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名叫段七星,生于1934年農歷二月初十。
按照鄉俗和我們的經濟條件,應該為父親舉辦一個盛大的八十華誕慶典。本著勤儉持家的古訓精神和時代新風的要求,我們兄弟商量,一切從簡,決定由我寫一篇文章,作為賀禮,來表達我們的拳拳孝心。
記錄歷史應該客觀、完整,更需要真實。
父親祖籍臨汾縣(今堯都區)孫曲村,本姓李氏,由于父親的爺爺年幼時給本村段姓承嗣,改姓為段。起初,段姓的家景比較富裕,但沒有過了多長時間,家道就衰落了。之后,曾祖母為生活所迫,帶著12歲的兒子(即我的爺爺)又改嫁他人。
按照鄉俗爺爺應改名換姓,開始年幼的爺爺并沒有認真理會,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爺爺不愿意這么做,就離家出走,開始了漫長的學徒生涯,從雜貨鋪的記賬員到警察局的干事以及體力活都干過,其間還學習中醫和風水等知識。爺爺成家之后,由于在孫曲老家和曾祖母的改嫁之地都無法安家,而岳父又很照顧他,于是就在岳父的家鄉另立了門戶,這個村子就是現在的堯都區西頭三泉村。
父親在這個小山莊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在那個年代,爺爺算是一個有見識的人,父親8歲時,就被送到本村的私塾去讀書,后來又送父親到劉村中學的前身自力中學讀書。身處戰亂年代,父親的學業時斷時續,直至輟學。
在那個時代,父親已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了。正是有這樣的文化基礎,加上爺爺的朋友關照,15歲的父親給臨西縣的縣長劉振錫當了通訊員。后來縣長隨軍南下,父親不愿意去,又回到了西頭村參加了土地改革運動,先后擔任過村農會的秘書、民兵隊長和西頭七區政府通訊員。區政府遷往一平垣村,父親不愿離家,回村務農3年。22歲時,經人推薦在西頭供銷社重新參加工作擔任營業員。25歲時參加大煉鋼鐵運動,成為原平鋼廠的一名裝卸工,歷時3年。
委屈的青年
1962年,國家經濟困難,父親被原平鋼鐵廠精簡壓縮回到了村里。不久之后,經親戚介紹認識了我的母親,他們就結婚了。
這年父親29歲,母親22歲。此前,父親已經有過兩次婚姻,母親也有過一次婚姻。他們結婚時約定,父親要從西頭三泉村遷往土門村居住,生育的第一個孩子必須從母姓,以頂立王姓門戶。對于這個約定,父親在無奈之下同意了。29歲了,離過兩次婚,經受的曲折自不必說,工作了多年,也遇到許多的挫折;母親盡管也離過婚,但年輕個人條件又不錯,因此父親并沒有多少話語權。
結婚時,父親給了母親300元錢算是財禮錢,安家需要修葺已經破舊的房子,還得購置必備的生活用品,這些錢為他們共同生活創造了必要條件。
母親和父親結婚前,通過法律手段從叔伯家追回了屬于她父親的那份房產,正是這份房產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無休止的糾紛。結婚后,他們住到了從堂兄們手中要回的房子,雖有法律作保障,還是引起了他們的不悅。用今天的眼光看待那些房子,真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在當時卻是一份不菲的房產。這是一座民國時期建造的四合院,屬于我們家的是三孔南窯,還有一部分附屬房產,院子里全都是用青磚鋪的地,用母親的話講是“下雨不濕鞋”。那個時候不準造新房,再加上經濟不寬裕,有這樣的房院確實算高標準了!
剛開始,叔伯們的后代對父母還能以禮相待,時間一長摩擦也多了。父母住的房子是所有房產的三分之一,相對比較寬敞,叔伯們的后代孩子較多,自然顯得緊張,因為一些瑣事不時會發生一些糾紛,到我懂事時這些矛盾日積月累,以至后來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們常常罵父親是“招布袋”。
四合院中父親是唯一的農民,收入很低,和掙工資的他們比,自然屬于貧困戶。平日父親為他們干了不少體力活,他們仍然瞧不起父親。生活在這樣的環境,父親感到很壓抑。母親是個很要強的人,自小失去父親,很任性,有時不能理解父親的難處,夫妻之間常常不和,甚至爭吵打架。
父親無奈時,總是要回老家西頭三泉村去僻靜幾天。逢年過節,父親經常采用不同的方式和母親抗爭,以發泄心中的壓抑。
不管心中有多么憋屈,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親還是要參加生產隊里的各種勞動,同所有農村的全勞力一樣掙工分養家糊口。慢慢長大的我,目睹了父親遭受的艱辛屈辱與不公。生產隊的農活父親幾乎都做過,從搖耬耙耱、趕膠輪車到出圈挑糞,無論嚴寒酷暑,或是春種秋收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父親年少時沒有干過多少體力活,是農村人所說的“沒有苦”,特別累了的時候總要休息幾天。體力上的累不算什么,最難以承受的是來自別人的蔑視與不公。
父親不是本村出生長大的,沒有兒時的伙伴,缺少“鐵桿哥們兒”,跟著母親來到土門,成為名符其實的“外來戶”,時常受人排擠與欺侮。外祖父去世早,沒有老人的蔭護,在村里沒有地位。有時隊里安排的活兒不好干甚至很難干,稍有不從,就會有拳腳的“禮遇”,挨打挨罵是經常的事兒,這些都是我親眼目睹的。
每遇到這樣的情形,父親總會長吁短嘆,后悔自己年輕時不懂得選擇和堅守。他常說過去如果怎樣,現在就不會這樣,因而對我的文化學習要求格外嚴格。
父親在這樣的環境中過了整整十年。
1972年,父親在耙地時未站穩掉進了耙里,耙上的鐵齒割傷了父親的腿,只好在家休息。迫于生計,父親用從爺爺那里學到的風水知識給鄰居朋友家看墳地,幫助他們選紅白喜事的日子,俗稱“風水先生”,以期獲得微薄收入補貼家用。這種行為在當時被認為是“迷信”活動,村里有人把這件事情反映到公社,公社領導便在一次大會上點名批評了父親,父親頓感壓力很大。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到處充滿不公和不平,父親有了改變處境的想法。
恰在這時,父親當通訊員時的朋友做了西頭公社的黨委書記,出于友誼和工作的需要,那位書記問他是否愿意到公社去做一名事務長。這個崗位在計劃年代是臨時工不轉戶,這份工作主要是協助廚師管好伙食。為了改變環境,父親決定去投奔這個朋友。
那個時候西頭和土門分屬于兩個公社,當時的社員也是被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未經批準是不能外出務工的。父親只好說和母親沒法過了,要回西頭老家去,撒了這樣的謊,父親才把自己的戶口從土門村遷出。由于不能轉戶口,父親只好把戶口關系裝在身上。不管怎樣,總算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由掙工分變成掙工資了。環境改變了,自己卻成為沒有戶口的“流竄”。
工作不長時間,有人提出父親的戶口不在西頭公社,這個崗位不應該由父親干。那位書記又將父親調整到公社所屬的臥龍垣煤礦做了一名開票員,后來又調整為采購員。與在生產隊相比,父親的心情總算不那么壓抑了。
艱難的壯年
臥龍垣煤礦采購員的工作主要是住在臨汾城為礦上購買材料,聯系大客戶銷售煤炭。
對于這份工作,父親甚是滿意,投入了巨大的熱情和心血。辛勤的工作換來了領導的充分肯定,家里的經濟狀況和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母親也覺得自己有了“地位”,不時帶著我和弟弟住在城里,全家人都很高興。因為父親掙了工資還有補助,每月能領到50元左右,必要的開支后還有少量結余,從此之后再不欠隊里的糧款了。更為重要的是,父親還能為鄰里和親朋購買到緊俏的生活物資,村里人對他有了尊重,父親精神上也感到很大的快樂,過去感受的壓抑也減少了大半。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三年的時間。
1975年我剛剛12歲,按照鄉俗應當“圓鎖”。家庭狀況好轉了,父親和母親自然也想把我的生日宴辦得體面一點。本來我的生日是農歷臘月廿八,考慮到那時年關在即加上天氣又很冷,父母決定提前兩個月舉辦生日宴。
經過幾個月的準備,生日宴那天總算辦得還有些體面,我高興極了。但沒有想到,當天晚上忽然停電,隨后大隊革委會一名主任帶人以“破四舊”的名義將親朋好友送的禮物洗劫一空。對于這種行徑,父母悲憤難當,深感屈辱。
多少年來,偌大的一個土門村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為此事父母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父親改接燈線,由于情緒不好致使電燈線連電,燒壞了全家的電燈和電線,還差點弄出了事故。當時我還小,根本無法體會父親此時的心情。父親只是說了一句話,“‘出門人’真是不容易啊!”
這件事使父母受到很大傷害,特別是母親,半年之后就患上了氣管炎,遇事一不順,就喘不上氣來。從此,父親一邊工作,一邊幫助母親治病。剛開始,母親半年住院一次,后來病情漸重,住院的次數自然增多,三年間一共住院十幾次。由于入不敷出,家庭經濟狀況又趨惡化且債臺高筑,欠款達2000余元。這是一筆巨額債務,需要父親7年工資的總收入才能償還。
在這個困難時期,我也成為臨汾縣重點中學——劉村中學的一名中學生。母親患病,父親一邊工作一邊堅持為母親治病。對于我的學業,父親很是上心,不斷為我創造條件,以使我安心學習。由于基礎差,進入劉村中學的第一個期中考試我得了一個末名。我承受不了這樣的現實,私自決定重回村里的初中復讀。父親用最粗暴的行為否定了我的決定,我也為此記恨了父親多年。
父親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并給我創造有利條件,決定讓病重的母親到劉村中學附近租房居住陪我讀書。對于父母親的這個決定我十分高興。一是可以改變我讀書的生活條件,那時經濟不富裕,每個同學都是一天三頓開水加泡饃,所謂的饃,就是一個四兩的玉米窩頭;二是一家團圓,讓我感到家庭的溫馨和快樂。如此“幸福”的生活持續了不到一年時間,由于母親的身體無法承受,最后以母親住院治療宣告了陪讀的結束。
有病亂求醫,母親住院治不好病,只好求助巫師了。對于這個做法,父親盡管不同意,但也只能聽之任之。
一次,母親請了鄉村的巫師做了所謂的“擺治”。沒過多長時間,同院的親屬們突然患病,他們認為是母親的這種“擺治”造成的,為此引起了母親叔伯后代們的激憤。這次,父親被叔伯的后代們打了巴掌。對于此,勇于擔當的母親挺身而出承擔了責任,但這個做法并不能改變父親被打的事實。父親只能用再也不回這個院子的行動表達自己的憤怒。
那時,我還年幼,對父親的這種行為不理解,認為這是一種懦弱的表現。母親由于生病,心情肯定不好,免不了對父親的行為多有微詞。似懂非懂的我聽了母親的嘮叨,也認為是父親不好,常常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指責父親。父親顯得很失落,更多的時候則是選擇了沉默。不懂事的我還認為是我和母親取得了“重大的勝利”。后來我才明白了我是多么的幼稚啊!
