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kweed《別問我是誰》

杰里·斯皮內利（Jerry Spinelli， 1941～），美國兒童小說家，生于賓夕法尼亞州諾利斯敦，在讀葛底斯堡大學期間擔任校文學雜志的編輯，常在業余時間寫些短篇小說。他畢業之后成為某雜志的編輯，空閑時筆耕不輟，出版了數十部兒童小說。其最著名的代表作為《狂人瑪吉》（Maniac Magee）、《小殺手》（Wringer）、《星星女孩》（Stargirl）等，其中一些作品獲得了紐伯瑞兒童文學獎。《別問我是誰》（Milkweed）出版于2003年，獲得2004年金風箏兒童文學獎。小說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小男孩的視角，講述了二戰期間波蘭華沙猶太人的悲慘命運。小說并沒有刻意渲染，但其中人性的光明與黑暗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讀來震撼人心。

下文選自小說第13章。

The first time I saw it was the time Uri2） first took me to the orphans' home. It was in a park within sight of the home. I couldn't believe my eyes： horses going in a circle. I thought they were real. Then I saw they were not. They were made of wood， painted， going round and round to tootling3） music. I ran to them. I just stood there， overwhelmed4）. They were the most magnificent animals I had ever seen—red horses， blue horses， horses of all colors—draped5） in gold and flowers， heads high， hooves raised as if prancing to the music. I barely noticed the children sitting on their backs.

\"What is it？\" I said to Uri.

\"Merry-go-round，\" he said.

The horses went round and round. As each wonderful horse went by， its large black eye seemed to look straight at me. Some of the children bounced and yelled， pretending to gallop6）. Others looked thoughtful. One was crying. Grown-ups stood watching.

Someone pulled the crying child from her horse. I headed for it. Uri grabbed me. \"No.\"

\"Why？\" I said. I tried to pull away.

\"It's not for you.\"

I thought he was joking. \"Everything is for me！\" I said， laughing. I believed it.

He grabbed my neck in one hand. He brought his face close to mine. \"No.\"

We turned our backs on the merry-go-round and went to the orphans' home.

From then on I went to sleep with the tootling music in my head. Gold-spangled7） horses circled my dreams. By morning there was only straw in my ears.

Whenever we went out together， I tried to steer8） Uri toward the merry-go-round. As we came near， I could always feel his hand slipping9） over my collar.

I'm sure he knew I disobeyed him when I went out by myself. Many days I headed straight for the beautiful horses. But they were not always moving. So it was an even grander10） treat to see the horses moving. I couldn't resist. The first day I went back alone I was determined to ride a horse. There was a foot of snow on the ground， but I never felt the cold. Every gilded saddle11） was occupied. I stood watching them go round and round. I think my eyes must have been as big as the horses'， my smile as wide as those of all the laughing children put together.

And then the horses slowed down and came to a stop， and the music stopped， and the waiting people rushed forward and pulled the children from the saddles. I didn't wait. I leaped onto the platform and onto a horse. It was the most beautiful of all the beautiful horses， and I had had my eye on it from the start. It was as black as the coal dust under my fingernails. It had gold tassels12） behind its ears and a flying tail and three golden hooves on the ground and one in the air. Its head was flung high and its mouth was open as if shouting to the horses of the world： look at me！ For those few moments I was higher， I was grander， than anyone.

Then a child was screeching13）， \"He doesn't have a ticket！\" and a man came along and held out his hand and said， \"Give me your ticket，\" and I said， \"What's a ticket？\" and the man yanked14） me from the horse and threw me facedown into the snow.

Within moments a little girl with hair as gold as the horse's tassels stood above me pointing and screaming， \"He is a dirty Jew！\"

I got to my feet. Everyone was staring at me， even the foxes15） on the shoulders of the ladies. I screamed back at her. \"I am not！\" I screamed at them all. \"I'm a Gypsy！\"

\"Eewwww！\" The golden-haired girl held her nose and kicked me and ran off shrieking. Other children tugged16） on the hands of the ladies， like dogs on leashes. They flung17） their faces at me. \"Dirty Gypsy！ Dirty Gypsy！\" One by one the little girls were let go. They dashed forward， kicked me， and dashed back to the laughing ladies. Meanwhile， the boys bombarded18） me with snowballs.

