的什么吧。我對事物發展的理由越來越沒興趣。或許是我太過于善良了，我總是放縱我那柔弱而善良的心。我想，也許我可以帶她走，請她吃一頓飯。那時候我的口袋里還有一些錢，不愁沒錢請她吃飯。如果可能的話，我可以說服索菲亞，讓她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

洛麗塔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但是她告訴我她已經滿十八歲了。這意味著她成年了。那是她搬去和我們住在一起一個禮拜后告訴我的。洛麗塔說：性愛和死亡是緩解痛苦的最好辦法。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來完成自我救贖的道路。不管你是否需要，總之你必須得到救贖。

洛麗塔和索菲亞不同，甚至和莎樂美以及卡洛美也不相同，她說她不像那些風騷婆娘在私處塞滿臘腸，她往私處塞的不是臘腸，而是一個個危險的主意。她是所有好女孩中最好的，也是所有壞女孩中最壞的。通常人們稱呼這樣的人為“危險份子”。她曾和我講述她密謀著的一樁樁搶劫殺人事件，她講的津津有味。

她在玩弄危險。這時候，她也不忘警告我：混蛋的薩爾瓦多，你也在玩弄危險，女人是危險的，而你此刻正被很多危險包圍著。不過好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對你不構成任何威脅。接著我們會背著索菲亞激情一番后相擁入睡。這些只能背著索菲亞去完成，否則就稱不上背叛。

背叛，背叛，再沒有比背叛更吸引人的了。

我嘗試著重新踏上一條我已經拋棄的路途。即使我的內心排斥這樣的一條路，但是我依舊喜歡它的扭曲和在世界之林間狂放不拘的穿梭。我是說我重新拾起了一種生活敘事風格，一切都顯得自由散漫，漫不經心，一切都不是我關注的。語言、故事、情節、人物、對話、事實，所有的一切都將被我拋棄。那么，我究竟關心什么？只有老天爺知道。但是我并不想知道。

其實，這一切都不會結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呈現在我面前的這個世界并非我所愛。

又是酒吧，又是眩暈，又是臀部，又是交易，錢的節奏，身體和身體的轉換原則，電臺里傳來的愛情故事以及一個女人的哭泣，人群的非個人化的、世俗的擁抱、親吻以及插入，液體的聲音，膿腫，青蛙的彈跳力，藍色的詭計。一種涼到腳底心的絕望，一種歡快的厭倦，一種纏綿的孤獨，一種自暴自棄的救贖和上升，我在自我毀滅中豪飲了所有無意義的毒汁。在機械的燈光下和被粘貼復制的黑夜里跳著絕望的沒有歡樂的舞蹈。我們越跳舞就越感覺到寒冷。因為我們是人，而不是一條狗，一只貓，一粒塵埃，一個遙控器，一座體育館，一條高速公路。我們是血肉之軀，強大與孱弱共生，歡樂與悲傷同在。我們是一個混合物。

因為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我知道世界的全部事實，所以我在無私的沒有夢的夜晚的私處崩潰了。因此，我拒絕愛這個世界。

我想我必須對人們保持沉默，因為一個人的幸福在于拒絕在公眾面前談論自己。因此我學會了和自己說話。為了節約時間和避免爭論。我會告訴人們想知道的一切，但是我拒絕告訴人們真實。我設置了一個迷宮，然后將自己置身其中，讓另一個我去尋找自己。

關于女人，總是需要預備一個又一個，為了能夠方便逃脫別的女人的雙手。我需要換一個地方，開始另一種新的生活，我還需要一張更大一點的床，至少能給容下五個人的大床，我睡過很多張床，總是覺得它們不夠大。而現在，姑娘們，跳舞吧。

我遇到過很多人，大多是些悲哀而不幸的女人，幸運的是這并不能阻止她們有趣和活下去。她們中大部分我忘記了，不記得她們的名字，不記得她們的樣子，但很少的一部分，我記了下來，包括她們的不幸與悲哀。我一直在嘗試某種交流，毫無目的與意義的交流，就像等待戈多的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基米爾。我會用一個很長的鏡頭來展示這一切，不，而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鏡頭來表現這樣的一種狀態。只是在說話，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交流，交談，談論，討論。

