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背后有一條終年緩緩流淌的河,河對岸是方圓十里唯一的一間豆腐作坊。記得小時候,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推開后院的門,仰頭就能望見作坊前升起的幡。幡簾的顏色異常鮮艷,風大的時候,隔河都能聽到它獵獵作響的聲音。那是新豆腐出鍋的訊號。
豆腐坊的主人姓張,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做豆腐這么辛苦的營生,他守了近三十年。豆腐坊不大,一間屋子一眼望到頭,土泥地面總是濕漉漉的,空氣里終日懸浮著豆子的香味。那些不起眼的黃豆,在這里經過洗、泡、磨、濾、燒、點、切的洗禮,變身清清白白、方方正正的豆腐,走上村里人一年四季的餐桌。每年秋天,黃豆從地里收上來,幾乎村里每戶人家都送幾十斤去豆腐坊。做豆腐的師傅稱好斤兩,翻出卷了角的賬簿,在每家的名字下記上賬。每回買豆腐,就劃去先前記好的斤兩,再在下面寫上剩下的數字。存著的黃豆吃完了,他也不催,繼續賒著賬,過年的時候才統算,完全沒有做買賣錙銖必較的樣子。
我童年的記憶里,奶奶是豆腐坊的“黃金客戶”。炎熱的夏天,剛出鍋的豆腐,趁未下水買回來,和咸蛋黃一起涼拌,清新爽口。冬天捕到小魚小蝦,和嫩白的豆腐一起燉,湯汁濃白鮮美。甚至連毫無看相的豆渣,撒上韭菜末和鹽花,在鍋里微微煎一下,也成了香香的豆渣餅。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對于正在長身體的我來說,這些無疑是天上才有的美味。
進了臘月,豆腐坊成了人氣最旺的地方,村里的人家都去加工豆腐,通宵達旦,日程排得插不進一根針。輪到哪家,這家就拉著黃豆、柴草和香油,再派上一個好勞力,到豆腐坊去。我最喜歡跟著大人們去做豆腐。看他們把泡得胖胖的黃豆一瓢瓢倒進石磨里,汗水漸漸濡濕了推磨人的衣裳,豆子的汁水也慢慢滲出來。接豆汁的木桶一會兒就滿了,負責篩漿的人立即搬去倒進紗布包里過濾。這時,灶膛里的火苗已經舔得鍋底咝咝響,做豆腐的師傅用蘸了香油的刷子細細抹一遍溫熱的大鐵鍋,把濾好的豆汁一股腦兒地倒進去。等待漿鍋燒開的時間,大人們才得空蹲在門口,揉揉酸痛的胳膊,抽兩口煙,或者打個盹。慢慢地,漿鍋里咕咚咕咚的響聲越來越密,濃重的豆香從鍋蓋的縫隙里溢出來,在我的鼻尖飄來蕩去,我知道最幸福的時候到了。做豆腐的師傅操起一把圓勺,撇去漿鍋上一層薄薄的油膜,到深深的大鐵鍋里舀一勺,倒進大海碗,推到我面前。我早就等急了,端起滾燙的豆漿就“咝溜咝溜”吸兩口,比起平日里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搪瓷缸,怯怯地穿過狹窄的橋面,心里想著那熱熱的豆漿口中生津,又害怕橋下三奶奶家的大黃狗的那種糾結的心情,渾身有說不出的熨帖和輕松。喝完豆漿,還有脆香的漿粑可以吃,一面烤得焦黃。等點完鹽鹵,又有嫩嫩的豆花在等著我。而我,早已經吃飽喝足,靠在灶膛前的柴堆里昏昏睡去。等到醒來,才發覺已經坐在板車里趕著回家的路,兩桶白花花的豆腐在寒冷的晨曦里冒著裊裊的熱氣。
如今,越來越多的鄉村貨郎走村串戶,村里人的餐桌日漸豐富起來。那間豆腐坊還在,只是不復往日的興旺和熱騰,做豆腐的張師傅開始載著木桶沿村叫賣,每次回到老家,聽到遠處那聲悠悠長長的“賣豆腐喲——”,往事就一點點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