I ran.

But I returned the next day， and the next. When the horses were moving， I stayed at a distance， watching， wishing.

One time when I brought coal to the nearby orphanage， I said to Doctor Korczak19）， \"Do the orphans ride the merry-go-round？\"

Something sad came over Doctor Korczak's face. \"No，\" he said. \"Maybe someday.\"

I looked up at him. \"Why not？\" I said. \"Because they're Jews？\"

He looked at the merry-go-round tootling behind me. He looked at the orphans playing nearby. Girls were jumping rope. He smiled at them. \"They're children，\" he said. He sounded surprised. He looked down at me. \"Children.\" There was a question on his face， but I could not answer it.

我第一次見到它是烏里初次帶我去孤兒院的時候。從孤兒院能看到一個公園，它就在那個公園里。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匹匹馬兒正在繞著圈奔跑。我還以為它們是真的，可接著就發現不是。它們是木頭做的，還被刷了漆，正伴著叮咚叮咚的音樂聲繞著圈轉。我跑到它們身邊，呆呆地站在那里，內心無比震驚。它們是我所見過的最華麗的動物，有紅色的、藍色的，各種顏色的都有，它們身披點綴著花朵的金色“外衣”，昂首抬蹄，仿佛在隨著音樂騰躍。我幾乎都沒有注意到坐在它們背上的那些孩子。

“這是什么？”我問烏里。

“旋轉木馬。”他說。

這些馬兒一圈一圈地轉著。每一匹漂亮的馬兒從我身旁經過時，它那只黑色的大眼睛仿佛在直直地看著我。有些小孩在馬背上又跳又叫，假裝騎馬疾馳的樣子；別的小孩則仿佛若有所思；還有個小孩在哭。大人們都站在邊上看著。

有人把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從木馬上拉了下來，我便朝那匹馬走過去。烏里一把抓住了我。“不許過去。”

“為什么？”我問道，邊說邊試圖從他手中掙脫。

“這東西沒你的份。”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這世上所有的東西我都有份！”我大笑著說。我相信就是這樣。

他用一只手揪著我的脖子，他的臉湊近我的臉，說：“不行。”

于是我們轉身離開了旋轉木馬，去了孤兒院。

從那以后，我睡覺時腦海中總是回響起那叮咚叮咚的音樂，我的睡夢里也時常縈繞著那些金光閃閃的馬。然而早上醒來，我的耳朵里卻只有稻草。

無論我跟烏里一起去哪兒，我都會試圖把他領到旋轉木馬那兒。每次一走近那里，我總能感覺到他把手迅速放在我的衣領上。

我確信他一定知道我獨自外出時沒聽他的話。有好多天，我都徑直朝那些漂亮的馬兒走去。不過，它們并不是一直都在轉動。所以對我來說，如果能看到它們正在旋轉，那就是一樁更大的樂事，我無法抗拒。去完孤兒院第一次獨自回來的那天，我下定決心要坐一回旋轉木馬。那時地上的積雪有一英尺厚，但我卻絲毫不覺得冷。每一個鍍金的馬鞍上都有人坐著。我站在那里，看著它們轉了一圈又一圈。我覺得我的眼睛肯定睜得像那些馬的眼睛那么大，我的笑容也肯定有所有放聲大笑的孩子的笑容加在一起那么燦爛。

接著，那些馬兒放慢速度，停了下來。隨后音樂也停了，等候著的人們匆忙上前，把孩子們從馬鞍上拉了下來。我沒有遲疑，迅速跳上轉臺，騎在了一匹馬上。這匹馬是所有漂亮的馬兒中最漂亮的一匹，我從一開始就看中了它。它就像我指甲縫里的煤灰那么黑，金色的馬鬃垂在耳后，馬尾高高翹起，三只金色的馬蹄著地，一只在空中揚起。它高昂著頭，大張著嘴，好像在向全世界的馬兒們大聲呼喊：“看看我！”那幾秒鐘，我比任何人都更高大、更尊貴。

就在那時，有個小孩尖叫道：“他沒買票！”接著一個男人就走過來，伸出手對我說：“把你的票給我。”我說：“什么是票啊？”然后那個人就一把把我從馬背上拽了下來，將我臉朝下扔到了雪地里。