由于經濟條件不允許,加上母親病情的惡化,父親被單位領導多次批評,萬般無奈,父親只得向所在的臥龍垣煤礦提出辭職回家的請求。從此父親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擔,專心照料母親并供養我和弟弟上學。
父親是一個剛過45歲的男人,既要到地里干活,又要為我們洗衣服,還要從頭學和面、起面、蒸饃、炒菜,每天與鍋碗瓢勺打交道,都是簡單的重復。作為一個大老爺們,期間的煎熬和甘苦,他都默默的承受下來,真是委屈了他。好心的親戚看到父親這樣的艱難,提出讓我停學的建議,父親斷然否決,說:“只要孩子們愿意上學,我再困難,也不能讓他們斷學。”
父親歷盡千辛萬苦,也未能使母親的病情好轉,她的病情每況愈下,日益惡化。1980年12月28日,得了5年病、只有39歲的母親撒手人寰,永遠離開了父親和我們,此時父親只有46歲。
父親下崗幾年,一直沒有工作,家中沒有經濟收入,母親離世,只用了最差的柳木棺材,還借了債,真是草草安葬。作為家中支柱的父親,并沒有被這一切所壓倒。辦完母親后事之后,父親再次外出打工。
這個時候,恰好趕上了國家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的新時代,父親利用過去的老關系,做起了販煤的生意。正是這個生意,改變了我的一生,使我認識了煤炭并獻身煤炭。
此時,我正在臨汾一中復讀,目睹了父親的艱辛和不易。有一次父親告訴我,他領著車隊從煤礦拉煤,途徑仙洞溝的“鬼門關”,司機和他的腿都在哆嗦……不管怎樣,蒼天有眼,父親的辛勞總算有了喜人的回報,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還清了母親治病時所欠的債務,還有一些盈余。于是,父親想把母親繼承的老屋置換,換一個新的生活環境。同院叔伯們的后代提出用別人的房子來替換,父親高興地認可采納了這一提議。
生活環境改變之后,父親、我和弟弟三個光棍度過了母親去世之后的第一個春節。母親去世前,盡管身體有病,但她可以坐在床上指導我們包餃子,我們還是可以吃到可口的餃子的。母親去了,活兒還是那樣的活兒,人還是原先的人,但包出的餃子卻變了樣,從鍋里撈出來后全變成了“開口笑”,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我想到了母親,忍不住先哭了,弟弟也跟著哭了。父親也很難過,只說了一句:“明年我會把餃子包好,不會再讓你們吃‘開口笑’的餃子了。”
這一年,我在臨汾一中插班復讀,盡管夙興夜寐,勤奮苦讀,最終還是不如人意名落孫山。對于這個結果,父親表現出極大的不滿意。他說:“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明年還這樣,我就供不起你了。”1982年的暑期,我終于如愿以償成為山東礦業學院的一名大學生。
開學時,父親把全部的積蓄拿出來,把所有值錢的家當都變賣成錢,硬是把我送到太原。看到我坐上東去的列車,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我分明感受到他對我的殷切希望和望子成龍的期盼。寒假回家,我見到了離別半年的父親,他臉上增添了許多皺紋,頭發也灰白了許多,仍然一如既往地為我們做飯洗衣。
這一年的春節發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爺爺去世了!
爺爺是個走村串戶的游醫,又精通風水,多年來積累了一筆錢。對于這筆遺產,生活困頓的父親有想法,但是叔叔又不認同。父親可能說了一些氣話,親戚他們擔心會發生爭執,讓我勸一下父親。我告訴父親,錢是人掙的,沒錢我們少花點,畢業后我會掙錢的。沒想到父親說:“我不在意你爺爺的錢,你爺爺為我成了三次家,已經對得起我了。你叔叔孩子多,生活不富裕,他全得也可以,只是他應該告訴我,一共有多少錢。”我明白了他的想法,勸他不要再提了,他默默點點頭答應了。
第二年的春節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這一年的寒假,父親讓我找了幾位同學把換房之后新院子的圍墻壘造起來,沒想到作為母親多年好朋友的鄰居阿姨硬說新圍墻使她家無路可走。除夕之日,他們家竟然無理取鬧住進了我們家。父親不敢惹人家激化矛盾,忍氣吞聲地帶著我和弟弟在鄰居家過了一個春節。直到我開學時,才在大隊的調解和親鄰的幫助下回到自己家中。
經過這件事,我認識到父親有懦弱和窩囊的一面。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為了息事寧人,委曲求全。
80年代,誰家有個大學生,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情,我想正是因為我,才鼓足了父親生活的勇氣,讓他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和信心。這一學期中,我向父親寫信要父親寄錢給我時遲遲沒有收到,父親卻沒有告訴我家里有困難。多年后他才告訴我,為了給我寄20元錢,他借了幾個人才借到,并且做了拆東墻補西墻的事才勉強湊夠。
家庭生活的貧困,迫使上大學的我萌生了邊上學邊打工掙錢的想法,為此給學校掃廁所、承包經營電影院,什么事都做。從1984年春天開始,我學習生活自給之后,還補給家用,基本滿足了一家人生活的需要。
這一年暑假我帶著父親來到學校,讓他看了我學習和打工的地方,因為他總是擔心我的學業,怕我因為打工影響學習。我帶著他上了泰山,游了曲阜,逛了濟南的大明湖。他異常開心,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旅游。在濟南送父親坐火車回太原時我提出:要父親為我和弟弟再找一個后媽。父親聽了一口回絕,他說:“我不給你們添這個麻煩。”
從此之后,父親又把戶口重新落回了土門村,結束了長達十幾年的“黑戶”生活,安心種地,帶著弟弟平平淡淡地度日。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忻州的原平,父親很高興,因為這是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報到之后,父親立即為我完婚。第二年,在礦務局醫院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父親當了爺爺很高興,提前來到了我的工作單位。而我因為沒有想到會生一個女孩,心里感到有些郁悶。父親批評我說:“虧你還是個大學生,怎么能有這么個陳腐的想法。”他每天到醫院送飯并為孫女洗尿布,承擔了一位爺爺不應當承擔的責任。孩子過了滿月之后,他才回家。
父親上過學,雖然時斷時續,但他知道只有讀書才能改變我們這一代的命運。對于我的學習,他要求非常嚴厲,在我的記憶之中,父親因為上學打過我兩次。一次是我上小學時和同伴逃學,父親打得我尿在床上;一次是我上高中時,因為考了班里的最后一名,私自決定回家復讀時,父親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打了我一次,使我感到自己很沒面子。現在想起來,正是父親的“鐵石心腸”改變了我的一生,也使我明白了一個人在什么時候應該堅持和堅守。對于弟弟,父親也是希望他和我一樣好好學習,但由于母親患病多年,沒有人認真管束,他又比較任性,盡管腦子不笨,但無心讀書。80年代中期,由于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家鄉大力發展汽車運輸業,爹爹家買了臺汽車,弟弟棄學跟著跑車,為此父親沒有少生氣,并經常責打他,但這一切努力沒有讓弟弟回到教室。
1988年5月,父親一位當信用社主任的朋友說,只要有擔保單位,可以貸款。妻子當時在食品廠做會計,利用這個條件,貸款買了一臺東風牌大卡車,既滿足了弟弟的愿望也發揮了父親做過采購員的長處,他們父子倆開始經營汽車運輸。可惜好景不長,父子倆搭不成這個班子,弟弟棄車不開了。我思來想去下決心從原平調回臨汾供銷機械廠技術科工作。
對于我的這種做法,父親表現出極大的不滿。他認為我不應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因為他對我的未來充滿了希望。他多次勸說我賣掉汽車,好好上班。
1989年元月,為了這部汽車我想了無數辦法,最終卻沒有見效。情急之下我一邊上班一邊經營汽車。汽車晚上放在妻子的廠里,每天一早就要出車,時間長了門衛有意見。這時父親主動提出,他來廠里做門衛,一方面可以掙幾十元的工資,另一方面又可以給自己家的車提供方便。冬天行車,每天晚上都要放掉汽車水箱中的水,一大早又要給水箱加熱水。這些工作都是父親一人完成的,這時的父親已經將近60歲了。過了兩年,家里的房子修好了,車不用在廠里放了;弟弟家也有了兩個孩子,父親又回到村里,幫助弟弟帶孩子,并耕種家里的幾畝地。
1993年,我在煤管局辦公室工作,也迎來父親60歲的生日。那時候父親的身體不是很好,我邀請了部分好友為父親舉辦了第一次生日宴。此后,父親每年生日時都會有親朋好友前來祝壽。這一年的生日宴結束之后,我第二次提出為父親續弦,這次他沒有反對,只是說等等再看。
1995年9月,我出任臨汾市煤運公司經理,為了侄兒們上學,弟弟全家也搬進城里,剩下他一個人住在村里。我第三次提出為他續弦的事,這次他終于答應了。國慶節時,我邀請了部分親朋好友為父親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這時母親已經過世將近15年了。
母親去世時,父親只有46歲,我和弟弟都未長大,父親帶著我和弟弟苦熬了15個年頭。15年中,父親既當爹又當娘,備嘗艱辛。回憶起這艱苦的歲月,怎能不感恩這如大山一般的父愛!
溫馨的晚年
父親組成新的家庭之后,他一直住在村里,起初的幾年里,他一直耕種村里的那幾畝地。1999年之后,年齡過了65歲,我勸說了幾次,他終于同意將土地的使用權無償給了我們原來的鄰居。我搬進新居之后,把原來我住的房子給了父親居住。這樣,父親每年的冬天住在城里,清明節之前又回到村里去住,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這些年中,我和弟弟的經濟條件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村中的幾間門面房也交給父親打理。逢年過節和他的生日時,我們都會給他一部分錢并添置新衣。這些錢父親一直舍不得花,新衣服也舍不得穿。有時候我說他,他總是說年齡大了穿好穿壞無所謂,只要干凈就行。節省下來的錢,父親大都接濟了外甥和侄女等親戚;捐給了村里及社會的公益事業。他總是說,忘不了他們的父輩過去是如何幫助的,應該報答他們的恩情。有時孫子孫女們逗他,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他總是笑笑說:“那已經過去了,此一時彼一時。”父親和母親叔伯的后代也相處很好,時常聚在一起,仿佛過去的一切沒有發生過。
對于村里的公益事業,他是積極參與帶頭捐資。村里建學校他捐資3千元;修造梵王廟捐了5萬元。他怕我說他,主動給我解釋說:“做人要講誠信,你媽有病的時候許過愿,那個時候沒有條件兌現,神是不會怪罪的;現在有條件了不做,神是會怪罪的。”村里每年都要請劇團來唱戲,他總是積極參與。一年,他告訴我要為村里請一臺戲,讓大家知道我們家也能為大家提供精神食糧,只是錢用沒了,讓我再給他點!除了經濟的捐贈,他還積極地投身到村里的事情中,常常和村里的老干部在一起參政議政。看到這一切,我心里想,在土門村一天干部也沒有當過的人也有了這樣的意識,可能這就是父親的精神解放吧!有時我提醒他,說話不要太尖銳,管事不要過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說:“你放心,爸不會做過頭的事。”
一次,他認真和我說:“給你商量個事,村子大了,以前交往只限在本隊之間,現在交往范圍大了,你們不在家,以后誰家有紅白事我就代表你們去上個禮行嗎?”我說:“完全可以,只要你認為應該去的就去吧。”
2002年,父親69歲,按照鄉俗,這一年應該為父親過70歲的生日。這個時候我犯難了,作為一名年輕的縣級領導,心里頗有壓力,不辦又覺得對不住父親。權衡再三決定縮小范圍,只限同學和村里人參加。不過事后大家都說辦的不錯,父親也是滿心的歡喜,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生日過后,我又抽出時間帶他去蘇州和杭州旅游,讓他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了一個切身的感受。
這次旅游父親給我講了許多。這一年我也將近40歲了,對父親的心情也能理解一點。父親說:“如果以后有機會帶你叔叔出來,也讓他見見世面。”父親就是這樣,當他條件稍好時,就想起了他的弟弟。我當即告訴他:“聽你的,很快帶你們去深圳和香港,讓你們感受一下什么是現代化”。蘇杭回來沒有幾個月,我就兌現了這個諾言,帶著這兩個老兄弟出境旅游了一次。一路上他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兄弟倆一起回憶了過去的艱難歲月,叔叔總是說我好,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借這個機會,我問叔叔:“爺爺去世時到底給你留了多少遺產?”叔叔笑著說:“有點,沒有外人說的那么多。”到底有多少至今是個謎。
2003年元月12日,央視《焦點訪談》播出了堯都區發生的一起礦難,隨后我被問責,不久身陷囹圄。80天之后我走出班房,見到父親,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見我之后大聲痛哭,勸我說:“想開點,做不成官別做了!你工作上的事我不知道對錯,但社會上的人都說你是條漢子,有這句話爸就什么都有了!”第二年5月,《焦點訪談》對此事又追蹤報道了一次,這次對父親的打擊最大,父親以為我會又被抓進去,節目還沒有看完就癱軟了。送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是突發腦栓塞,主要是驚嚇引起的。
每當想起這件事,我就感到深深的內疚和自責。父親已經是70多歲的老人了,還要為我的不當工作承受如此的傷害,真是不應該啊!