孤獨，可怕的孤獨。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是顯得緊張和恐懼，害怕被孤獨牢牢抓在手里。因此，我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我需要一直逃跑。

整個人類史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毒瘤，每個人都是一個毒素。這中間有男性毒素，也有女性毒素，有大小不同的毒素，所有的毒素都在不停地散發、擴散、惡化，最終成為不治之癥。不可避免所有人最終都會死去，一切都會消失，毫無希望可言，別指望得到任何救贖。當然了，你也不能幸免，我是說你，洛麗塔。

很多時候我想在洛麗塔的身體里哭泣，無緣無故的哭，哭這個世界。也哭我自己，就像哭一個死去很久的親人一樣。

至于為什么會是洛麗塔，是因為她的煙斗足夠大，大到足夠塞下我的腦袋，剛好夠我爬進去。她常常說喜歡和我的腦袋交媾，因為她喜歡和思想打交道，而我的腦袋在她看來就是整個思想史。為此索菲亞常常從我的頭發里聞到女人的下體味而和我爭吵個沒完沒了。

事實上我的腦袋就是整個思想史體系，像個會思維的大糞坑，從思想的始祖泰勒斯到辯證法的創始人赫拉克利特。從存在論的奠基人巴門尼德到原子論的創始人德謨克里特。然后是人類的導師蘇格拉底和他不中用的學生柏拉圖，再到不愛老師愛真理的亞里士多德。一定程度上我喜歡伊壁鳩魯和他的幸福主義理論。我討厭中世紀的奧古斯丁和他的教父哲學。也討厭同時期的阿奎那和他的經院哲學。來自英國的培根和他的經驗論與臭狗屎同名。我喜歡近代哲學，這時候的笛卡爾和斯賓諾莎不是很討人厭。而法國的孟德斯鳩和伏爾泰是兩個笑話，而盧梭和他那些糟糕的私生活是有趣的。康德和黑格爾是一前一后的兩座古典建筑，孔德和他的實證主義讓我頭疼。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非常有趣。我瘋狂的迷戀克爾愷郭爾的存在主義。再到尼采，哦，我的瘋子叔叔，我愛他，近乎狂熱地愛著。接著到胡塞爾和他的現象學，再有就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我也迷戀海德格爾，但是對他的迷戀絕不超過尼采。然后是加繆，我喜歡加繆的思想，當然也喜歡他的小說。而薩特則剛好相反，我不喜歡他的思想，也不喜歡他的小說。我喜歡列維-斯特勞斯的《野性的思維》。奎因的分析哲學讓人昏昏欲睡。接下來最讓我興奮的是福柯和他的后結構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而現在是思想史的完美空洞時候。統統的這些全部在我的腦袋里堆積，腐爛，變臭，成為毫無用處的揮發了的氣體。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一切都感到很冷淡，對任何事情都毫無興趣。甚至包括記錄和敘述。唯有身體吸引我。唯有一條通往靈魂的潮濕而溫暖的女性通道吸引我。只有在那里我的身體和靈魂才能夠得到救贖。

洛麗塔總是在我耳邊像只小野雞一樣嘮叨：性愛和死亡是緩解痛苦的最好方法。她這么說意味著我們應該及時行樂，或者在痛苦的時候行樂。我知道真理很純粹，但是絕不簡單。

大多數時候我是孤獨的，剩下的很少的那些時候我還是孤獨的。就像有一個人用一把鋒利而冰冷的刀子插進了我的心臟，還不停地旋轉刀子，讓我真切地體驗備受煎熬的痛苦和冰冷。正是卡夫卡筆下可憐的K的結局。

關于生命，我的體驗是：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殺死自己的話，我絕不會放任自己如此孤獨的活著。而現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在自己身上尋求結尾。

看哪，這人。失樂園。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好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