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應然之人·自由

崔健在生日前兩天接受了本刊采訪，同樣的一件黃色T恤搭配牛仔褲涼拖，分別出現在稍后的海濱生日宴上，以及十余天后與俞心樵、王小帥的閑聊時分。崔健對“穿”不講究，“讓老崔聊時尚，能聊出什么？”在稍后的訪談中他這么自嘲。但眼下，打開隨身攜帶的箱子，崔健變戲法似的拿出七八套疊放整齊的衣服，頗有興致地搭配起來，積極主動又高效地配合拍攝。

脫去標志性的紅五星帽，崔健完成了可能是本刊拍攝經歷中最快的一次妝發造型。影棚為崔健的到來支起一面紅布，崔健經過，清了清嗓子，提出建議：“哎，要么我多換幾套衣服吧，不然老杵著，感覺像在拍婚紗?！庇谑?，綠色尼龍材質外套、演唱會最常穿的黑色對襟褂子、黃色合身坎肩兒依次被換上。一件綴滿中式刺繡的橘色立領外套獲得了此起彼伏的驚嘆，最終，是合身的紅色緞面外套獲得了一致好評，領子處，還小心翼翼裝飾著一排羽毛。

這些衣服都是崔健的設計師朋友一針一線做的，穿上它們，他顯得自在多了。工作人員搬來一把明式凳子，崔健盤著腿坐上去，嘀咕了一句：“我感覺我像一搖滾道士。”眾人哄笑。而當《I Will Always Love You》的歌聲響起，崔健擺擺手討饒：“別別，還是換點Blues吧，沒有，那Hip Hop也行啊?！?/p>

在今年5月9日舉行的第二屆奧迪藝術與設計大獎頒獎典禮現場，榮膺“杰出成就獎”的崔健在獲贈的奧迪A1中國限量版前致辭?！拔乙恢闭J為自己在地下工作，從來不在主流的視野范圍內，拿到這個獎感覺現實在賄賂我。不過現實也沒有這么可怕，堅持夢想，尊重生命，也是對現實的接受?！贝藿∞D向身后的新車：“很多報道說我二十年來一直開著那輛桑塔納，其實沒這么慘，我早就換車了！”

“你覺得我嚴肅，那是你不認識我，事實上生活中的我很有娛樂性?！贝藿》磸蛷娬{，不過聊到年輕人的獨立性問題，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還是決定跳過這個話題，“采訪是一種互動，沒有具體的想法或合適的渠道表達的時候，越少越好?！彼@么解釋自己對談話的取舍，也一并概括了不喜歡在公共平臺發聲的原因：“每當我說點什么，總有人冒出來說，老崔，還是唱歌去吧！”

然而，崔健還是不可避免地被符號化看待。在此之前，一款印有其頭像，名為“藍色骨頭”的定制手機被廠商推出。近期，他的3D演唱會紀錄電影《超越那一天》也在廣州完成點映。而今年年末，屬于崔健真正長篇導演作品《藍色骨頭》即將在各大院線上線……不論情愿與否，這一次，他恐怕也必將暫時處于中心，荷槍實彈，接受“時代的檢閱”了。

對話崔健

記者：你最近幾年在忙什么？

崔健：我的電影《藍色骨頭》，還有籌備下一張新專輯。

記者：你已經有八年沒出新專輯了，你在等待什么？

崔健：技術，想法，方方面面，我不想做重復的東西。一個人真正的價值是行為、言論、作品。當我沒有作品的時候，就算我有一票粉絲也不光榮。我為什么出東西出得慢，因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學習上，并且總覺得時間還不夠。我原來不理解為什么卡梅隆拍《阿凡達》要用四年時間等技術發展，現在我突然明白了，就是這個道理。我真正的壓力來自作品，事實上，八年前我出了《給你點顏色》，但影響力和前面幾張完全不一樣，當時我認為我應該在技術上學習一些新東西。