很快就有一個頭發像那匹馬的馬鬃一樣金黃的小姑娘站在我的面前，指著我尖叫道：“他是個骯臟的猶太人！”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每個人都在盯著我，就連那些夫人們肩上的狐貍裝飾也看著我。我沖著那個小姑娘叫道：“我才不是！”又沖著他們所有人大喊：“我是吉普賽人！”

“嘖嘖嘖！”那個金發女孩捏緊鼻子，踢了我一腳，然后尖叫著跑開。其他小孩用力拉著那些夫人們的手，就像用皮帶拴著的小狗。他們都猛地把臉朝我伸過來。“骯臟的吉普賽人！骯臟的吉普賽人！”小女孩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大人松手放開，她們猛地沖上前來踢我一腳，然后又沖回到哈哈大笑的夫人們身旁。與此同時，男孩們也用雪球對我進行狂轟濫炸。

我跑了。

不過，第二天我又去了那里，第三天也去了。那些木馬轉動起來的時候，我就待在遠一點的地方，注視著，渴望著。

有一次，當我給旋轉木馬附近的那家孤兒院送煤炭時，我問科爾扎克醫生：“這里的孤兒們坐旋轉木馬嗎？”

科爾扎克醫生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哀傷的神情。“不坐，”他回答道，“也許有一天可以吧。”

我抬頭看著他。“為什么不呢？”我問道，“因為他們是猶太人嗎？”

他看了看我身后那些叮咚叮咚轉動的旋轉木馬，又看了看在旁邊玩耍的孤兒們。女孩們在跳繩。他朝她們笑了笑。“他們只是孩子。”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詫異。他低頭看著我。“只是孩子。”他的臉上寫著疑問，而我卻無法回答。

1.milkweed： 乳草，小說中多次出現的一個意象。乳草的果莢成熟后會裂開，其種子可以隨風飄散，播撒到其他地方。因此在小說中，乳草象征著自由。

2.Uri： 烏里，一群街頭流浪兒中的一個猶太男孩，以偷竊為生，并拿偷來的東西接濟猶太孤兒。小說主人公就是被烏里帶回來的，烏里教他學會隱藏自己，并數次幫他脫險。

3.tootle [?tu?tl] v. 連續發出嘟嘟聲

4.overwhelm [???v??welm] vt. 使不知所措

5.drape [dre?p] vt. （以打褶的布或其他織物）披在……上

6.gallop [?ɡ?l?p] vi. 騎馬奔馳

7.spangle [?sp??ɡl] vt. 以閃閃發光的金屬（或塑料）片裝飾

8.steer [st??（r）] vt. 引導，帶領

9.slip [sl?p] vi. 滑行；輕快地移動

10.grand [ɡr?nd] adj. 大的；尊貴的，高貴的

11.saddle [?s?dl] n. 馬鞍

12.tassel [?t?sl] n. 馬鬃

13.screech [skri?t?] vt. 尖聲喊叫

14.yank [j??k] vt. 猛拉

15.fox： 狐貍，這里指帶著狐貍頭部的狐貍皮毛大衣或圍脖。

16.tug [t?ɡ] vi. 用力拖（或拉）

17.fling [fl??] vt. 急伸，猛動（頭、臂、腿等）

18.bombard [b?m?bɑ?d] vt. 炮擊；轟炸

19.Doctor Korczak： 科爾扎克醫生，一個善良的猶太人，照看著很多猶太孤兒。烏里和“我”常常把偷來的食物和日常必需品分給他和孤兒們。

二戰時期，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令人發指，關于這類題材的文學著作大都黑暗、恐怖、壓抑，字里行間充滿對納粹罪行的控訴和對戰爭的痛恨。《別問我是誰》卻從一個純真無邪的小男孩的視角來看這場泯滅人性的戰爭，書中沒有刻意描述戰爭帶來的恐懼與創傷，只是用平實的語言緩緩展現小男孩所看到的一切，沒有憤怒，沒有控訴，卻更加震撼人心。

