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遠洋客輪從法國馬賽港啟程,航向遙遠的南中國海
1900年,在迎接新世紀的歡呼聲中,客輪“弗吉尼亞”號停靠紐約港,一名棄嬰在餐廳的鋼琴架上被人發現。這個被起名為1900的棄嬰后來成為一個徘徊海上的鋼琴傳奇,他畢生未踏足過陸地。在廣大喧囂的人世,1900如同一名來自外星球的天才加ET。
同年10月,另一位天才加ET乘坐“埃內斯特—西蒙”號豪華客輪,從法國馬賽啟程,穿越茫茫印度洋,航向遙遠的南中國海。此時,這艘船上正在風起云涌的致命邂逅,一點不比1900的身世浮沉更少戲劇性。
他叫保羅·克洛岱爾,在許多年后,他和他的中學同窗兼終生好友羅曼·羅蘭一樣,被世人尊為大文豪。
百度百科上,有關他的詞條如下:保羅·克洛岱爾(Paul Claudel,1868—1955年),法國著名詩人、劇作家和外交官。他一生創作了許多詩劇、詩歌和宗教與文學的評論,作為法國天主教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人物,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和神秘感。
但是,如果要撰寫官方履歷,也許外交官應該名列首位。他的足跡遍布全球,中國、美國、捷克、德國、巴西、丹麥和日本他都曾駐任。在日本,他親歷了1923年的大地震和火災,目睹上百萬人無家可歸、十幾萬人死亡;在美國,他以法國駐美大使的身份,登上過《時代周刊》的封面。
盡管身為官員,他私底下的態度卻不盡官方。他曾經撰文譴責法國艦隊炮擊福州馬尾造船廠的暴行,也曾在1941年為猶太人的命運深感憂懼并寫下這樣的句子:“一個天主教徒不該忘記以色列永遠是上帝的長子,而今天,他們成為痛苦的長子。”1945年,納粹德國投降后,法國被英美蘇三國排擠,戴高樂將軍引用一首詩表達憤慨:“我已老去,被人任意蹂躪,卻還沒有習慣羞恥……”詩的作者正是克洛岱爾。
退回到1900年,他的身份是法國駐福州的領事。他熱愛福州這個“像迦南的土地”的中國東南城市,原因不單是這里像他在法國的故鄉,更因為他在這里遭遇了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愛情風暴。
風暴的暗涌,就發生在“埃內斯特—西蒙”號豪華客輪上,克洛岱爾從法國度假結束返回福州的途中。
在印度洋暖風浩蕩的甲板上,詩人一轉身遇見了他的女神
再驚世駭俗的戲劇,也不如人生本身來得狗血和詭異。也許當命運光臨時,我們能做的唯有跪拜,然后配合命運大神,演一出讓世人瞠目結舌的大戲。
暗涌起于“埃內斯特一西蒙”號。你見過一個32歲的處男迎頭撞上女神的情形嗎?在印度洋暖風浩蕩的甲板上,克洛岱爾一轉身遇見了他的女神羅莎莉。29歲的羅莎莉是法國商人弗朗西斯·維奇的波蘭裔妻子,正隨夫帶著四個孩子前往中國。甲板上,羅莎莉手握太陽傘朝克洛岱爾款款走來——據文字記載,此女胸臀豐滿、腰肢纖細,擁有一種在1900年的理想線條。而克洛岱爾——我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他并不是玉樹臨風、豐神俊朗那一款。然而命有定數,外交場上閱人無數的領事先生就這樣一眼被天雷劈中,從此魂飛魄散。