經過了四年半的漫長等待,組織上又任命我為蒲縣人民政府縣長助理,在父親的眼里我是又出山了!他高興地對我說:“就應該這樣,只要恢復了,干一天都行,爸爸死了都可以瞑目了。”這時我才明白,幾年來父親勸我都是讓我寬心,生怕自己的孩子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從心里他還是渴望我能重新站起來啊!
在蒲縣工作了3年,父親去了一次,我帶他去了趟柏山廟,他說:“我為你請一柱香,祝愿你好好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2010年6月,組織調整我為洪洞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到任后父親又專門看了我一次,同在蒲縣一樣他在大槐樹為我請了一柱香,同樣祝愿我好好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
今年正月,父親一本正經地和我商量:“我想請我的老朋友們和孫曲老家的人吃頓飯,全家人都要參加。”我認真地做了準備,實現了他的愿望。這時我才明白他做事的原委,原來是過年時我和他說:“現在國家號召一切事情從簡辦理,你的生日怎么過我在考慮。”父親邀請老朋友吃飯這是在做不辦生日宴的準備,他是不愿意給兒子添這個麻煩啊。
我的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人,和千千萬萬的平凡人一樣,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有自己判斷是非的標準,他有自己的自尊和自愛,他有望子成龍的期盼和情懷。他敬老人、愛伴侶、親孩子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作為晚輩,有時可能不會馬上理解,說不定一輩子也不會完全理解,但是我們要尊重父親,熱愛父親。
父親給予了我們生命,是他用粗茶淡飯把我們養大。父親是我們登天的梯,是我們拉車的牛,是我們人生征途上做人做事的第一位老師,我們應該永遠感恩。
愿天下所有的父親平安度春秋!
我 的 母 親
我與母親不相見已30余年了。在夢里母親不是出門看病了,就是遠行了!為了見母親,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整夜整夜地尋找,夢想了無數次,但還是沒有見到。
母親叫王銀英,1941年農歷二月廿五日出生在臨汾縣(今堯都區)土門村。土門村,位于汾河流域臨汾盆地西北邊陲,座落在呂梁山脈沉香山下,古往今來是西通呂梁、東抵平陽、北達太原、南到運城的咽喉要道。這里是母親生命的起點和歸宿,也是我生命的孕育之地。
母親家世
母親的生父叫王百吉,我稱外祖父。外祖父家兄弟3人,外祖父排行老二。外祖父在這個家吃苦能干,又很勤懇。我小時候常聽和他同輩的人講,別人挑水是一副擔子,而他卻是兩副。1926年,由外祖父主持,兄弟3人起早貪黑建造成村里最好的樓院之一,土門人俗稱“南院”,為此,外祖父立下了汗馬功勞。
南院是一個四合大院,分為主院和副院。主院:西房是3間主房,南北各附連一間角房,上復建有3間瓦房;北房、南房是各3間上七下八的墊棚磚窯,俗稱北窯、南窯。東邊是3大間磚木結構的廳廈。副院:院子外還建有許多附屬房產,如羊圈、豬圈、牲口圈等,這些房子都是飼養牲口的,在每個房子的旁邊還建有供飼養人居住的小房子,稱為副房。院落建成后,分為3份:西房是院子的主房,歸外祖父的哥哥,我稱大爺爺;北窯是僅次于西房的,理應歸外祖父,但由于外祖父仗義,主動讓給他弟弟,我稱三爺爺;外祖父只能住南窯。為此,外祖父在村里和族人面前留下良好的印象,受到人們的贊許。不久之后,外祖父的老婆張氏因病離世,留下了一個兩歲的男孩叫王杰彥,他是我從沒有見過面而我卻為他頂立起門戶的舅父。
1933年,母親的媽媽趙小花(我稱姥姥)和外祖父組成了新家。外祖父行俠仗義,樂善好施,在村里村外都有許多“鐵桿兒朋友”。這些朋友中有幾位先后成為我們家族中重要的親戚。1934年,姨姨出生,四年之后日本鬼子進入土門村,村里的鄉親們大都投親靠友躲避戰亂,村里人稱為“逃難”。姥姥帶著姨姨和舅父先是逃到河底、紅嶺溝,最后在姥姥姐姐家的住地江家峪村落腳,在這個地方先后住了10年。
外祖父勇于擔當,深得家鄉父老們的信任,村里人逃難之后,他留在村里,成為村首,為流離失所的鄉親們通風報信提供服務。這時,國共兩黨聯合抗日,成立國民革命第二戰區,簡稱二戰區,司令長官是山西的“土皇帝”閻錫山。為躲避日軍,閻錫山曾退守在和土門村一河之隔的東澗北村西溝里居住辦公。外祖父身處這樣的環境,既要和日本人相處,又要與閻錫山周旋,還要為共產黨服務。村中的文化人王文祺1943年曾作有一首長篇詩歌《土門人民逃難記》(《臨汾市志》有載),其中有幾句寫道:
“王百吉是村長膽大能干,
引村警回村中交涉一番。
日駐軍為籠絡村民心安,
才允許家中物能往外搬。
命村警各莊上傳喚一遍,
馱糧食取衣物才得過年。
人都說村長的恩惠不淺,
過年后聯名字送牌掛匾。”
1941年農歷二月廿五日,母親出生了。1943年農歷六月十六日,土門村仍有少數幾個日本兵守著,兇惡氣焰已經不如以前,外祖父從逃難的姥姥那里帶著他14歲的兒子回到村里,收拾家院并準備必須的生活物品,以迎接逃難的一家人歸來。外祖父和兒子收拾家什、磨面,整整干了一天的活兒,晚上住在離南院很近的被稱為鐵鋪院的一個四合院里。這一天夜里,發生了對南院王氏家族來說是天大的一件事情!
外祖父和舅父一同被害了!此時外祖父39歲,舅父只有14歲。父子倆的遇害,村中有多種說法,有的人說是仇殺,是外祖父做村首時得罪了人;有的人說是經濟糾紛等等。但不管什么原因,年少的舅父是不應該被打死的。有的人說本來舅父不會死,但因打死外祖父的人離開時,他說了句“我認識你們,救救我爸”,打手們離開后,認為不能為自己留下后患,又返回將舅父一槍打死。
外祖父作為村首,處在危機四伏、險惡多變的日偽時期,身處各種不能自救的是非漩渦之中,不排除他確有錯誤和罪過。許多和外祖父同時代的人和當事者早已作古,他的是非功過后人豈能說清,只會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給我們留下無限的反思。作為頂立門戶的繼承人,60年后,我為外祖父和舅父立碑時只能這樣為他們蓋棺定論:
“王百吉,生于1904年,突卒于1943年,享年39歲。祖父一生耕稼勤懇,治家有方。抗戰時期義膽為民,甘為村首,功過自有公論。娶妻張氏。子杰彥,生于1927年,少年喜學,誠實勤懇,與父同年同月同夜同時遇害,年僅14春。”
外祖父和舅父死后,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只有兩歲的母親從此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外祖父和舅父被害的當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山洪暴發,土門地處山口,處在一片汪洋之中。同院鄰居們聽見槍聲,有的還偷偷地在窗戶里往外看,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處在戰亂年代,社會動蕩,人心惶惶,雨又下得這么大,誰敢出來管,誰又能管得了啊!第二天,鄰居才將這個噩耗告訴外祖父的哥哥。對這個突發事件,大爺爺作為外祖父的長兄,不得不出面辦理外祖父的后事。
大爺爺得到噩耗,先將外祖父生前的幾個好朋友召集起來商量如何辦理喪事。這時,姥姥正帶著姨姨和母親在離土門村30里地之外的江家峪村避難居住。大爺爺派人通知姥姥,并接她回土門村。姥姥自幼按照風俗纏了腳,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小腳婦女,不方便長途行走。得知噩耗之后,姥姥只好將只有兩歲的母親交給她的姐姐代管,讓9歲的姨姨騎著家中的一頭小毛驢,在朋友的引領下徒步回土門村的家為外祖父治喪。好不容易快到村子的九眼橋西時,才發現由于山洪尚未退卻,進不了村,沒有辦法只好退到山上李家莊借住一宿。第二天回到家中時,外祖父去世已經是第3天。在大爺爺的料理下,外祖父和舅父已入殮裝棺。姥姥和姨姨來到停放棺材的“羊圈”,見到了死去的親人,異常悲痛,母女倆嚎啕大哭一場。
這是姥姥第二次痛失男人了。第1個男人因病而走,第2個男人又這么遭人黑槍。痛定之后,大爺爺向姥姥說了后事的操持情況。兩副棺材是借別人的;家中沒有錢,需向人家代支糧食,其余的開支也都是欠著;如果馬上下葬還得再支付一大筆費用。那個時候家家都窮,孤兒寡母更是窮,如何下葬成了難題。幾經商量實在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好將兩副棺材放進一間“羊圈”去,把“羊圈”的門窗封堵,停尸待葬,這種做法俗稱為“丘”。
這樣草草安葬之后,姥姥又帶著姨姨返往江家峪村和母親團聚,開始了孤兒寡母的貧困生活。從此體力活兒全靠姥姥的姐夫和他的孩子們照應,吃穿全靠外祖父留下的40畝地。地不算少卻大都貧瘠,加上半種給別人,收獲自然不多。半種,就是要從每年收獲的糧食中拿出一半支付給租種人,遇有災年,幾無收獲。每年收下的糧食曬干之后,還得雇人運往山里,這又需要一筆開支,除掉全部支出后,所剩無幾。這樣的日子母女3人苦苦度過7年。7年之中,母女3人相依為命,有時到姥姥的娘家住,有時去別的親戚家住,真是顛沛流離,一言難盡。
1948年5月,臨汾解放了!歷經10年的逃難生活,姥姥帶著16歲的姨姨和9歲的母親回到土門村自己的家中。
按照鄉俗,停尸7年之久的外祖父和舅父早應入土為安;死去的舅父,年齡小未成家。7年中姥姥省吃儉用,已為舅父選好冥婚的對象,只是沒有條件辦,人家也一直停尸等著;更為急迫的是解放了,人民政府不允許停尸,否則要燒掉。沒有辦法,只有考慮下葬。依照鄉俗,應先舉行冥婚把舅舅的媳婦迎娶回來。媳婦雖然是死人,但也要像活著的人一樣舉行婚禮。這個婚禮異常特別,由4人抬著迎親的轎子走在前邊,一人牽著馱著棺材的牲口走在后面,還有兩個吹嗩吶的走在旁邊,不時的還要吹上幾聲,以表示喜慶。采用這樣的形式用了很長時間,才將一天都沒在一起生活過的媳婦接回土門村。
外祖父和舅父都死了,沒有留下可以承嗣的男丁后代,誰來繼承這份祖業,頂立這個門戶呢?依照鄉俗舊規女人是不能頂立門戶的。為此,大爺爺、姥姥、三奶奶在好心人的撮合下開了一次家庭會,商量由誰來頂立門戶的事。
鄉俗民規有約定俗成的說法,外祖父的門戶應由三爺爺家的兒子來繼承。一是三爺爺排在外祖父之后,合乎長幼有序的古訓;二是三爺爺家有3個男孩,頂立這個門戶更合乎情理。三奶奶說:“他三爺爺29歲時得傷寒病逝,我帶著3個兒子生活已歷經艱難,現在由誰頂立老二的門戶我都同意,她二媽看上誰,由她領去,我是一個寡婦,以后的事,我實在是管不了。”大爺爺是尊長,“長兄為父”,這么大的家事自然要得到他的認可應允。大爺爺家有兩個兒子,經過幾輪說和,在中間人的斡旋下,用了很長時間,最后商定外祖父的門戶由大爺爺的二兒子頂立。好不容易才寫好了約據并簽字畫押,不料出殯當天的凌晨,大爺爺另有想法,又哭又鬧撕毀了約據。
下葬在即,各項事情已準備妥當來不及再說和了。情急之下,姥姥也不講什么民俗民規了,像男人一樣端上了靈位,16歲的姨姨和9歲的母親拿上領魂幡,就這么將外祖父和舅父下葬了。葬禮辦完之后,各項費用和歷史欠賬在大爺爺的主持下進行清算,最后從外祖父留下的40畝地中拿出15畝旱地和屬于南窯的一間角房進行抵頂,才將停尸7年的外祖父和舅父入土為安。這種由女人端靈位打靈幡葬夫葬父的做法,成為土門村歷史上的第一次。
隨母改嫁
外祖父和舅父入土為安之后,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姥姥她們母女3個人的命運。
1936年,姥姥的弟弟趙逢曜投奔紅軍參加革命,那時外祖父正值盛年,擔任村首,不支持妻弟跟著紅軍走,一直追到洪洞白石村,也沒有追回決意要走的他。15年中他杳無音信,姥姥和家人以為他早不在這個世界了,家里人為他上墳已有多年。誰也沒有想到,1948年臨汾攻堅戰役結束后,他回到闊別15年的故鄉。
土門村是回他家鄉紅嶺溝村的必經之地,他知道土門村有個姐姐想順路看看。這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姐夫已去世多年。挑著簡單的行李找到了他曾經來過的南院,到南大門口恰好見到了我姨姨,他不知道這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外甥女。姨姨雖然年少,從和他的對話中猜到這個人可能就是母親和她常提起的她的那個弟弟,一家至親就這樣重逢了。
當他得知姐夫已去世多年,姐姐帶著我母親和姨姨艱難度日時,不由得淚如雨下。他見過世面,觀念比較新,接受了男女平等的新觀念,力主姐姐再嫁他人。而這時,姥姥沒有告訴他,土門村已經有人愿意同姥姥再結秦晉之好,只不過是姨姨不同意,姥姥也有猶豫,此事就這樣一直放著。
姥姥的弟弟回到自己的家鄉紅嶺溝村聽說了此事,才知道原來愿意和他姐姐結婚的人就是他過去的熟人王錄興。
王錄興是玉雞溝村人,是外祖父的朋友之一,年輕時勤勞持家,在南山一帶以很會持家出名。他養著幾條大牲口,玉雞溝村交通不便,土地貧瘠,他每年都會到土門村租房半種別人的土地,有時也租地,以增加收入。臨汾解放后,他在土門村參加土地改革,分得了田產成為土門人。
姥姥的弟弟回到家鄉小住之后,又以看望故舊為名專門來到土門村,見到了王錄興并受到了他的熱情接待,用姥姥的一句話講,“我弟弟吃了人家一頓飯,就把姐姐送人了。”對這門親事一開始姥姥不同意有顧慮,他只好以“若要不從,就再也不到這個村,永遠不認這個姐姐”相“威逼”,才使得姥姥答應了!
