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淪陷之城

過度依賴汽車產業造成了底特律的慘劇。

財政稅收大幅下降，政府無法提供應有的公共服務，

包括打擊犯罪。犯罪率上升，人們逃離底特律，

財政稅收就更少，變成一種惡性循環。”

貪污腐敗及管理不力也加速了底特律走向破產。

—約翰遜（華爾街資深經濟分析師）

市長戴夫·賓轉過市中心的街角，摩天大樓在他背后漸漸變得矮小，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片荒涼：廢棄的店鋪、粉碎的玻璃，風一吹四處揚起的塵土和垃圾。

1966年，作為美職籃的新秀王加盟底特律活塞隊，戴夫·賓見證了這座城市的巔峰時代。十年之后，他奪得了那一年聯盟“最有價值球員”。但也是從那時起，他輝煌的職業生涯宣告結束，一起走低的還有底特律。

現在，衰敗在戴夫的眼中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從2009年當選底特律市長那時起，他眼見著這座昔日的大都市一點點崩塌下來。

四年任期未滿，這座曾經以他為榮的城市，可能就要斷送在他的手中了。7月18日他無奈地宣布：底特律正式申請破產保護。如果聯邦破產法院批準，這將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破產案例。但無論批準與否，底特律高額的負債、破敗的城市、猖獗的犯罪，早已讓這座以“汽車之城”的名號聞名海外的大都市，淪落為名符其實的“罪惡之城”。

奇跡之城

汽車工業與建筑、電氣一起，成為當時美國經濟的三大支柱。“汽車之城”底特律，是美國的掌上明珠。

在很多人眼中，底特律一直是昌盛的“汽車之城”。從1896年，亨利·福特在麥克大道租下的廠房里，制造出他的第一輛汽車開始，汽車工業的先驅者們在底特律創造了一個奇跡。福特、通用和克萊斯勒，三大汽車巨頭先后在底特律起家，將美國乃至全球的汽車工業牢牢地抓在這座城市的手中。

底特律的興盛，與汽車工業的誕生和發展緊密相關。1914年，老福特首創汽車制作的流水線作業技術，這大大提高了工業生產的效率，同時也降低了生產成本。技術革命，帶來了整個汽車產業的蓬勃發展，汽車工業與建筑、電氣一起，成為當時美國經濟的三大支柱。作為“汽車之城”的底特律，是美國的掌上明珠。

20世紀50年代，是底特律的鼎盛時期。美國第五大城市，擁有近200萬人口和三大汽車產業巨頭，巨大的光環照亮了整個城市的夜空。在通用公司工作了三十年的威廉·懷特說：“我從新澤西剛到那里的時候，一切都是新鮮的，城市里到處都活力四射，每個人的身上好像都充滿了干勁兒。我們就看著底特律一點一點成長起來，感覺自己在創造奇跡。”

底特律汽車產業的繁榮，也如同“柯立芝繁榮”一樣危機四伏。2008年，金融危機給了汽車行業致命的一擊，三大汽車公司共裁員14萬人，懷特便是其中之一。眼見著底特律搖搖欲墜，懷特夫婦決定回到新澤西安度晚年：“我到現在都無法接受底特律申請破產的事實，感覺這就是一個噩夢，等我的夢醒了，底特律還是那個底特律，我還可以走在高樓林立的街道上，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可惜，也許懷特的想法才真是一個夢。

盡管懷特夫婦離開了底特律，但他們的兩個兒子還生活在那座城市里。“我的小女兒在幾年前就搬去了紐約，兒子們卻因為工作的問題一直沒有離開。但是他們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工作機會，底特律的淪陷已經不僅僅是沒有錢的問題，治安和環境都是很大的隱患，小孫子的教育更是我們擔心的事情。”

粉飾太平

赤字、空屋、人口驟減，犯罪率居高不下這樣的底特律，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人都想逃離這座城市。

很多人以為金融危機是摧毀底特律的罪魁禍首，但其實“底特律市的問題不是新聞。40年來，它和美國汽車工業經受了同樣的衰退。”《福布斯》雜志這樣評價。“其實底特律早就死了。”華爾街資深的經濟分析師克里斯多夫·約翰遜也這樣說。

“長期債務高達185億美元，財政稅收連續6年入不敷出，去年的財政赤字3億多美元。失業率近20%，有1/3的人處于貧困線以下，城市里1/5的房屋是空房，人口驟減至六十年代人口峰值的60%。而且，犯罪率居高不下。這樣的底特律，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人都想逃離這座城市。”約翰遜一口氣報出了許多驚人的數字。

底特律的衰退，還得從20世紀60年代說起：“1967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底特律黑人因種族歧視等原因與白人社會發生流血沖突，大量的白人逃離這座城市。日、韓和歐洲汽車業的興起，給三大汽車巨頭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而一向單一依靠汽車產業的底特律開始逐步走向衰退。”隨之而來的，失業率不斷攀升，貪污腐敗嚴重，財政稅收持續下滑。荒廢的摩天大樓、工廠和住宅隨處可見，社會治安急劇惡化，盜竊、搶劫、槍殺等案件頻發。在市區里，醫療救護、警察巡邏、消防等基本的公共服務和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底特律一步一步從“汽車之城”變成了今日的“罪惡之城”。

這期間，底特律進行了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城市更新改造，政府希望通過這些建造讓城市重新復興。約翰遜介紹說：“科爾曼·揚市長任期內，整座城市大興土木：文藝復興中心、‘人民運載’捷運、商務中心、大型公寓、工廠、克萊斯勒杰弗遜北美裝配廠、底特律接收醫院、喬路易體育館等等。”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粉飾太平。耗資2億美元建造的“人民運載”捷運，一條三英里長的旅客捷運線，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懸空行使。捷運計劃每年運載1500萬人次，實際上每年只運載了200萬人次。而最著名的文藝復興中心，在政府的政策及免稅支持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商業項目，旨在再造底特律市中心商業區，復興這個曾經偉大的工業城市。1996年，福特公司將當年3.5億美元建造的文藝復興中心，以不到1億美元的價格賣給了通用公司。復興，最終只是粉碎一地的白日夢。