既是天才加ET,總有不拘常理的行事邏輯。那年冬天,克洛岱爾邀請在香港的維奇一家到福州過圣誕節。節后,維奇將妻兒留在福州的領事館,獨自出發去福建山區尋找礦藏,不想卻一去不返。羅莎莉母子不尷不尬地在領事家借住了一年多,其間領事先生還用非常文藝的理由謝絕了使館要他調任香港的升職機會。時間久了,曖昧的流言開始像初春的柳絮一樣漫天飛舞。
迫于流言,克洛岱爾把羅莎莉母子安置到領事館附近的一所房子里,但神奇的是他卻把那里當成了他的家。官員的緋聞永遠是超音速飛行的,北京的大使館很快派員來查問此事,愛情烈火焚身的領事被嚴重警告,卻執迷不悔。
1904年春天,羅莎利懷孕了。不想讓場面太難看,克洛岱爾讓羅莎莉返回歐洲待產。然而,命運大神又開始調戲這個笨拙的情人:一開始羅莎莉跟他還定期通信,到后來,他寫去的信全部沒拆封就被退了回來,羅莎莉跟她的丈夫維奇一樣有去無回,如同一滴墨消失在暗夜里。
與此同時,維奇神奇地從山區歸來。他給克洛岱爾帶來一個壞消息:羅莎莉已另結新歡。人生總逃不過重復的俗套:在返回歐洲的船上,羅莎莉成了荷蘭商人林特內的女神。
克洛岱爾差點陷入家族遺傳的精神錯亂。他與正牌丈夫維奇商談的重大成果,是彼此結成堅定的同盟,攜手回歐洲尋“妻”。
汽車在黑暗中飛馳,穿過比利時直撲荷蘭
劇情至此進入歡樂的高潮。抵達歐洲,兩個男人根據私家偵探提供的線索,直奔布魯塞爾。那場景實在奇異,他們雇了兩輛車,一輛坐著他倆,一輛坐著偵探,東奔西突,四處尋找他們的女人。大概是為了哄羅莎莉回心轉意,兩個惱火的男人在安特衛普還給她買了一件皮衣。
可是,羅莎莉和林特內收到風聲,決定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嬰,連夜坐火車逃往林特內的老家荷蘭。兩個追蹤者怎肯善罷甘休?他們鍥而不舍,往荷蘭方向去追火車——從比利時到荷蘭,不比我們跨省更遠。
那真是瘋狂的一夜,汽車在黑暗中飛馳,穿過比利時直撲荷蘭。克洛岱爾后來在日記中回憶說:“到處都遇到默茲河,既沒橋也沒船,我們四處尋找通道……”他們終于到達荷蘭的烏德勒支,找到線人所說的101號住所,可是推門進去卻發現,睡衣還掛在墻上,銅罐還是紅的,羅莎莉帶著嬰兒從后門逃跑了。
第二次去是在黎明時分。他們在女傭帶領下潛入房子,當時林特內正在窗前刮胡子。維奇乘他不備,一把抱起搖籃中的嬰兒就往外跑。還沒起床的羅莎莉聽到動靜大驚失色,衣衫不整光著腳披頭散發就追出幾條街去,一路哭喊廝扯,最終截住兩名“綁匪”,搶回了嬰兒。
兩個同仇敵愾的男人大敗而歸。
“妻”女雙失,心中傷痕累累,克洛岱爾決心與這個“無恥的女人”不再有任何干系。1906年,他經人介紹與雷娜結婚,余生與她共有五個兒女和二十個孫輩。然而,就像另一位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詩句一樣,“時光流逝了我還在這里”,直到1940年,傷痛難愈的克洛岱爾在給友人的信中還說:“我深信,在精神上,甚至肉體上,每個男人都只為一個女人而生,反之亦然。”
在羅莎莉之后,他還愛過一些別的女人:夏娃·弗朗西斯,在《正午的分界》首演中扮演女主角伊賽的比利時女演員;奧德蕾·帕爾,一位巴西駐英國外交官的妻子;阿涅絲·梅耶爾,《華盛頓郵報》主編的妻子,著名作家托馬斯·曼的翻譯;瑪爾特·比貝斯古,她是羅馬尼亞小說家……遺憾的是,他愛她們,她們卻無一例外地對他說:“我們只做朋友吧。”