1948年末,姥姥在她弟弟的強烈要求下,終于同意和本村的王錄興(我稱姥爺)重新組成家庭,這是她的第3次婚姻。對于這次改嫁,姥姥頗為矛盾,其中的猶豫也不是沒有道理。
姥爺家有4個男孩,雖說已經送出1個,但還有3個;姥姥決定改嫁之后,曾經想到南院大爺爺和三爺爺家沒有女孩,心里想將母親和姨姨分別留給他們,自己一人改嫁,但這樣的想法沒有得到南院大爺爺的支持。他們結合后,這個新家將會有5個孩子,加上姥爺年邁的父母和他們自己已經是9口之家。姥爺喜歡姥姥,說:“大兒子馬上要結婚獨立了,我又沒有親生的姑娘,好在你帶來兩個女兒,這樣更好。”這才消減了姥姥的顧慮。
對于姥姥和姥爺的結合,姥爺的父母堅決反對。一是怕姥姥不會善待他們的孫子;二是怕加重他兒子的負擔;三是怕姥姥再生孩子使這個家庭變得更復雜。姥爺對姥姥一往情深不改初衷,盡管他的父母百般阻撓,在姥爺的堅持下,他和姥姥還是走在了一起!但因此卻為以后埋下了家庭不和的隱憂。
這時姥爺的大兒子完婚在即。農村有“先來的媳婦后來的婆”的說法,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們在大兒子完婚的前3天就匆忙結合了。3天后,姨姨和母親借著這樁喜事從村西南院來到這個村東新家和姥姥團聚,從此她們3人開始過上了另一種艱難紛爭的日子。
1949年,山西全境還沒有全部解放,臨汾的土地改革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姥姥改嫁時,由于外祖父的門戶沒有明確由誰來頂立,母親和姨姨跟著姥姥進了村東的新家,南院的房產尚在,無人提及繼承,依理這份房產屬于母親和姨姨。根據人隨房、地隨人的原則,村農會為母親和姨姨在村西分得15畝土地。
土門村較大,村東和村西的人們不大走動,盡管南院的大爺爺說讓姥爺種這15畝地,但姥爺以當下不合適為由一直不種。后來遇上年景不好,農村經濟困難,家里糧食不夠吃,姨姨和母親常到外村甚至幾十里之外的北蘆村去拾蘿卜,挖野菜。直到糧食實在是不夠吃的時候,姥爺也不計較什么了,將村西母親和姨姨分得的15畝土地也種上了。
母親、姨姨和姥姥一起來到這個新家,自然加重了姥爺的負擔。不明事理的孩子們將姥姥和母親、姨姨視為“三堆狗屎”,發狠說:“要用鐵锨端走,連锨把都要扔掉。”姥爺有一個和母親同歲的兒子,母親很個性,姨姨多次勸說母親不要和他打鬧,但母親總是不聽,全家沒有少生氣。不久之后,姥姥生了一個兒子,我稱舅舅,使這個家庭再添復雜,多了矛盾。
過了幾年,姥爺開始張羅給姨姨完婚。外祖父在世時,早早就把姨姨許配給村中王姓大戶的兒子為妻,外祖父去世后,姨姨沒有了依靠,未婚夫嫌姨姨不識字取消了這門婚事。姥爺又給姨姨找了鄰村東澗北村的一戶楊姓人家。到了結婚的日子,姥爺認為,姨姨總歸是南院王家的姑娘,何況還有房產,依理應從王家出嫁為好。姥爺準備好姨姨出嫁的一切東西,托人和南院的大爺爺商量,大爺爺說:“姑娘出嫁在哪兒都是嫁”一句話回絕了姥爺的想法,姥爺只好讓姨姨在村東的家出嫁,自己一人全部操辦了姨姨的婚事。
辛酸婚事
姨姨出嫁不久,姥爺開始張羅母親的婚事。1958年,國家提出超英趕美、以鋼為綱的發展方針,土門村人大多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全村人都在村里舉辦的大食堂吃飯。母親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和土門村王更有的大兒子結婚了,對于這門婚事,母親盡管有自己的想法,但姥爺認為:王更有是外祖父的親戚,又是他的朋友。他的兒子在供銷社工作,那時供銷社是令許多人都羨慕的地方,可以近水樓臺享購到許多稀缺物品,更何況人長得也不錯,又是一個掙工資的人,最后母親還是依從了姥爺。
那個年代國家提倡一大二公,不保護私有財產,一切都是計劃供應。客觀說哪一家也沒有多少值錢的私產。母親嫁到王家之后,全家只有一間房子,平時,母親和公婆住一起。丈夫周末回家探親,公婆就到外邊的鄰居家借住;丈夫上班走后,他們再回來和母親一起住。這樣的狀況持續近一年,在今天的人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但這確實是真的。母親任性,和婆婆共處一屋不好相處,常因瑣事發生爭執,時間一長矛盾自然就多,母親感到很委屈。
姥爺這時身為土門村第二生產隊隊長,對母親很疼愛,為了母親,他不得不考慮幫助她們家建房。幾經努力和協商總算蓋起房子,房子說不上寬敞,但母親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
母親住進了新房,生活環境有所改善。人們身處那個全民瘋狂的年代,一切公權沒有制約,一切私權沒有保障,連起碼的人權都得不到尊重。不管有什么情況,母親每天都要去參加勞動,今天去西山挖礦,明天回村里的田間地頭。冬天風大,母親的手上經常有開裂的口子,吃不飽穿不暖。丈夫不在家,婆媳關系又不好,回到家還要一個人背玉米稈生火取暖。
母親懷孕之后,仍然像以前一樣干活勞動,因為不小心流產了。婆婆認為母親是故意不要這個孩子指責母親,本來平時就有矛盾,婆媳關系終于發展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母親離開村里的環境,帶氣去丈夫上班的地方暫住,以緩和關系。
計劃經濟年代一切都是憑票證供應,吃飯都是大食堂,決定了每個人只要離開家到哪兒都不會呆久。住了些時日,母親不得不回到自己很不愿意回的家。婆媳矛盾依舊。母親身處其間深感壓抑,最后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任性的母親認為沒有辦法過下去了。
丈夫回到家中,費了很大的精力,做了許多工作,婆媳矛盾依然。不得已,姥爺出面找他的親家朋友協調,最終也沒有結果。姥爺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母親受了委屈,也不好表什么態。
往日的生活又重復了一段時間,母親實在承受不了,又跑到丈夫工作的地方。丈夫對母親的行為表示理解,但又感到很為難。母親提出住在他這兒不回家了,這樣的要求丈夫自然難以接受。最后,兩人商定采用假離婚這種方式“嚇唬”一下看大人是否會有改變。于是,母親背著姥爺在丈夫的戶口所在地泊莊公社領了離婚證。后來婆婆知道了這個實情,更是不能容忍,要強的母親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方式,決定和這個丈夫真的離婚了!