故事的開始，一個沒有父母、沒有姓名、沒有過去的小男孩獨自流浪在破落的華沙街頭，依靠瘦小的個子和敏捷的身手在人群中偷搶食物為生。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小盜竊團伙的頭目烏里，他的生活才有了改變。烏里不僅給他起了名——米薩，還幫他編造了坎坷曲折的身世。米薩欣然接受了這一切。后來，米薩結識了出身富裕家庭的猶太小女孩甄妮娜，兩個人很快成了好朋友。米薩不諳世事，懵懂混沌，向往一切美好與自由，不知何為苦、何為惡，在罪惡橫行的地獄中仿若天使。他以為人們為躲避納粹士兵的追捕倉皇而逃的行為是在比賽；他以為天上飛下來的炸彈就像是泡菜罐；在他眼中，機關槍就像螳螂，而坦克則是巨大的灰色甲蟲。他幼稚的言行不僅常招來伙伴們的嘲笑，還多次給他帶來危險。后來在烏里的教導下，米薩學會了各種掩藏和保護自己的手段，也懂得了把偷來的東西分給孤兒院的孩子。然而沒過多久，納粹將所有的猶太人都驅逐到隔離區，聲稱是吉普賽人的米薩也沒有逃過被隔離的命運。隔離區食物和物資極度短缺，但這難不倒米薩。每當夜幕來臨，米薩總會憑借瘦小的身軀偷偷穿過隔離墻上一道不太顯眼的窄縫，如精靈一樣穿梭于隔離區外的商店和富人家的廚房，偷竊食物，然后帶回去救助甄妮娜一家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天真地認為，所有食物的來源就是偷和搶，而他存在的意義就是以這種方式來給自己和需要守護的人獲取食物。所以無論多么艱難與危險，他從未害怕與放棄，因為這就是他心中唯一的信念。

隨著隔離區的壓迫日漸殘酷，甄妮娜漸漸失去了以往的童真，原本清亮靈動的眼睛也逐漸黯淡。但米薩仍舊不離不棄地守護他心中的妹妹，甚至冒險翻遍整個城市搜尋她喜歡吃的腌蛋，只為挽回她曾經的快樂。然而，殘酷的現實破壞了他所有的努力。納粹的一列列火車最終帶走了隔離區里所有那些善良而卑微的人，米薩在烏里的幫助下僥幸逃脫，但他卻無法保護甄妮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淹沒在黑暗的人潮中走向死亡。米薩失去了所有，獨自一人經過了漫長的漂泊，嘗盡了無數人世冷暖，最終變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傻老頭。匆匆走過的行人并不知道，街頭那個瘋癲老頭的癡言妄語中包含了一個多么辛酸悲慘的過去，他的癡傻曾是世間最純潔美好、不容玷污的善，如今卻是慘遭踐踏后的癲狂。不過，盡管他的心靈已千瘡百孔，盡管他再也回不到正常的世界，但當他為自己可愛的孫女起名為甄妮娜，看著天真無邪的孫女爬上自己的膝頭玩鬧，當他在自家后院種下甄妮娜最喜歡的乳草，想象著她如乳草的種子般隨風自由飛翔，那些在他腦海中不停翻滾奔騰的喧囂、凄慘、混亂的聲音終于平息，他也終于放下過去，找回了心靈的安寧。

節選部分描寫的是米薩還沒進隔離區之前第一次看到旋轉木馬時的情景。對于一個孩童而言，旋轉木馬是多么美好而神奇的東西啊，米薩出神地看著，呆呆地站著，內心充滿了渴望。等他理直氣壯地向木馬走去時，卻被烏里攔住告知：“這東西沒你的份。”是的，不光是這東西沒有份，就連維持生存的食物、基本的自由與快樂，猶太人都沒有份！在納粹不斷重復的強盜邏輯與種族歧視中，那些受到迫害的人們或怯懦地避讓，或麻木地失去了自我，只有米薩敢驕傲地宣稱：“這世上所有的東西我都有份！”即使他衣衫襤褸，被歧視嘲笑，他仍舊覺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樣，都有資格去享受這些美好的東西。一直到后來在隔離區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他依舊沒有放棄對美好的向往，依舊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美麗善良的天使。

然而，天使是什么樣的呢？對于米薩來說，面包、橘子、母親、天使、乳草，這些溫暖的、給人幸福感的意象就是他的天使。即使是在雪地里被納粹士兵罰站十幾個小時，動也不準動，他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天使雕像，會慢慢地在雪地里長出翅膀。善良純真如米薩，他本身就是地獄里的天使，給人間帶來了美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