記者：樂迷在音樂性之外，可能更看重的是內容，也就是歌詞傳達的意義？

崔?。阂魳贰⒏柙~是綜合性的東西，光有內容沒有音樂的話，那就淪為“可以做音樂的詩人”了。但是詩人大量的時間是喝酒聊天討論問題，我認為做音樂很多技術上的東西是要你投入時間練習的，比如你要練琴、你要搞技術開發。人必須接觸社會具體的工作。傳統的作曲方法我也都推翻了，我現在的方法都是最現代的，但最后只能靠作品說話。蘋果電腦是特別好的模仿工具，但不是創作工具。電腦工作我都會，我現在招人還招不上呢，我還得自己干，他們滿足不了我的要求，《藍色骨頭》電影里全都是我自己做的大量電子元素的配樂。我的作曲方式是不能復制的，同樣我也從不復制別人。

記者：你說和同代人相比，現在更愿意跟年輕人“聊事兒”？

崔?。和ǔ５那闆r是我和同代人見面，他們都比較成熟化，家庭組織完成了，事業上有了成就，滿腦子里面想的事兒都跟我不一樣。我的狀態就是：我還跟年輕人是一樣的想法，丈母娘、丈桿子（岳父）、小孩兒上學，我壓根沒想這些問題，話題不一樣。不是不考慮的形象，就是這些的問題，考慮的話也不會跟他們說，所以就造成了一種我關心社會問題、我保持思考的感覺，自然交流就產生了一種隔閡。不是說所有六十年代的人都這樣，有很多和我特別合得來的同代人，他們大都是從國外回來的，比較了解我在做什么，知道我的個性。

記者：你用微博嗎？

崔健：不用。我只用電腦寫信，不過寫信寫得也很少。

記者：這個時代，人們可能希望“搖滾領袖”成為“意見領袖”，有些人期待你發聲，當你一段時間沒有新的作品時，這種期待感可能會被轉嫁到言論上。

崔?。何矣X得，這個問題用“意見領袖”不夠準確。搖滾樂歸根到底還是音樂的一類，如果談意見的話，很多人都能提出非?？茖W、有道理的意見，但是大家未必關注他。搖滾樂好像獲得了關注，因為它本身具有娛樂性和音樂性。沒錯，我更愿意說音樂性，音樂性里面有很大的想象空間。但是有些意見和觀點如果在沒有音樂的陪伴下，會變成相當死板和咄咄逼人的東西，這種東西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有時候我在音樂之外提出一些言論，有很多人就會覺得我“不務正業”了。比如我談論社會責任，有些人會跟我說，你還是唱歌去吧……但是他們并不理解我的音樂性在哪兒，只是覺得，你曝光的身份應該確定在一個音樂人身上，而不應該做一個“公知”。

記者：但在文化層面上，你又被看做一個精神領袖，代表一種具有符號意義的思考方式？

崔?。何也挥X得自己是領袖，一般的公知，他一開口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再說第二遍，我就不愿意聽了，因為特枯燥，但是同樣的音樂卻可以被反復聆聽。每個人對歌詞的理解不同，他自己和我的作品互動時，會創造出他自認為是我的觀念。這個過程是“不公平”的，但“不公平”其實對我有好處，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行為具有欺騙性。因為一些沒有內容的歌手也在占用一些聽眾對他們的想象力，甚至這些被制造出的內容和他們自己的唱片毫無瓜葛。

記者：你認為這種互動往往會和歌手本身的想法有偏差？

崔健：我盡可能希望自己真實，我有些東西的思考方式是被問出來的，我原來沒有這么想，當他們期待我回答這些困惑的時候，我才開始愿意這么想了。這種東西也變成了互動的結果，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想了想，拿去回答了別的媒體的提問，但這個媒體也不知道之前的關系，變成好像是我有一番思考的。在互動過程中，只是個人和個人的關系，但是恰恰在曝光的剎那，變成了我與公眾的關系。所以我不去想太多這種事，我覺得最有意義的事，是我要怎樣通過媒體告訴別人，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們都在正常思考，我們都是邊緣人物。

記者：你認為自己是邊緣人物？

崔健：有人錯誤地理解邊緣，覺得邊緣這種詞70%是壞的，好像邊緣等于“影響力少、他是奇怪的、鉆牛角尖的、實驗性的”。實際上，大部分心態當中的很強一部分是邊緣化的。而且我認為，中庸思想是反邊緣化的，實際上它破壞了一種人類思維方式的能量來源，中庸應該是平衡。如果追求中庸，實際上的發力點應該來自邊緣，當你尊重邊緣的時候，你才能真正地得到平衡，如果一味追求平衡而放棄邊緣的話，你的中庸就變成了平庸，甚至是昏庸。