姥爺知道母親離婚后,責怪母親背著他一個人作主,怨言盛怒中將母親趕出了家門,不準再回他的這個家。
母親無家可歸了!到哪兒去呢?神思不定的母親只好在少時的同學朋友郝心黨和張連心家里輪流借住,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啊!這時男女平等的理念已經深入人心,母親長了見識,有新觀念、新想法。母親在苦苦尋思一番后,想出了一個辦法,決定回到村西的南院去,為自己的父親頂立門戶。
母親和姨姨相繼結婚后,南院房產所有權仍在母親和姨姨的名下,這份房產的各種房產契稅,幾年來都是由母親她們繳納,只是房產所有權證母親和姨姨一直都沒有見過。
要繼承這份房產,首先必須拿回房產的手續。母親找到土改時的農會干部楊生喜,他說:“當時房產證一半在區里,一半在農會的手中,后來都移交給村里,你們放心,村里是不會丟失的。”母親找了村里多次,村干部總是推說找不見。后來一個好心的人才告訴母親:“你們不可能拿到房產證,屬于你們的房產已經被村里一分為二分別寫在你們大爺爺和三爺爺的名下了。”
從此,母親開始了維權上訪,去臨汾城找縣里領導,跑公社找公社領導,飯顧不上吃,白天黑夜的找人陳說情由。幾經周折,在公社領導的協調下,履行了相關法律手續,才拿回屬于自己的房產證。
房產證到手,母親從叔伯后代的手中繼承了屬于外祖父的部分房產,這些房產,叔伯后代們從結婚到此時一直住著,不能住了他們自然會感到不愉快。
離異的母親孤獨一人住進南院的南窯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1962年初的一天,姥爺的鄰居為母親介紹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父親當時在山西忻州原平鋼鐵廠做裝卸工。姥爺知道了這件事,告訴母親:“這個人的父親是我的朋友,也是南院你爸的好朋友,很仗義,他打百家鎖時,就住在你現在住的南窯,說不定這是緣分,我看合適。”
母親想,回南院去為父親頂立門戶,在當時的社會是沒有多少男人愿意做的,聽了姥爺的話,母親沒有反對。姥爺的鄰居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我的父親。父親托人給母親送了300元財禮錢,就算是定親了!不久之后,由父親的弟弟(我稱爹爹)帶著母親去忻州原平鋼鐵廠和父親領了結婚證。這樣,父母就算結婚了。
南院往事
1962年,國家經歷了3年自然災害、人民公社、全民大煉鋼鐵的運動和一大二公全民都吃大食堂的折騰,使國家積弱,人民積貧。國家大力精簡廠礦職工,史稱“62壓”。父親被壓減后和母親一起回到了南院的南窯,開始了在土門南院的新生活。
父母住進了這個院落,院子里的人口已達20人之多。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大家庭”,自然會發生許多故事。叔伯的后代們大都在村外工作,平時院落中生活居住的大多數為婦女兒童。
有一年的一天,叔伯后代中的一個孩子告訴她媽媽:“我的衣服布袋破了”,她媽說:“布袋就是要破的,不破要它干啥?”這對母子之間的對話讓我母親聽到了。母親認為,這是在指桑罵槐影射父親。父親跟著母親住在南院,按農村人的認識,母親招親尋夫,父親即謂“招布袋”,“招布袋”是輕蔑男人罵街的話。母親因為這句話和孩子她媽吵了起來,互相對罵。這件事情的發生,從此拉開了南院家族不和的序幕。
沒過多久,這個孩子的媽媽將家里穿過的舊鞋爛襪放在挎簍里,掛在她們家的西墻上,而挎簍下邊正是我們家做飯的鍋臺。開始,母親還是能夠忍受。一次,母親正在做飯,她們家在挎簍里翻來翻去,挎簍里的塵土自然就落滿了鍋臺和鍋蓋,鍋里的飯也無法吃了。母親實在是忍不住了,又吵了起來。
這次,雙方由對罵上升為打架。憤怒的母親將她們掛在鍋臺上的挎簍拿到大隊(今稱村委會)告狀。村里人得知真情,都認為是她們做的不對,大隊領導批評了她們這種做法,母親取得“勝利”。
這件事情過后,她們認為丟了面子,反說是母親欺侮的她們在這個院子不能住了。過了幾天她們搬家時,母親聽從了別人的建議,擋住她們說:“都是我不好,惹得你們生氣了,我央求你們不要搬了!”母親的真心沒有改變她們的決定。
多年之后,劉村公社北臥村的社員來土門村燒石灰,租住在我們家。母親對北臥村的人說:“我們家人手少,麻煩你們幫忙把我家豬圈的糞挑到外邊去。”他們愉快地答應了,很快將圈糞全部挑出,放在院落外邊的路上。不料已搬出南院的她立即找上門,說是圈糞堆在他們家窯背后把房子給弄臟了。她連母親和幫忙的外村人一起罵,外村人也憤怒了,要不是母親勸說,還真會發生一場“戰爭”。
對于母親在院落中和她們發生的這些爭執、糾紛,父親一概不予理會,只當沒有發生過一樣。父親就是這樣,他總是認為自己是一個“出門人”,理虧。南院是個四合大院,院子比較大,從院落外的南大門進來要經過幾道門才能回到自己的家。每年冬天下雪,父親總是早早起床把院內院外的雪全部掃掉,堅持多年如一日。南院的男人們大都在村外工作,他們妻兒老小全在農村,每遇到種地和分糧,父親總是盡最大能力給他們以幫助。院落中的他們對父親很尊重,多次表示感動和感謝。
三爺爺家的兒子和父親都在隊里勞動,他對父親也是百般照顧。父親出生在山里,不會趕大牲口駕轅拉套的膠輪車。趕膠輪車掙工分外還有補助。父親想學,他就做工作讓隊長同意父親和他一起趕車。在他的幫助下,父親從助手學起,硬是學成了趕車的“把式”。
大爺爺家在北京當兵的大兒子,對父親也是有求必應。有一年母親得了貧血病,臨汾買不到維生素B12這種針劑,父親給他寫了封信,他很快買好寄了回來,死活不要錢。
最讓父親感動的是三爺爺家的三兒子,他在臨汾縣計委工作,設法為父親找了勞動用工一個指標,讓父親找個單位蓋個章,可以辦成全民職工進城掙工資。這件事雖然沒有辦成,但父親感激了他一輩子,直到現在都沒有忘記。
1969年,毛主席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第3年,這一年大爺爺家在北京當兵的兒子回家探親。這一時期,全國各地文攻武衛異常激烈。5月的一天,幾個持槍的人進入我們的院落,要槍殺歇居在東廈廳的鴿子。母親剛生了弟弟,需靜養恢復,孩子吃奶時,母親是不能受到驚嚇的,否則會使母親斷了奶水。院中的人急得沒有辦法,怕聽槍聲。這時回家探親的他穿著軍裝從西屋走出來,同這些人打了一下招呼,持槍的人感到震驚。當時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要學解放軍,軍人在社會上是享有崇高地位的,不費一點口舌,這個難事就這樣擺平了。事后,母親很是感慨地對我說:“長大后你也去當兵吧。”
進入70年代,新中國成立已經20余年,農村人口驟增,家家出現住房危機。國家政策因勢而變,把解決農村農民的住房擺上日程。南院叔伯的后代們大都先后搬出這個院落,最后院中只剩下大爺爺家的大兒子、三奶奶和我們家,至此,南院的人口不足10人,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很久,直至母親去世。
1972年,父親回到南院已經整整10年。
這一年,父親迎來人生的一個新機遇,改變了我們家的生活軌跡,母親度過她一生中頗為平靜的3年。
這一年父親在耙地時不小心掉進了耙里,傷了腿,在家休息,出于生計給別人家看風水,以增加收入補給家用,不曾想被人指為迷信活動,受到了公社領導的點名批評,心里很是郁悶。恰在這時,父親年輕時的朋友做了西頭公社的黨委書記,將父親安排成公社的事務長。
父親跳出龍門由掙工分成為掙工資的人。掙工分和掙工資是大不一樣的,掙工分一年收入不及掙工資的三分之一,更多的時候是達不到。父母在南院生活,倍感壓抑。四合院中,家家都有掙工資的人,每逢節假日,生活的差別會更大。父母為了減小這個差別,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最終還是沒有縮短和他們生活水平的距離。
父親先是在西頭公社機關做事務長,后來調整到公社所屬的臥龍垣煤礦擔任駐臨汾城采購員。這份工作每月連工資帶補助可以領到50元左右。過去父母勞作一年也見不到這么多現錢啊。有了這么“多”收入,家里的生活狀況和生活水平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母親很高興,覺得自己有“地位”了,不時帶著我和弟弟住在城里。更使她開心的是,在物資匱乏的那個年代,村里的鄰居們總是托父親買這買那,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和父親吵吵鬧鬧。母親的精神是快樂的,有了幸福感,做家務時不時還能聽到她哼唱幾聲。她體諒父親,對我說:“你爸不容易,他是咱們家的頂梁柱,沒有他我們怎么會有今天的幸福呢?”
1975年,我剛滿12歲,按照鄉俗應當“圓鎖”,即過生日。家庭經濟狀況好轉已經3年,父母親壓抑了多少年,又具備了辦個體面生日宴的條件,好勝心強的母親自然不會錯過這次“展示”的機會。為了給我辦好這個生日宴,提前幾個月就做準備,給全家人添置新衣,對我們居住的南窯也適當做了些修葺。考慮到臘月廿八日天氣太冷,加之年關在即,便特意將生日宴提前了兩個月。
土門村一帶孩子過12歲生日,父母雙方的親戚都要做好大花饃和帶著一些小財禮來祝賀,相處較好的左鄰右舍也會來送禮相幫,主人招待早午兩頓飯,關鍵是午飯要以宴席盛待,要大方不能寒酸。這一天事情辦得父母還算是滿意,我高興了一天。
殊不知樂極生悲,生日宴當天晚上,突然停電,全家一片漆黑。正在查找原因時,大隊一名革委會主任帶著一幫人以“破四舊”的名義,將親朋好友送來的禮物洗劫一空。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多少年來,臨汾縣挺有名的一個大村土門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對于這種欺人太甚的行徑,父母悲憤難當,深感屈辱,為此事,父母抱著我和弟弟哭了整整一夜,母親的身心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這是明明的要咱們的命啊……”
第二年的正月,發生了一件事。一天有個鄰居到我們家,到處看,到處找,母親問他干什么,他說找個東西,最后什么也沒有找到,什么也沒說就走了。事后才知道,這個鄰居結婚不久,晾曬的褲子在自家的院子里丟了,他們懷疑是母親偷了!母親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又無法訴說,只有一個人默默承受。那時我還小,看到母親痛苦的樣子,知道母親受侮辱了,就對母親說:“你告訴他們,咱們沒有偷不就得了!”母親說:“哪有那么簡單啊!”
到了五月,又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個兒時的伙伴,是我們這屆同學的“孩子王”,他的媽媽是我母親多年的好朋友,她們在一起勞動,時常聚集在一起感情很好。玉雞溝村的小姑姑家有幾棵杏樹,五月正是成熟的時節。小姑父來到土門村集市上出售杏兒,見到我之后給我少許,我帶到學校給“孩子王”吃了幾顆,吃完后他非要讓我去姑父那里再去拿。小姑夫從幾十里地之外挑到土門村集市上真是不容易,我不忍心再去要,他就打罵我。回家后,我將事情告訴了母親,愛子心疼的母親當即找了“孩子王”的母親評說。不料,這個和母親很要好的她卻一反常態指責母親“小氣”。還說:“不就是有幾顆杏嗎”,倆人不歡而散。
幾天過后,土門村西的大街上忽然到處刷上了辱罵父母親的標語,有些話不堪入目,母親找到“孩子王”的爺爺哭訴。沒有想到這位已經60歲的老人更是不講道理,還說如果再談這件事,他還要打人,連我的父親都要打。
第二天,母親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這位老人給勞動的社員送水喝,他不讓母親喝水,最后,當著其他社員的面把水全部倒進了地里,還大聲揚言“澆了地也不讓你喝!”
