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華爾街股市暴跌,狂跌”, 莫里斯·薩克斯(Maurice Sachs)在他的筆記本里寫道,“所有的股價都在下跌。我的舅舅理查德自殺了。我給紐約的經紀人打了電話,我們已經一無所有……我肯定再也不會有時間寫日記了?!?/p>
如果沒有特別注明,我會以為這段文字寫于2008年。而事實上,標注的時間是1929年10月30日。薩克斯筆下的“昨天”,就是全球證券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來臨的標志日—“黑色星期二”。那一天,140億美元人間蒸發,11個華爾街金融家自殺,數以千計的人從高樓躍下。絕大多數在1929年入市的股民,將不得不耗盡他們的后半生才能贏回票面。連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也未能幸免。他在一周之前還信心滿滿地宣布,美國經濟已經登上了一個“永久的高地”,一周之后他就損失了將近800萬的資產。三年后,美國的國民收入縮水一半,費雪到死都一文不名。
沒有多少人預見到黑色星期二的到來,遑論這一天對未來有何意義。也沒有多少人抱怨像費雪那樣的以經濟學之名預言未來的人。巴黎的紈绔子弟薩克斯只是闔上了他的筆記本,趕緊去找一生中第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多年后,他以日記為底稿寫了一本書,來緬懷自己從1919年到1929年的錦繡年華,書名叫《充滿幻覺的浮華時代》。而他本人的悲劇似乎在他結束日記后才上演:身為猶太珠寶商的兒子,卻受雇于蓋世太保,從事黑市交易。后因弄虛作假被捕入獄。1945年德國戰敗前,在監獄的一次轉移行動中他手腳略有遲緩,即遭看守擊斃。
1919至1929,那是一戰結束后的十年,以中產階級為主流意識形態的社會生活似乎煥發著晚霞一般耀眼的余輝。可是,“幻覺,幻覺”,薩克斯不時囁嚅的字眼,像揮之不去的噪音,構成了他所追憶的時代背景。
如果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嘲弄了人們的政治理性,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戰還將嘲弄一次。然而,被大蕭條嘲弄的經濟理性,受到嘲弄的次數遠不止一兩回。不甘失敗的經濟學家發明了“經濟周期”(Business cycle)之類的概念,試圖用它來給混亂套上秩序的轡頭。但沒有人能夠借助這樣的“規律”準確地預知未來。1987年的股市崩盤,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2001年的網絡泡沫,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規律”是安慰創傷的致幻劑,除了產生更多的幻覺,對未來毫無意義。
經濟學家無能,歷史學家也沒用。他們掌握的數據無疑最多,面對一次次失敗的預言卻喪失了自信。所以他們分化成了兩類,一類是借古諷今的寓言家,另一類是擅寫故事的說書人。概率論者和統計學家或許有些用處??上?,在他們看來,就數據收集而言,現代社會的失敗和成功都不夠多。心理學家干脆重復,幻覺,幻覺。哪兒有什么未來?根本全是偏執造成的幻覺。(《一個幻覺的未來》,弗洛伊德著)他們的重復不無道理,對正常的癡迷,對反常的焦慮,使得人們格外迷戀鐘形曲線的對稱性,波峰波谷的節奏感。而這些很可能全是幻覺。
在今天,在你我周圍,預言的失敗已經造成兩大后果。一個是對未來的麻木不仁,另一個是對現實的疑神疑鬼—過于劇烈的社會變化,讓人誤以為每一個事件都像是導火索。不約而同地,幾位教授朋友都對我說,最近有“風雨欲來的感覺”。我忍不住就反問,這種感覺是不是年年都有?
在預言未來的領域,人類的知識是不是徹底繳械了?并非如此。一門新的學科正在走向預言的前臺,它叫“社會物理學”。望文生義,所謂社會物理學,就是用物理學之類的“硬科學”方法來研究社會學政治學這樣的“軟科學”。
其實嚴格來說,這門學問并不新。早在17世紀,像霍布斯笛卡爾都設想過用物理法則解決人類問題,他們算得上最早的社會物理學家。所以,現代的社會物理學家新在技術,而非思路。他們有不錯的工具可用,除了概率論和統計學這樣的數學,熱力學、量子力學這樣的物理,還有博弈論、自組織、臨界、相變等等新奇玩意兒。我是在讀托馬斯·謝林(Thomas C. Schelling)的《微觀動機與宏觀行為》時注意到這一新動向的。謝林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他在研究上世紀70年代初期的美國城市時發現,種族隔離現象并非像人們想當然的那樣,是種族主義作祟的結果。他借用物理學中常見的水-油兩相的小模型證明,只要一個社會存在兩種不同的“元體”,例如黑人與白人,就算最初他們是均勻混居的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演變出相互分立的區域。他的這一研究思路給后來者極大的啟發:即使將人看做沒有七情六欲的原子,只要他們聚在一起,構成了團體或社會,仍然有正確預測他們行動的可能。
所以,風雨欲來的感覺不重要—要找準風雨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