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鄧和平的時候,她正忙著搬家。一位臺灣老板想用她租的工作室做一個咖啡屋,便用更高的租金把她趕出去了。
說起這不公正的待遇,她怒氣難平,但更多的是無奈。整個2013年,鄧和平剪紙工作室入不敷出,完全靠微薄的退休工資在支撐。本打算今年4月份在美國民間手工藝展上打個勝仗,結果今年美國經濟也格外不景氣,銷售情況很不樂觀。而她開在重慶磁器口的店鋪,進店亂拍亂摸作品的游客居多,真心想買的鳳毛麟角。
問今年67歲的她為什么不去德國和在那里工作的丈夫、兒子團聚,她說:“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剪紙生命都在這里,我走了,命就沒了。”
一邊唱 一邊剪
說起剪紙,鄧和平的傷感一掃而光,唱起了她時常用作剪紙題材的重慶山歌《繡荷包》。“正月荷包嘛,咿呀繡起頭喂,呀兒依兒呀,為繡荷包咕兒嘎,金剛梭羅妹兒,有人求喲喂……”瞬間,她仿佛已經從一個近70歲的老人變成了風情萬種的重慶妹子。
“一定要從歌里找到渝妹子的浪勁和熱辣辣的愛勁,這樣剪出來的作品才夠神韻。”她這樣說。
鄧和平剪山歌源于2007年參加丹麥哥本哈根的一次國際民間藝術家的聚會,她隨口唱了一首重慶山歌,沒有料到換得滿堂彩,在座的藝術家們交口稱贊:“這種音樂太特別,太美了!”她聽到贊美并未沉迷,而是為剪紙找到新題材——重慶山歌。
山歌活在農村。于是她開始活躍在重慶每一個藏匿山歌的田間地頭,收集了400多首各種題材的山歌、民歌后,還不滿足這種內部視覺的考察,又走了幾趟云貴高原和川西盆地,體會那里山歌的不同,這樣就抓住了重慶山歌的精髓。
“確實很不一樣,同一首《繡荷包》,云南的委婉、溫柔,重慶的直接、熱辣。”她說。
穿破30多雙鞋子,走過1000多個鄉村,經過3年多的田野調查,她開始剪了。她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剪,剪出了熱辣辣的愛情追求“太陽出來喜洋洋,打不上魚兒不收網,纏不上妹妹不回鄉。”剪出了赤裸裸的生殖崇拜“山和柏樹一樣高,陽雀長在人中腰。”剪出了舊時代大媳婦得了個小丈夫的復雜心理“太陽落坡天黑了,奴家想郎心內焦。別人丈夫都得靠,我的丈夫點點高。頓頓吃飯要奴舀,站起沒得灶頭高。”……
2009年,她帶著200多幅山歌、民歌剪紙作品到歐洲參展,并在現場表演。她動情地唱著《鳳穿牡丹》,手執小剪刀剪出山歌中鳳凰求偶,女子思念情郎、望穿秋水……從2007年到2012年,這種新奇的、具有濃重中國民間特色的藝術形式不停地在歐美18個國家上演,久而久之,許多歐美藝術家說起中國剪紙,就能叫出鄧和平的名字。而這種名聲很快傳到一些國家領導人耳中,他們只要到重慶,就會找她討要一幅剪紙作品,而她總是讓領導出題,現場就給剪出來。
跪在地上剪飛天
她的剪紙始于1997年,沒有找師傅學,而是遍訪全國各大剪紙名城的剪紙藝人,偷師學來。因此她無門無派、獨樹一幟。她從不打草稿,先在心中構思好畫面,如果剪對稱的花樣,會先用自制的紙釘固定多層紙張,最后拿起即剪。在題材上,重慶山歌只是她的特色之一,敦煌飛天是她打開國際藝術殿堂大門的鑰匙。
2001年,她聽聞甘肅某個村子村民會剪各式各樣的飛天,結果一去那里就被綁架了。綁匪們盤算著她是一個大學老師,一定能從她身上敲上一筆。結果盤問下來,他們才發現這個女人這些年來全國各地采風,已經花光積蓄,身上只有來回的車費和一些干糧,榨不出任何“油水”。
她輾轉回到家里,家人勸她放棄這危險的行當,可是她說:“就是因為這次綁架,讓我決心一定要把飛天剪出成就。”
她又開始出發了,這次她的目的地是敦煌莫高窟。一進敦煌就是四個月,住在一家小旅店的地下室里,沒有床,席地而臥,每天吃兩個燒餅。吃住的清苦不算什么,難的是打開心靈,和看到的千萬個飛天對話,把收到的信息剪出來。多少個晚上,從莫高窟看壁畫歸來,她躺在地上無法入眠,她拼命地回憶白天長久觀看的飛天影像,能想起大概,卻想不起細節。想起了細節,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始剪。她越來越急躁,越來越沮喪,最后她只好爬起來,跪在地上,念《大悲咒》。“很奇怪,我念著念著,心情開始平復,飛天和菩薩的樣子越來越清晰,我就跪在地上把他們剪出來。”鄧和平說。
1000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一幅囊括隋、唐、宋、元四個朝代各種風格的1000多個飛天和400多個菩薩像的剪紙作品《華夏之魂》,被她創作出來了。她把作品拿給“中國漆畫之父”喬十光看,喬教授當即把這幅震撼靈魂的作品推薦到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參展,最終這幅作品被丹麥哥本哈根國家博物館收藏。
除了在表現題材上不斷創新,她還不斷尋找新剪紙材料。有一次,她去美國參展,一個美國人很無理地對她說:“這些作品太美妙了,一定不是你剪的。”鄧和平不露聲色地說:“先生,請給我一張紙,我剪給你看。”那人隨即掏出一個紙煙盒給她,滿是鄙夷地準備看笑話。她從容地拆開煙盒鋪平,迅速剪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和平鴿,并客氣地對呆若木雞的那人說:“先生,我把中國剪紙帶到這里來,是向美國人民傳達和平友好的信息。”
這次不愉快的經歷讓鄧和平發現了一種新剪紙材料——煙盒。用煙盒剪紙,不但環保,還能保留中國的煙盒文化。
為傳承收集
鄧和平的剪紙在國際上廣受好評,每次帶大約300幅作品,總能銷售一空,而一幅要賣200美元以上,按理說經濟會很寬裕。然而,她還有一項大的支出——收藏已經去世的民間剪紙藝術家的故事和作品。如重慶萬州“蝶王”一生癡心剪紙,終身未娶,白天是船工,晚上是剪紙藝人;陜西“剪花娘子”庫淑蘭,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人生的她,卻剪出詩情畫意的窗花,幻化出無限的美好……他們的作品往往因本人的離世被隨意處置,她想把這些寶貝保存下來,傳承給后人。僅僅今年上半年,她就花了3萬多元在這項事業上。
退休工資花光了,工作室被搶走了,現在的她守著一家位置偏僻的剪紙小店度日。她說,下一步準備剪一些年畫,如果這種節慶類作品還是賣得不好,她會考慮把店鋪關掉。
很少有人知道,她實際還是一個肝癌患者,是一個需要人悉心照顧的病人,可是她的眼里只有剪紙,沒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