好不容易熬到了收工,口渴難忍的母親路過村頭一家時,喝了幾口涼水。回到家,母親因為生悶氣晚飯也沒有吃就休息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母親開始有氣喘的癥狀了。
母親兩歲時,外祖父去世了,母子3人顛沛流離,苦難的生活使她的飲食不規律甚至是“胡吃亂喝”,導致身體體質不好。長大后,她又經歷了許多苦難,身心受到巨大的傷害,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母親的生命之旅由此慢慢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治病之難
母親病了,母親真的是病了。
母親的病是自己先天患得?還是后天不注意病從口入?焉何是生氣造成?這一切都無法說清。事實是這些事情之后母親病了。
這時已經是1975年的下半年了。這次患病是急性的,先是喘不上氣,憋得滿臉通紅。吃藥打針常規的辦法就是不起作用,采取了過去沒有使用的辦法也不見效果。不得已,父親只好找了一輛解放牌大汽車,把母親拉上去臨汾城住院看病了。
這是我記事以來母親第一次住醫院。18天后母親病好回家了。她和以前一樣,聽父親說這次住院花了100多元錢,母親很是心疼。母親是第一次住院,不時還有親朋好友來家看望母親,之后全家又恢復往日平淡的生活。20多天過后,母親又犯病了,早上重,晚上輕,中午好,用了好多藥,持續了一個月不見好轉,還是喘得厲害,沒有辦法只好再次進城住院。不久之后病好又回家了。這一次只是醫生囑咐藥不能斷,從氨茶堿到復方氨茶堿,藥品的等級一直在升級。到了這一年的春節,母親又頂不住了,村里人講究過年不能在醫院過。母親喘得厲害,也只能就這么煎熬著,本想過了正月元宵節再去住院看病,但病情一天比一天重,過了初五她只好再一次進城住院。
如此反復,到1976年9月毛主席去世,她住在臨汾縣醫院。我去看母親,她高興地告訴我看到電視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電視,內容是毛主席逝世的吊唁活動和追悼大會的實況。
這次病愈回到家,她心里老是在嘀咕。住了11次院花了那么多錢,總是不見好,是不是犯有什么講究?惹了什么鬼神呢?有病亂求醫,只好相信求助“巫師”了。
一天,鄰居請來了一個“巫師”給他們家看了“說事”,意思是說家中有鬼神作怪,說是看后挺“靈驗”的,于是推薦給母親。心存疑慮的母親決定試試,不久請來這位“巫師”。巫師說:“你們家的祖墳上以前是不是有幾棵大樹?過去這幾棵大樹能擋住煞氣,現在樹被人砍伐了,這個煞氣自然沖到了你的身上,要不然你怎么住了那么多次院,總是治不好呢?”說著巫師開了單子。
母親將信將疑,她知道墳上有幾顆大樹,但不知是否已經被砍伐。她讓姨姨去墳上查看,姨姨回來說:“樹確實沒有了”,還說:“聽別人講是三爺爺家的大兒子砍伐的。”這一切使母親信以為真,叫來村東的舅舅和幾個親戚,照著巫師的單子進行了所謂的“擺治”。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緣故,“擺治”之后,她感覺好多了。作為一個久病之人,她只是想治好病,恢復平淡的日子。病情稍有好轉,她就認為是徹底治愈了。她高興的將“擺治”的過程繪聲繪色地夸大其詞地講給院里的人們,有時興奮得眉飛色舞,激動得竟然都顧不上吃飯。她哪里知道,更大的傷害正向她悄然襲來。
又有一天,母親養的一只母雞突然腸子掉了出來。這只母雞母親養了好幾年,和現在人養寵物一樣,已不指望它下蛋。母親看見心愛的母雞快死了,很難過。心直口快的母親問三奶奶是否知道這只母雞是誰打的。之后不久,三奶奶在院子里絆了一跤,突然患病。三奶奶病了自然是個大事,南院的老老少少、三奶奶所有親戚都來探望。剛開始母親和他們一樣,忙前忙后,還讓父親也回來看望三奶奶。
父親回來的當天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南院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憤,一致認為三奶奶患病是巫師“擺治”造成的。南院的祖墳是外祖父年輕時請父親的爸爸給看的,父親又略通風水,這些激憤的人們聯想了許多,一致斷定是父親指使人“擺治”的,這種“擺治”對我們家好,對他們家都不利。于是,他們將父親從我們家居住的南窯拉了出來,一定要父親講清楚。父親確實不知道這回事,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不知所措的父親只好說:“我真不知道,要問你們就問銀英。”激憤的人們無論父親說什么,他們都不相信,就這樣,父親被他們打了一巴掌。
勇于擔當的母親聽見了巴掌聲,立即從屋里跑出來護住父親說:“七星什么也不知道,要打你們就打我!”他們幾十口人把我們家圍得水泄不通,連門都不讓父母親出。當時我小沒人注意,情急之下,母親讓我從圍著的人群中鉆了出去,吩咐我到鄰近找有名望的人趕快來說和。我叫來父親的老朋友和我們這個生產隊多年的老隊長,說了整整一夜也沒有把事情說和好。第二天,大隊來人才制止住事端。
父親受到這個窩囊氣,一氣之下用“再也不回這個南院”的行為表示了自己的憤怒。之后大隊調查處理了這件事,大隊將幫助母親“擺治”的舅舅和親戚們關在“五虎廟”隔離審查一個月,名曰辦“學習班”,治病的巫師也被逮捕法辦,才算平息這場風波。
這樣鬧翻天的折騰,使母親又犯病了,沒有辦法只得再一次進城住醫院。
過了一段時間,三奶奶久治不愈,離開了人世。三奶奶走后,那些激憤的人將我家南窯的門窗封堵了,揚言不讓我們再回到這個院子。這種同院吵架被封堵家門的事情,在土門村也是歷史上的第一次。
母親跟著父親住在城里治病,我和弟弟在姥姥家,一家人分居兩地過了好幾個月的痛楚生活。
進入秋天,天氣漸涼,一家人被迫出走時只穿了單衣,沒有換穿的衣服。父親因為挨了巴掌,氣還未消,對這件事不聞不管。母親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拖著病體多次往返在大隊、公社,請求領導們調查處理這起糾紛。他們見到母親,總是推諉說:“這件事很難辦”。
萬般無奈的母親在一個熟人的引見下,終于找到了時任臨汾縣委書記的李春芳。在母親的眼里,他是個“包青天”。李書記聽了母親的哭訴,表態說:“這件事情做的太過分了!太不像話了!一定要處理。”接見完母親,李書記立即通知公社和大隊書記到縣委,責令他們派專人拆除封堵門窗的亂磚,護送我們一家3口回到南院的家。
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多有反復,病好時住在村里,不好時跟著父親住在城里。我和弟弟仍然堅持上學,母親和我們聚少離多。這件事發生之后,我隱約感到,過去熟悉的面孔變得生疏冷漠。和過去不同的是,以前只發生在大人之間的惡語相向后一代也出現了。
一次,父親讓順路的汽車捎了點煤炭卸在南大門之外,隨即我一人挑著筐子將卸下的煤炭一擔一擔運到院子里,快要結束時,病中的母親拿著小條帚清掃煤屑底子。
這時,同院的幾個孩子過來,看見母親又是說臟話又是吐口水。母親笑著對他們說:“你們怎么還敢罵姑姑?”誰知這一說,他們罵的更兇了!看到連孩子也敢欺侮病中的母親,我立即放下筐子拿起了扁擔和他們打了起來。打架之后,母親怕他們的大人報復我,趕快支我去了親戚家。從此,再也沒有發生過這樣敢貿然侮辱母親的事情了,母親欣慰地對我說:“你終于長大了!”
醫院治不好病,巫師看病又惹了大麻煩,母親的病還是不見好轉。好心的人建議:換個生活的環境是不是可以治好母親的病呢?父親聽了這樣的建議,覺得可以試一試,母親表示同意。
父親和母親結婚后,父親多次說要回西頭老家去住,母親一直也沒有應允。為了治病抱著這樣的想法,母親帶著弟弟回到了父親的老家西頭三泉村。
過去,父親的弟弟(我稱爹爹)與我家以親戚相處,關系很融洽。現在,母親為治病回來暫住,爹爹的妻子(我稱媽媽)心里有了想法。
父親和爹爹的感情很好,多年來,弟兄倆從未分過家。兄弟商量,這次回老家只是養病暫住,為免瑣事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決定兩家分開居住。母親住的老房子是一個土窯洞,生活用品從爹爹家里借用。要強的母親對此很有異議,她認為新房是父親和爹爹共同蓋起的,自己來這里養病,又不是常住,為什么不讓住新房呢?這個話母親并沒有說出口,只是心里這么想。
母親回到了三泉村,我仍在土門村上學。一次周末,我們一家人團聚,返校時,母親給我包餃子,在一個可以炒菜的小鍋里調餡。這時媽媽讓孩子來拿這個小鍋說要炒菜,母親說:“稍等一下馬上就包完了”。過了一會兒,媽媽親自來了,滿臉不高興地說:“你說你還要什么,一切全給你!”說著把調好的餡全倒在面板上,將鍋拿走了。母親當時很生氣,也沒說什么。
事后我才知道,我走后,母親為此和媽媽吵了一架。父親對此有看法,認為不管怎樣,媽媽應該讓著點母親,何況又是暫住呢。為此事父親和爹爹產生了隔閡。之后母親和弟弟又回到了土門村的南院。真是事與愿違,沒有養成病,又添新堵,換環境回三泉村暫住太不值啊!
至親情深
外祖父去世時,母親只有兩歲,她對父親全無記憶。姥姥、姨姨和母親3個人相依為命,一起度過了她們艱難困苦的20個春秋歲月。母親將姥姥和姨姨視為她生命的組成部分。姥姥帶著母親和姨姨改嫁到了村東新家,姥爺也給了母親無限的情與愛,使她重新喚起對父親的愛。
對姥姥,母親愛的表達方式就是“怨”。從埋怨姥姥不該生她開始,常常講出許多理由,演繹出許多的故事。
一次姥姥來看她,一進門就受到了她莫名其妙的指責:“你們就不應該生我,生下了我又不管算什么?”姥姥如墜霧里,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母親剛剛受到叔伯后代們的欺侮,她在怨恨自己的父親沒有保護她。母親在假想,姥姥如果不生她,她就不需要受這樣的氣。不一會兒,母親好像又忘掉了這些不快,和姥姥又說又笑。不經意間姥姥勸她:“聽話點,不要老和自己過不去,要學會忍讓。”一聽這話,母親又不高興了:“誰讓你生我這樣,改不了。”
姥姥的冷暖她記在心上,時常惦記著。姥姥改嫁,姥爺的幾個孩子對姥姥不夠尊重,經常吵吵嚷嚷。母親怕姥姥受到欺侮,經常帶我去看望。姥爺家的院子是一個高墻大院還有垛口,大門挺氣派,院子很寬敞。每次到姥爺家的大門前,母親總要讓我進去到院子里聽聽有沒有吵架。如果發現吵架,她就會在院外聽著,偶爾不方便進去時還會讓我傳話。姥姥年齡大了不能做針線活,每年過節時,母親總會給二老送去做好的新衣。
對姨姨,母親愛的表達方式總是“吵”。姨姨是個苦命的人,自小眼睛有疾不好使,個子也低,又好嘮嘮叨叨。母親見了她就是“吵”,好像她是姨姨的家長。姨夫也是“過繼”家族里老是生氣。姨夫和姨姨結婚前隱瞞了病情,結婚后又生了幾個孩子,日子過得還不如母親。姨姨家有什么事都要和母親商量,每次來都要被“吵”。姨夫過世后,母親“吵”得更兇了。后來母親患病,更加“吵”姨姨。有一次她對姨姨說:“如果我走了,看你怎么過!”
姥姥改嫁的第3年生了一個男孩我叫舅舅,母親對舅舅表現出異常的愛。她告訴我舅舅是她背著長大的。我懂事時還能看到她對舅舅的真愛。舅舅結婚時,不知什么原因領不到結婚證,無法完婚。母親為了幫他想了好多辦法,找了很多人才領了這個證。由于特殊的原因,姥姥、姨姨、舅舅常常會在我家相聚,母親每次都是主角,“怨”姥姥,“吵”姨姨,娘三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時她們決定要在我們家住一宿,常常因為“怨”、“吵”半夜起來就走了。真可以用“笑著來哭著走”來表達她們這種特殊的感情。
對姥爺,母親愛的表達方式是“叫”。“叫”就是離了“爸爸”不說話。母親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沒有記憶,更沒有叫過爸爸。到了姥爺家,她把這個繼父當做她親爸爸了。在我的記憶里,她和所有的長輩都頂過嘴,唯只有和姥爺沒頂過一次嘴。她曾對我說:“你姥爺真好。我和你姥姥到這個家時,姥爺家有3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和我同歲的男孩,當我們發生爭執時,你姥爺總是偏著我。家里那么困難,他還送我到學校讀書。”“四清”運動中,姥爺受到錯誤的批斗,母親生怕姥爺想不開陪伴在他的身邊,使姥爺在精神上感到很大的慰藉。她對自己自作主張背著姥爺離婚讓趕出家門的事表示理解,只是說:“當時我也沒有辦法,你姥爺是真為了我好。”
對父親,母親則用一個“恨”字表達了她的愛。父親是跟著她住進南院的,這個尷尬的身份決定了父親在這個“大家庭”和世俗的眼里沒有什么地位,何況母親又很強勢,向來不聽父親的話。父親多次說大隊的領導讓我們把南院的房產賣掉建新房,她從來不認同,有時還說:“要賣你就去把你們老家的房子賣掉!”父親聽了這樣的話只是沉默。更多的時候只能無奈的由著母親。
母親受到了別人的欺侮,父親又不能幫腔支持,她感到很委屈。一次,母親和父親在瑣事上發生爭吵她就往外邊走,我擋不住就跟在她身后,一直跟著母親到了外祖父的墓地,她蹲在那里嚎啕大哭起來。我心想連父親是什么模樣都沒記住,又死了這么多年,哭什么呢?后來我才明白,這哪里是在哭她父親,分明是她在向先父的亡靈訴說自己的冤屈和不公啊!
母親盡管對父親充滿了“恨”,但慢慢也理解了父親,知道了父親的艱辛和不易。每當父親遇到別人欺侮時,她都會挺身而出,奮不顧身地保護父親。一天,父親忽然犯病住了院,母親得知后急忙趕到醫院。父親治好病出院后母親告訴我:“你爸不容易,他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萬一有個什么好歹,咱們娘3人怎么活啊!”
