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剛下夜班,走在幾無人影的長安街上。父親打來電話,說,你外公走了,你看你能不能回來……
我對父親說,我明天就買票回來。
我每次回家,都看見父親一年比一年衰老。祖母祖父很早就過世了,兩年前外婆去世,現在外公去世,我上兩輩的親人就一個都沒有了。
地鐵已經停開,午夜過后的長安街非常冷,我滿懷悲傷地走在風里。
一
大三那年,母親在和父親吵架之后離家出走。去的地方應該是廣東。我和妹妹們并沒有特別的感覺,從小到大,他們總在吵架,母親總在出走,我們已習以為常。我們甚至認為母親出走是好事,她可以打工養活自己,這樣她可以不再和脾氣暴躁的父親吵架,逃離這噩夢一樣的生活。
兩個妹妹都已經開始做事情。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學校。一切似乎并沒有改變,除了過年回家,家里少了母親忙碌的身影,僅此而已。
我在很早的時候回憶起母親,記憶里是她打我的情景。我對她說,小時候,你打過我,用一雙米色的高跟鞋。我說時并沒有恨意,母親聽了卻非常不開心,我想她可能認為,從小到大,我沒有記住她的好,卻偏偏記住了她打我。
是的,關于母親的回憶,大多不好。我讀書沒有小表哥好,她就說“你給人家拎鞋都不要”。她做魚放了醋,我賭氣不吃,她就說不吃算了,隨便你。看見我生氣,她會丟下我不管,讓我一直站在那里。我從小任性,她并沒有像別人家的媽媽那樣寬容自己的小孩。
小時候去外婆家,總要喊人,舅舅舅媽表哥表姐。我躲在她身后,希望這一刻早點過去,希望他們都不要注意到我,最希望永遠不要去外婆家。你看看,母親,這么溫暖的字眼于我,都是恐懼,無盡的,沒有歡喜的回憶。
二
從三十歲開始,我過上了一種非常健康的生活。
我在家做早飯。素菜和米飯。冰箱里最多的是從家鄉寄來的剁辣椒和渣辣椒。我用它們來清炒夏天的小南瓜、秋天的長豆角和一年四季不變的土豆片。每天吃飯時,對面山坡上走動著晨起爬山的人。我想起在家鄉,此時出門的都是下地干活的鄉親。
每天下班回家,我換好球鞋短褲,出門跑步。夏天我看過無數美麗的晚霞,冬天的時候,嘴里會呵出白氣。走在回家的路上,濡濕的汗衫冰涼,城市的高樓亮起了燈火,而在我的家鄉,鄉親們走在漆黑的路上,咬著牙不發一言。
每年暑假,妹妹會帶她的小孩來我這里,只有這時,我的家里才是有動靜的。可是現在的小孩和我們那時不一樣,他們喜歡坐在電腦前打游戲,喜歡看電視,對我給他們安排的看大海、去野生動物園這樣的節目毫無興趣。老實說,即使是自己的親外甥,這樣的小孩我也不喜歡。
母親帶我去外婆家,在外婆低矮的小屋子里,她們總在聊天,說小姨的婚事,說舅伯們的煩惱,說外公去普陀山看到了觀音。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我想回到北臺村自己的家里,和祖父祖母在一起。
我的小外甥們不開心,是不是也在想念他們的家呢?
三
到武漢后,轉汽車回老家。一路是蕭瑟的景象,灰的天,灰的房子。灰的風吹過原野,像極了高考那年回家,經過黃李河橋時,偏偏遇到了一個本家叔父,他一把喊住低頭疾行的我:你這次考得怎么樣啊?語氣里滿是看笑話的心情。
少年人孤傲,回他一句:考是考完了,哪曉得怎么樣呢?