對于底特律而言，真是成也“汽車”敗也“汽車”。2009年，通用和克萊斯勒先后宣布破產，底特律的汽車產業徹底崩潰。約翰遜解釋說：“底特律政府的財政收入， 80%來自汽車產業，過度依賴造成了現在的慘劇。財政稅收大幅下降，政府無法提供應有的公共服務，包括打擊犯罪，犯罪率開始上升，人們開始逃離底特律，財政稅收就更少，如此往復，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與此同時，貪污腐敗及管理不力也加速了底特律走向破產。“底特律的許多政府部門都過于臃腫，一個交通處罰機構，編制是285人，但實際上卻雇傭了350人。于是，政府高額的貸款，用于這些機構的日常運作和員工的薪酬福利，這其中雇員的薪酬福利竟然高達57億美元。”如約翰遜所說，底特律政府腐化不堪。今年3月11日，前市長基爾·帕特里克被判犯有20項腐敗和受賄罪，而負責管理員工退休基金的兩名官員也因為貪污被捕。所有的這一切，最終將底特律推到了懸崖的邊緣。

破產

美聯儲曾拿出數十億美元，幫助通用和克萊斯勒渡過難關，這一次政府并沒有準備為底特律“雪中送炭”。

1980年，戴夫·賓退役回到底特律，他白手起家創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小型鋼鐵公司。十年之后，這家公司的年交易額升至6100萬美元，成為全美十大鋼鐵公司之一，三大汽車巨頭都是他的合作伙伴。戴夫在籃球界的輝煌，在商業領域得以延續。2009年剛上任的時候，所有人都對這位新市長抱有無限的期待。然而，即使是如此傳奇的戴夫，如今也無法挽回底特律緩緩落下的夕陽。

今年3月14日，密歇根州州長里克·施奈德宣布，由州政府接手底特律市財政，同時任命凱文·奧爾為“底特律緊急財政管理人”，以此來應對這座城市瀕臨破產的局面。施奈德說：“底特律長期依靠借債和拖延發放養老金等方式應對財政困難，眼下負債大約185億美元，早已無力維系，只能訴諸破產保護。如果不申請破產保護，底特律的財政危機就不能順利解決。申請破產保護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面對這一境況，白宮女發言人艾米·布倫戴奇說：“奧巴馬總統及其高級顧問團隊正密切關注事態發展，我們始終會與底特律在一起。但密歇根州的官員和底特律的債權人都清楚，他們必須自己找到一個應對城市嚴重財政挑戰的辦法。”五年前美聯儲曾拿出數十億美元，幫助通用和克萊斯勒渡過難關，而這一次政府并沒有準備為底特律“雪中送炭”。

所有的希望都寄于底特律的“財政官家”奧爾身上了。作為企業破產重組的專家，他此前曾參與過克萊斯勒集團公司重組。面對底特律83%的非洲裔居民，盡管奧爾有著血統上的親近，卻最終也未能說服包括一些工會和養老金委員會在內的債權人們作出讓步，以支持政府的財政重組計劃。奧爾的談判對象之一愛德華·麥克尼爾，他是底特律三十三個工會的談判代表。他一直說：“這只是一個權力爭奪的過程，破產不能使城市的財政得以恢復平衡，而是州長想要接管底特律。同時，我認為破產是在摧毀工會，這并不是底特律最好的選擇。破產保護申請，很可能帶來最大的負面影響是在養老金方面，這無疑會導致大家都不敢退休了。”

治本

變賣藝術品解底特律城的燃眉之急，但終究不能保證這座城市長盛不衰。

在過去的三十年中，美國有大約250個地方政府申請破產。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后，紐約州和加利福尼亞州一些地方政府的債務危機尤為嚴重。去年，加州的三個城市在兩周之內相繼破產。六月底，約有三十萬人口的斯托克頓市宣布破產，成為美國第一個破產的大城市。緊接著，約有二十一萬人口的圣貝納迪諾也宣布破產。但底特律破產帶來的巨大震動，是一般城市不可企及的。

大規模建造計劃沒能拯救這座城市，還有別的辦法嗎？有人提出了一個“變賣計劃”。底特律除了汽車產業發達之外，更有一座美國數一數二的大藝術博物館。博物館主任格雷厄姆·比爾曾經估算過，整個底特律藝術博物館藏品的價值可達數十億美元，這其中不乏貝里尼、倫勃朗、凡高和畢加索創作的珍品。

但是，就算變賣藝術品解底特律城的燃眉之急，也終究不能保證這座城市長盛不衰。從這一點上來說，約翰遜列舉了一個值得學習的城市：“匹茲堡曾經是‘鋼鐵之城’，但是它沒有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單一的產業和幾個強勢企業身上，而是不斷更新產業鏈，打造新的增長點。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匹茲堡的經濟情況穩健發展，就業率不降反增，就是因為他們找到了在醫療和環保等‘綠色經濟’方面的增長點。”

與底特律一樣，匹茲堡也是美國老牌的工業城市。這個“鋼鐵之城”以前被人諷刺為“煙城”，而如今卻成功轉型為美國“最宜居城市”。同樣是老牌工業城市，按說汽車產業遠比鋼鐵產業更有利可圖，卻因為兩座城市不同的選擇，如今的命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底特律發現建造計劃失敗的時候，他們決定重新夷平高樓回歸綠地，卻不知道這個城市是否還能等到來年春天，再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