記者：但這些年你已經越來越被“處于中心的”主流所接受了，你的位置還能保持在邊緣嗎？

崔健：我是希望別人知道我真實的一面，我是邊緣的人，邊緣發力越足，越能夠在所謂的受人關注的平臺上看到我。如果我不在邊緣發力，我只是硬呆在中心點上，這種東西就是浮表的泡沫式的東西。我跟別人一樣共同發力，我們的基礎和邏輯性都一樣，所以一旦成功，大家往往都能理解。就像在看成功人士的傳記時，我們在他身上發現，原來我們是一樣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有時候還不如你呢，為什么后來比你強了，那是因為有一個調整的過程。

記者：說到主流與邊緣之間的流動，其實《藍色骨頭》之初，也反映了網絡對于人與人之間關系變化的影響？

崔?。壕W絡在很多方面給予了自由思想者一個機會，但是，現在中國的網民和政府的網軍也起來了，這種自由就變得有限了。我承認它的影響力，但至于你說網絡上的平等和討論，我覺得是虛擬的，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靈魂的自由，很多人誤以為我上網就獲得了靈魂上的自由。也許他看上去越時尚，實際上越被人控制。上網的人，不光是消費，某種程度也是被消費的一種方式。

記者：你不享受因為你的一句話而影響他人嗎？

崔?。翰幌硎埽W絡只是生活方式，是時代的產物。這種科技越發達，暴露的問題越多。你生活在一個被所有高科技監控的年代里，包括你自己的心理活動。我們在網絡的輻射之下，要把東西放在腦袋里，不要輕易地拿出來。這也是我不開微博的原因，因為我知道我的價值在于腦袋里的東西還不會被別人看見。上了微博，一切就變了，一些不假思索的東西會傾瀉出來供人圍觀。每天上一次廁所，和每天上三次廁所，你的新陳代謝狀況能一樣嗎？

記者：那你怎么評價1980、90這一代年輕人？他們和你的同代有什么異同？

崔?。何矣X得其實你們的恐懼和我們的恐懼是一樣的?？謶中睦硎桥c生俱來的，只是你們有更多的機會去接觸到商業和時尚的東西，去學習和看世界，這點我們年輕的時候比不了。但是，這些東西都不是讓你真正靈魂自由的東西。你和一個年輕人不談生活和世俗，沒什么可談論的。而你和一個老年人不談政治，好像也沒什么可談論的。但一定有一種非商業、非政治的東西，值得去追求和談論。

記者：和你們那一代相比，現在年輕人的成功軌跡似乎太有跡可循了，越來越不多元？

崔?。耗汴P心的也是我《藍色骨頭》里關心的問題，年輕人怎樣去落地這塊土壤，你不能夠區別上一代人落地土壤的態度，遺忘歷史和近代史不是真正的落地，真正的落地是打破所有的煙霧。所以你到底是從政治角度還是文化角度看這個問題，這個都沒厘清就沒法思考。一旦談論政治，你就有恐懼感，一旦談論商業，你就有被誘惑感。所謂一邊胡蘿卜一邊大棒子，年輕人沒有第三種選擇，當你想要第三個選擇的時候，那前兩者都沒了。我認為這種困惑沒有代溝，是我們共同面對的。

記者：第三種選擇在你看來是什么？

崔?。邯毩⑺伎迹穼ど畹囊饬x，對后代的責任等等。人在消費的過程中是在享受生命，而獲取是奮斗的快樂。當你在享受生命的價值時，你會獲取到自己對世界的把控，生活細節的體驗。我關心的，是這種意義上的自由，我認為中國到了思考這第三種“自由”的時間段了。關鍵是，你愿不愿意真正到達談論靈魂自由的空間。用一個非常知識分子的方法來說，就是你理性了，你開始進入宗教層次了。但是這兩個東西都不準，更自由的概念就是先暫時用非政治非商業的思考方式，我認為，這樣的東西將來一定會是時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