叔父語氣一變:哎!聽你這么一說,我覺得應該不錯啊。
借他吉言,那年考得出乎意料的好,語文數學都是滿分。
表弟聽說我回來,開了車在路口接我。見我神態疲憊又沉重,表弟說,爺爺他老人家走得很輕松,沒有生病也沒有吃苦,我們照顧了兩天,他就過去了。走前只說一句,外婆來接他了。他們到那邊還在一起,也是好事。
這是媽媽從小長大的村子。汽車一路行進。有人燒荒,空氣里都是煙灰的味道。一切都在變化,新修的水泥公路,消失的池塘,兩層的樓房代替了瓦屋。見到舅伯舅媽們,他們都安慰我,外公這么大年紀走了,是喜喪,還難為你這么遠跑回來……我心里空空的,上一次來這小村子,是十多年前另一個表弟結婚的時候,那時母親還在,我剛上大學。現在外公走了,母親的家鄉和我似乎扯斷了最后的一絲聯系。
我忽然明白,這才是我接到父親電話后決定回來的原因。
四
我喜歡南方的原因之一,就是這邊很多時間都是夏天。我在北京的冬天里總會咳嗽,一咳就喘不上氣來。來南方后很多時間跑步,可以一直跑得大汗淋漓。
我和小楠就是跑步認識的。小楠是個脾氣溫順的女孩。她有潮汕姑娘的很多優點,我最喜歡她的是她溫順的脾氣。她很少生氣,也絕不會和人吵架。
是的,我一定要找個不吵架的人和我過一生。
你知道我有多恨吵架嗎?我的童年有很多次從半夜里被他們的吵架驚醒。父親暴怒的嗓門好像要把房子掀翻,他們好像根本不在乎孩子的存在,把自己的怒火朝對方噴射,仿佛每一句話都要置對方于死地。
那時候母親在干什么呢?
她當然在辯解,也許還有些微的反抗,也許更多的是妥協,覺得不值得回應。她瘦小的身軀當然沒少挨揍,她會哭泣,她會破口大罵,然后在星夜里出走。
我時常在想,一對吵架的夫妻第二天如何還能相處?一個男人如何會那么怒火萬丈還能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即使到現在,我也非常看不起我父親。
五
母親在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回來,我接到父親的電話時,心突突地跳。父親說,你媽回來了,你最好回來一下。
我必須回去一下。
在醫院見到母親,她更瘦了。床頭圍著舅媽和表姐們。我走上去,抓住她的手,又涼又硬,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媽媽,你怎么這么久都不回來看我們了?
她在我大三的時候就出去了,杳無音訊。一個文盲女人,她能做到什么好工作,無非辛苦出賣體力,靠勤儉和好脾氣謀得一份低收入的差事養活自己。
妹妹帶著哭腔對我說,媽媽的情況不好,可能是胃癌。
我記得小時候,夏天傍晚,年輕的媽媽從地里回來,總是吃不下飯,說胃疼。
母親離開后,我和父親大吵過一架,之后我很少回家。有年中秋,妹妹給我打電話,說和父親在一起吃團圓飯。我告訴她,我也在和朋友一起吃飯。妹妹說著忽然哭了,說家里冷冷清清,父親年紀大了,經常忘記事情,我們的媽媽走得太早了,要是媽媽還在,家就不會是這樣,你也不會還一個人……
我并沒有和朋友吃飯。我走在山間的綠道里,等著月亮升起來。妹妹的話讓我忽然覺醒:這么多年,我是不是太過自私,太過在乎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們,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
六
關于母親,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
我去醫院后,主治醫生對我說,你媽媽的情況已經是晚期,堅持做手術的話,就是打開之后就縫上,多花錢不說,人還會走得更快。我堅持轉到武漢的大醫院去看。一路顛簸,母親在父親懷里痛苦地呻吟,到了大醫院,醫生的說法一模一樣。
母親最后的日子在家度過。有次我接到表弟的電話,表弟說在我家看望我母親,母親想和我說話。
母親說:你回來,帶我去做開刀。
父親后來告訴我,直到走的時候,母親都非常清醒。她知道自己的病,她只是不甘心。
很多年過去,我都記得媽媽的話:你回來,帶我去做開刀。
冷空氣南下,冬天又來了。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媽媽穿著我從未見過的玫紅襖子,臉色平靜,但眉頭輕聳,好像忍著痛苦,從我身邊走過。看著媽媽的背影,我心中一動,起身追過去,說:媽媽,你怎么都不來看我們了?媽媽好像有話要說,但她什么都沒講,開始微微抽泣。
醒來被哀傷籠罩。母親去世多年,我仿佛一直不曾有知覺,也沒有悲痛。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沒有了媽媽的孩子。
良久轉身,伸手碰到的是小楠的后背,她靠過來,鉆到我懷里,鼻息輕柔。窗外晨光微明,我親一下她的臉頰,說,再過一刻鐘,我起床做飯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