對于爺爺和姑姑,母親用一個“敬”字表示了對他們的愛。爺爺是一個走村串戶的游醫,他有文化懂書法,對于治病和看風水功底頗深,在我們那一帶民間很有名氣。在計劃供應年代,爺爺可以說是有吃有喝,不時還有小費收入。父母居住的南院,爺爺是相當的熟悉,年輕時他常來這里和我的外祖父相會,他們在這里談天論地,共敘衷腸。
父母結婚回到南院的最初幾年,爺爺常來小住,他和母親南院叔伯的后代們相處隨和,常常為他們講說《三國演義》的故事和外面的趣聞軼事,母親每遇到這樣的情形總是會有說不盡的高興,她感到有了“靠山”的依護。爺爺有時也會給母親10元、20元錢補給家用,母親從心里感激,使出看家本領為爺爺做好吃的“哄”爺爺高興。母親因治病發生南院風波之后,爺爺對母親說:“回三泉村居住吧,如果你再在那個南院住下去會沒命的。”對于爺爺的勸說,任性的母親沒有理會。直至她去世,爺爺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南院,他對這個南院產生了無限的憂傷。
父親有兩個姐姐。大姑母是自小纏了足的小腳,是爺爺家的老大。剛開始,爺爺在三泉村安家,生活較為困頓,大姑母犧牲了一切,一天書沒有讀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更不會寫,只是知道為家里干活付出從不計較什么。這樣一個沒有一點文化的村姑卻被爺爺嫁給亢村一戶書香門第之家。姑父劉秦生和他的弟弟劉柏檜以及老人們都很有文化,姑母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自然不會有多少自主權。
我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去大姑母家走親戚。姑父在外上班常常不在家,每次大姑母都會留宿我們,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是母親受到了委屈。大姑母常常勸母親,母親總會說一句話:“姐姐,我和你不一樣,不能同你比。”每次從大姑母家返回土門村的路上,母親總會和我說:“看你大姑母過的多安然。”
小姑母比父親大幾歲,是爺爺家的老二。她和大姑母一樣,為爺爺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付出了許多。到了成家的年齡,她被爺爺嫁到玉雞溝村,丈夫叫王悶斗,是一個勤儉持家勤懇勞動的人,他把自己家的日子過得在玉雞溝那一帶小有名氣。小姑母在這個家說話算數做得了主,她給了母親百般照顧,從吃喝到零花,為我們這個困苦的家資助了不少,操了很多心。
有一次,大姑母小姑母在我們家小住聊天話家常。小姑母說:“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七星他們家過得很艱難,應該給他們弟兄倆分家,幫助一下他們。”聽了這句話,母親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鼓舞。盡管這個家最終沒有分成,她對小姑母是更是親近了。小姑母住在深山,交通不便,文化生活貧乏。土門是個大村,每年都會請劇團唱戲,每到這時,母親總是會邀請小姑母和父親的弟弟來看戲。
爹爹是父親唯一的一個弟弟,他比母親小一歲,爹爹理應叫母親嫂子,可是他總是對母親說:“我不叫你,因為你總是任性不聽話。”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爹爹帶著母親去原平和父親結婚時,母親因一句話不當就躲了起來,害得爹爹找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她。
對于我這個爹爹,母親也是表現出異常的關愛。一天有人傳話說:“你爹爹叫公安局抓起來了。”這時,父親趕著膠輪大車在外地搞運輸不在家,聽到這個消息,我哭得很害怕,母親拉著我就往西頭三泉村趕,走到王汾村邊遇見一位熟人說明情況才知是誤傳,母親和我才又返回土門村。
對于在養病期間和媽媽發生的不快,母親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多次表示后悔:“要說也不全怨你媽媽,她是炒菜用鍋,我是用鍋調餡,用其它盆瓢完全可以代替,何必吵呢!真是不該呀。”
對于晚輩們,母親則用一個“吃”字表達她的愛。舅舅結婚后,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母親十分喜歡。對于這個侄兒親得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有時,我都感到嫉妒。有時父親從城里回來買點好吃的,她總是按3份分好,并要我立即給她侄兒送過去。幾天沒有見到侄兒她就急,總是要抽出時間去看,實在擠不出時間,她就讓我將他帶到我們家。
姨姨生了女孩是我唯一的姐姐。對于這個外甥女母親也是萬分的喜愛。那個時候父親還在家務農,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只是偶爾父親從山上背回來姑父和爹爹家的水果和干果時,母親總要讓父親即刻送過去。這位姐姐不幸早夭,母親萬分難過,家里的干果為她留了好幾年。
姑姑家有一個姐姐,結婚后小倆口鬧別扭,姐姐來到我們家住了些時日,姐夫來接她回家。爸就這么一個外甥女,姐夫又是個新人,我家生活困難沒有白面,母親很想讓姐姐和姐夫吃一頓白面,于是便讓我去北窯的那一家借了2斤白面,母親趕緊做好“拉條子”。外甥女婿第一次到舅舅家,自然是個新關系,吃“拉條子”寓意關系長久。那個年代白面很少,碰上這樣的“美食”,自然是大家飽食一頓,吃了一碗還想再吃第二碗。當我掀開鍋蓋還想再盛時,發現鍋里只剩湯了,不懂事的我說了一句:“二斤面就這么少啊!”尷尬的母親瞪了我一眼,我哪里還敢再說一個“吃”字。
大愛母親
父母結婚時有約定,婚后生育的第一個孩子必須姓王。1963年農歷臘月廿八日我出生了。父親高興,因為有了兒子,母親更高興,因為終于有人頂立王姓門戶了。我的降生為父母帶來快樂,特別是母親,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增強了過日子的心勁。
我快兩周歲時學走路摔了跤,剛長出的門牙給磕掉了。母親心疼,怕我長不大,聽從了姥姥的建議,給我腦袋后邊留了一撮“拽毛”,說這樣可以避災,還可以再引來弟妹。“拽毛”就是像女孩一樣在頭后扎一個小辮,同學們稱我“小辮”。牙掉了好幾年就是長不出來。母親聽人說,如果能讓新娶入洞房的媳婦用手指在掉牙處摸一下就可以長出新牙來。不久,北窯的一個孩子結婚娶媳婦,父親聽從了母親的安排,帶著我硬是擠過人群進入洞房,讓新媳婦摸了一下我掉牙的地方。這一摸還真管用,沒有多長時間我的門牙還真長出來了!
1969年農歷三月廿六日,弟弟出生了。母親高興,父親更是高興,父親終于有人承嗣了。這時我已經6歲,這么長時間母親沒有生育,出于傳統觀念,父親有時還說讓我改姓段。對此,母親很擔心外祖父這個門戶頂立不起來,作了許多努力,看了很多醫生,終于有了弟弟,父母誰也沒了顧慮。按照他們結婚時的約定,弟弟從父姓段后來取名紅麗。
第二年,我上了小學。母親很在心,給我買了新書包和石板石筆。放學后和幾個同伴玩耍時,不小心將書包掉到地上,書包里的石板和石筆都摔碎了。回到家,我嚇得不敢吭氣,只是哭,母親知道了原委,不但沒有埋怨我,反而說:“不要怕,你又不是故意的,明天讓你爸再買一塊。”
過后沒幾天我做了一件事,惹得母親哭了。上學時,同學們老是譏笑我是小辮,調皮的孩子還拽我的小辮子逗我玩,我感到好煩,和母親說了幾次想剪掉,她一直不同意,說是等過了12歲再剪。但同學們老是拽,真討厭,于是我背著母親偷偷剪掉了。母親發現后,還大哭了一場,有好長時間都不理我。年幼的我真不明白,一小條多余的辮子怎么會惹得她如此生氣呢?后來才知道,她是怕違了傳統說法給我帶來什么不測啊!
弟弟是嬰兒時常啼哭。一天,母親回家有點遲,弟弟哭的時間長聲音變啞了,幾乎哭不出聲來。母親很難過,深深自責地對我說:“以后他只要哭就趕緊找媽媽”。弟弟腳上和手上長了疙瘩,村里衛生所看了幾次不見效反而嚴重了,母親很著急,立即抱上弟弟搭上順道的拖拉機進城治療。有人說,犯不上大驚小怪,慢慢就會好的。母親卻不這樣認為,她說:“小病會釀成大病,萬一有個什么,我怎么能擔當得起?”
一年收麥時節我跟著母親去收麥,母親休息時,我拿著鐮刀學大人割麥,一不小心鐮刀刃子割傷了我的腿,鮮血直流,母親看見我流血一下子慌起來,情急之下,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撕了一條布為我包扎,之后,母親又背著我趕緊到幾里地之外的西郭煤礦醫院治療。從此,母親背著我去醫院為我換了1個月的藥。
母親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她從不向任何人示弱,更不會向任何人服輸。還是少年的我目睹了母親的許多作為,她對我的教育和要求,有時可以用“過分”和“不近人情”來表述。
南院人口鼎盛時,我們全家生活在這個20多口人的院子里,逢年過節人會比平時更多。院子里的其他人家大都是掙工資的家庭,我們家是靠勞動掙工分的家庭。每年過春節,母親總會想方設法為我添置新衣服,將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她眼里我穿的衣服已經是很不錯了,但和同院的孩子相比,還是差距不小。物質上比不過人家,她就比精神了。
在我的記憶里,每年過春節,她總是提醒我:“你要問問院里和你同齡的孩子們,看他們家買了多少鞭炮,咱們家不能比他們少,我們家放炮的時間要比他們長。”那時我們家也沒有鬧鐘,對于時間的把握只能是靠打鳴的公雞。除夕之夜,她總是要和同院的人家爭放“炮仗”的先后。父親不配合她的這個行動,認為沒有必要,有時連“炮仗”都不給她放。我年幼時,記得總是母親領我放炮仗;稍大后,我能一個人操作了,母親對我要求則是更高了。
剛開始第一年,我還在睡夢中,母親搖醒了我,“快點起,雞都叫了,該放炮了!”她已經為我備好衣服并幫助穿上。這時,她聽到同院別人家的門有響動的聲音,可我還在穿鞋。那一年鞋子不合適,總是穿不進去,她很是急迫不顧這些了,“穿不上,不用穿了,趕緊去放炮!”在母親的催促下,拖著父親的鞋子打開門去院里,沒有想到因為父親的鞋子大,沒出門就在自家的門上絆了一跤。我不顧一切爬起來,這時,西屋的哥哥已經放響南院的第一個“雙響炮”了!