那個被羅莎莉帶走的女嬰路易絲,據說長大后矮胖笨拙,具有明顯的保羅·克洛岱爾特征,因此很不受羅莎莉待見。可憐的路易絲用了維奇的姓,卻一直以為自己是林特內的孩子,直到28歲,羅莎莉才對她揭開謎底。路易絲長大后學音樂,曾為生父的劇作配樂,后在修道院孤獨終老。這是后話。
至于那場瘋狂離奇的狗血劇,在1905年被克洛岱爾寫成了劇本《正午的分界》。當時的好萊塢制片人曾經有意將其拍成電影,由葛麗泰·嘉寶主演。克洛岱爾拒絕了。
羅莎莉后來與維奇離婚,嫁給了林特內,數年后離異。
一個家族要積蓄多少年,才能開出一對驚世駭俗的奇葩
如果你看過1988年出品的法國影片《羅丹的情人》,你一定對命運多舛的女雕塑家卡米耶永生難忘。卡米耶無疑也是一名天才加ET。沉迷藝術、落拓不羈,她的激情狂熱和敏感脆弱與保羅·克洛岱爾如出一轍,讓人不能不對他們的家族淵源產生某種懷疑。
不錯,卡米耶正是保羅的親姐姐。《羅丹的情人》原本的片名就叫Camille Claudel——卡米耶的名字。倔強、任性又才華橫溢的卡米耶用她的美麗和愛情激發了羅丹的靈感,而她自己的出色作品令羅丹也不由得暗生幾分妒意。兩人就這樣愛恨交纏,終至崩離。
卡米耶和羅丹的愛情,在影片中被杰出的伊莎貝爾·阿佳妮和杰拉爾·德帕迪約演繹得淋漓盡致,在此不再贅述。我們只需記住這場愛情的終局:離開羅丹后,貧窮孤寂的生活加上世人對其作品的冷漠使卡米耶絕望崩潰,她打碎了心愛的作品后被送入瘋人院,在那里度過了人生最后的三十年寂寞光陰。
面對愛情,這對生于火相星座的姐弟都是趨光赴死的飛蟲。
然而,有些愛情終究是沒有未來的,他們自己知道,上帝也知道。瘋狂也罷,凄絕也罷,他們行走人世一遭,或許本就是為了造就驚世駭俗的傳奇,而不是像常人一樣安享平淡人生。從這個意義上講,克洛岱爾這個榮耀的姓氏,無疑是為人類文明獻身的典范——一個家族要耗掉積蓄多少年的能量,才能開出這樣兩朵驚世駭俗的奇葩?
時間終將讓一切各歸其位
1951年,保羅在一次訪談中評價他摯愛的姐姐:“我,我得到了一個結果。她,她卻什么都沒有。所有大自然給她的那些美妙的天賦只用以造成了她的不幸……失敗令她的生命枯萎。”大半個世紀后,這決絕的蓋棺定論仍讓人心驚肉跳。
卡米耶在瘋人院的費用一直由保羅支付,直至卡米耶死亡。
在卡米耶生前,有人曾經對她預言:時間會讓一切各歸其位。然而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短暫的一生,要用去多么漫長的時間和多么艱辛的忍耐,才能得見一切各歸其位?
1988年,因為影片《羅丹的情人》,卡米耶迎來了藝術界對她的全新打量。而這時,她已經故去整整45年。
時間終將讓一切各歸其位,這句話對卡米耶的“親愛的小保羅”同樣有效。1955年,功成名就、兒孫滿堂的保羅·克洛岱爾以87歲高齡離世。他被法國人民隆重地安葬在巴黎圣母院,戴高樂將軍為他撰寫墓志銘:“把保羅·克洛岱爾這個天才從世上抽走的同時,上帝留下了他的作品,我相信這是永恒的。”
也許直到此時,寧靜才終于以誓不言悔的姿態地抵達他的內心,就像他在中國福州的金秋里寫下的那些優美的文字:“在長滿青草的兩岸之間,平原像一片望不到邊的火焰……水變成了酒,柑橘在寂靜的枝頭閃光,一切都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