母親認為,哪一家先放響第一聲炮仗,幸福之神就會降臨到誰家。對我這次失誤,母親絕不能接受,責罵了我:“真是沒有用,連個炮仗都放不了,還能干什么!”從此以后的數年,在母親的督促要求下,我總是會放響南院的第一個“炮仗”,有時,怕起床遲了,干脆就看書坐等,放完炮仗之后再睡覺,反正總要為這個南院帶來第一聲炮響。
和人爭放第一個炮仗,還能夠多少使我理解,但對我的有些要求卻使我感到多少有點“苛刻”。有一年父親在地里干農活時,抓了一只小黃鼠送給了我。在這個缺少玩具的孩童年代,這個小動物給我帶來了巨大地快樂。每天一放學,我都去擺弄它,喂它吃喂它喝,有時還帶它去地里“放風”,養了不長時間,我卻對它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不曾想,有一天小黃鼠在家放風時誤食了老鼠藥,一會兒功夫這只活蹦亂跳的小動物就死掉了,我便傷心地放聲大哭起來。母親聽見后走過來踢了我一腳,并斥責:“有什么好哭的,丟人現眼!”可我還在哭,她就蹲下來在我的腿上狠狠地擰了一下,低聲囑咐:“給你說了多少次,總是記不住,不能讓他們聽見你哭,更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傷心的樣子!”似懂非懂的我,這才止住了哭聲。
那時農村的經濟管理實行以生產隊為基礎,單獨核算,每到莊稼成熟的季節生產隊常在地頭分發玉茭、紅薯之類的實物。把這些東西從地頭拿回各家都會采取不同的方式,人口多的會使用小平車往家拉,人口少的會使用挑擔或挎簍往家背。父親的戶口不在家,弟弟年幼,一家應分得的實物都是我和母親用挎簍背回家。
一次,玉米收割完之后,在地頭分“棒子”(玉茭),分好后我和母親用挎簍往家背,我年齡小體力不支,背上挎簍之后腰直不起來。一路上沒有遇見人時她不說話,一遇見人她就提醒我腰要直起來,繼續往前走。沒走多遠,她忽然說:“站住,不要動,腰直起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事,嚇我一跳。等人走過之后,她才說“走!”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南院西屋的那一個她,我頓時明白了一切。
1978年,我報考臨汾縣屬重點學校劉村中學。劉村中學是一所歷史悠久曾經享譽三晉的完全中學。臨汾縣響應國家早出人才快出人才的號召,決定集中全縣的教育力量在河西的劉村中學舉辦重點班,將全縣同年考入高中的優秀學生集中在這所學校重點培養。
這一年,土門村有近百個孩子參加考試,只有包括我在內的4個孩子被錄取。母親患病已經3年,此時正在臨汾城住院治療,得到這個消息她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我記得她見我時還在我臉上親了我一下說:“你為媽爭了光,幾年來我總是看病,沒有好好照料你,媽欠你的,以后一定要給你補上。”
上了劉村中學后,母親的病情略有好轉。她和父親到學校為我送饃,看到我吃的不好,當時沒有說什么,回到家對父親說:“還是在學校附近租個房,讓我住到那兒給娃去做飯吧!”沒過多久父母來到劉村中學附近租了房子,帶著弟弟陪我讀書。
當時,同村有個女孩也在劉村中學讀書,她叫李海玉,后來成為我的妻子。海玉是我們村的“村花”,小時候母親在村里的大街上見到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認識她的哥哥李百玉,回到家對我說:“要是你能找個像百玉妹妹那么漂亮的女孩做你媳婦就好了。”母親來陪讀,得知她也在這兒讀書時,不顧自己身體有病,硬要讓她到我家一起吃飯。她來到我們家,母親很激動,仿佛她已經成了自己的“兒媳婦”,隨即帶著海玉去給她的親人們“亮相”。在母親眼里,當過老紅軍的舅舅是她家最有見識的人,能夠代表母親家。這位舅舅1936年參加了紅軍,由于回家時丟失了相關工作手續,一直是按工人對待,直到20年之后才恢復老紅軍待遇,此時的他正在臨汾地區第三招待所工作。母親又帶著海玉去見大姑母,雖說大姑母也在農村務農,但這時大姑母跟著丈夫住在城里臨汾一中的家。大姑父劉秦生是縣教育局的干部,在母親眼里,他能夠代表父親家。李海玉的到來為母親帶來了幸福,極大地滿足了母親的精神愿望。
經過一番的“展示”,母親回到租住的房子照常陪我們讀書。這個時候母親倍感幸福。雖說累點卻很有精神,因為她心里抱有夢想。母親得病時,我還不足13歲,這是一個人最需要母愛的時候,母親也知道過去沒有能夠照顧好我心里有虧欠。這次到劉村中學陪讀,便使出了自己渾身的力量。
母親和我們一樣,6點鐘起床,我們去學校跑操,她開始做飯。跑完操早讀結束回家時她已經為我們做好了可口的早飯。吃完早飯,她先送弟弟上學,爾后趕緊洗鍋洗碗準備中午飯。每天的中午飯她很上心,盡管條件有限,她不時調整飯菜花樣,同在校的其他同學相比我已經是“天堂”的生活了。不管天長天短,晚飯是一次不少。除了做飯,母親還為我們洗衣服。
有一段時間,父親的表弟也和我們一起上學,他不時來我們家一起吃飯。母親是一個病人,承擔這么多的家務,時間長了身體自然難以吃消。這樣不到一年的時間母親又病倒了,她不得不帶著千愁萬緒、難以割舍的惜子深情跟著父親進城住院去了。這短暫的10個月時間,成為我少年時代最幸福的時光,它使我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如大海般的母親的愛。
母親為我陪讀住進醫院已經是1979年的下半年。這時,姥爺的一件事又使母親高興起來。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等運動使這個多難的國家遭受重創,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國家采取一系列的調整措施,到1963年,國家剛剛恢復了一些元氣,毛主席又重提階級斗爭,在農村開展了“四清”運動。“四清”在農村主要是: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工分。初期的做法是對干部打擊一大片,把干部當作“走資派”狠整。
姥爺是土門村第二生產隊的隊長,自然成了“四清”的對象。土地改革前,姥爺為土門村楊姓大戶人家半種地,在土門村參加了土地改革,分到的田產是楊姓大戶的財產,是所謂的“外鄉人”。這次運動,使姥爺蒙難,結果是自己家的房子被沒收充公,隊長的職務被撤,黨籍也給開除了。姥爺成了帶帽的“貪污分子”,是“四類分子”中的一類,自此在土門村掃了15年的大街。每到冬天下雪后,大隊的喇叭里總是會喊“四類分子趕緊拿上掃帚到大隊集中開始掃雪”。遇到這樣的情形,母親總要唉聲嘆氣。小時候,我不明白什么是“四類分子”,什么是“四不清”,只是覺得姥爺對自己被定為“四不清”耿耿于懷。
我出生后,姥爺思來想去為我起了名字叫王清歷,寓意是我的歷史清楚明白。這個名字我一直用到80年代初。一次有人閑聊對我說,你的名字倒過來就成為“歷清”,歷清和修路的瀝青是諧音,我一想,這不成渣滓了嗎?這時候剛剛進入80年代,“青春美麗,青春萬歲”的口號激蕩著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心扉,受此啟發,我自作主張更名為王青麗,意謂我的青春是美麗的。由“歷”字變成“麗”字,不認識我的人還以為我是女性呢。
對于這次改名,母親又對我講了許多。她說:“你給你舅父過繼姓王,是和你爸結婚時約定的,以后不管有什么原因,名字可以換,但姓氏不能變。我們繼承了南院的財產,別人都知道是你頂立了你姥爺的門戶,如果換姓,別人就認為我們不誠實,我們可不能失信于人啊!”
1978年,黨和國家開始撥亂反正,臨汾啟動了冤假錯案的平反工作。這一年年底,姥爺的“四不清”問題經過組織審查,終于清楚并做了結論,摘掉了“四類分子” 的帽子,恢復了黨籍,退還了沒收的房產,姥爺的精神世界和政治生命獲得解放,又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百姓。
1980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那個時候是一次考試,按分數分批錄取。這次我的考試分數達到了中專預錄線,本可以被農業中專學校錄取。對于這個機會,我選擇了放棄。母親患病多年,花了那么多錢沒有治好病,看到母親難受的樣子,我心里萌生了做一名醫生的想法,希望來年報考醫學院校,畢業后親自醫治母親的病。
正在這時,我收到劉村中學復讀的通知書。后來又聽說,臨汾一中決定從本年落選的考生中招收插班復讀生。那時,我考慮問題也比較簡單,認為臨汾一中是一所名校,只要進了這個學校,就等于半條腿已經跨進大學的門檻,何況讀臨汾一中是我曾經的夢想。1978年中考,我考了315分,離臨汾一中320分的線只差5分,此時母親跟著父親住在臨汾城治病,母親說:“找找你大姑父,讓他幫助你錄取到臨汾一中,這樣我們全家可以在臨汾團聚了。”大姑父這時在臨汾縣教育局工作,在我和母親的眼里他是無所不能。沒想到我對大姑父說出自己的要求,大姑父只用一句“門也沒有”的話拒絕了我。我認為他是有意不幫我,好多年都沒有忘記。直到后來我成為一名領導干部后,才體會到大姑父當時根本不會有滿足我要求的能力,這時我才從心里忘記了這件事情。這次有到臨汾一中讀書的機會,我自然不會放過,做了認真準備。
考試那天,我從父親租住的房子走到臨汾一中參加這次插班考試。中午吃飯,我從校外買了一個餅子算是午餐。那天,有幾個同齡的孩子也參加這次考試,在臨汾一中大姑母家里吃午飯,結果他們中沒有一人考取,只有我如愿考進臨汾一中,圓了我的夢。后來,大姑母對別人說:“他是最應該吃我飯的人卻沒有吃,反而只有他考上了。”
我在臨汾一中插班復讀,學習異常緊張,所在的128班是臨汾一中的“快班”。所謂的“快班”,特點之一就是每位同學英語都特別好。當時插班考試,并沒有考英語,我以其它學科的成績取勝。主管分班的老師問我:“英語怎么樣?”我對臨汾一中充滿崇拜之情,對于這個所謂最好的“快班”也是仰視。心里只是想如果能進入這個“快班”,就等于是已經考上大學。我當即回答:“英語沒有問題。”就這樣我如愿成為這個班的一員。
當年這個班集中了全臨汾地區最好的老師,如數學老師曹鈞、物理老師周良襄、英語老師林融、生物老師衛以武……班主任是化學老師呂虹,強大的師資陣容說明這個班對臨汾一中的重要性。身處在這個優秀班級,見識了很多優秀的同學,平時不見他們有多么刻苦,也不見他們認真做作業,老師講課和唱歌一樣悅耳動聽,自己覺得一聽就會,自認為和同學不差多少,經過幾次考試才知差多了。
128班管理嚴格時間抓得也緊,每兩周才休息一次。12月中旬休息回家時,見到了母親,她和我談了許多,問她心里想的“村花”,是不是還和我聯系,“好長時間不見了,挺想她的”。說著她從家里的衣柜里拿出來一條綠色的長圍巾說:“這是別人有一年從北京給我買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以后,你們結婚時送給她,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談及父親,她說“是我拖累了你爸爸,要不然,他怎么會沒有工作呢!”對于弟弟,她更多的嘆氣說:“他懂事之后,幾乎是在流浪中長大的,沒有認真管束過他就是任性點,以后你要多管管他。”對于我,她說:“你是長子,要好好學習,頂立了王家的門戶,一定要為媽爭口氣啊!”她還說:“這個病把我折騰的,還不如去死,只是心里割舍不了你和你悶兒弟弟啊!”返校前,她還特別叮囑父親:“孩子喜歡吃面,今天咱們做面吃吧!”飯后我推著自行車去上學,她戀戀不舍地將我送出了南院的二門。
我推著車子走出了南院的大門,她又來到能看見從我家去臨汾城必經之路的地方。當我騎車經過時又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慢點,陽歷年一定要回來,媽給你包餃子吃。”她一直注視著我騎著車子遠行,直到消失。后來,我才醒悟,這是母親的臨終遺言,也是和我的最后訣別呀!
母親逝世
從1975年到1980年,母親患病將近5年,5年中一共住醫院18次,父親的工資入不敷出,家里債臺高筑,欠債已經超過2000多元。在80年代,2000元的欠債可是一筆“巨額債務”啊!正常情況下,一家人不吃不喝要用7年的時間才可以償還這些欠賬。病愈回家后母親說:“住了這么多次院,也沒有徹底治好,家里的錢全花光了,以后犯病我再也不去住院了。”母親再也不愿意為這個困難的家增加負擔了,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離開這個生她的村養她的家。
母親的病時好時壞,起初自己做飯還能照料弟弟上學。到了這一年的春節,她已經不能做飯了。看到母親病重,父親忍辱負重回到了多年來這個極不情愿回來的家。
這一年的春節,是母親和我們父子3人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她坐在床上指揮我們父子3人做年夜飯。蘿卜怎么切,肉怎么剁,餡如何調,餃子怎么包,她都給我們一一講解示范。盡管她一動就氣喘吁吁,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拿著我搟的面皮包起了餃子。不管怎樣,這個春節還是快樂的,至少我們父子3人吃到了可口的餃子。
過了正月十五,父親要去上班,姨姨來到我們家照顧母親。母親還和從前一樣,老是“吵”姨姨。沒過多長時間,姨夫病重,不久即離開人世。姨姨成為寡婦,還要帶3個孩子,再也沒有條件照顧母親,只是偶爾來看看她。母親離不了人,姥姥便來到我們家,承擔起照顧女兒的責任。那年姥姥已經70歲了,又是小腳,干起活來比較慢。母親性子急不能動,心里一著急,又開始“怨”姥姥了。有時“怨”得自己哭,有時“怨”得姥姥哭,后來“怨”得不接受姥姥伺候她。姥姥只好和姥爺換崗,從此姥爺又承擔起照顧女兒的事情。
此時姥爺也已經70多歲,他是一個能夠承受重壓又很勤懇的人。“四清”運動中為生活所迫,他學會了“大廚”,村里的“大廚”就是誰家有了婚喪嫁娶的事,主家邀請他去給人家掌勺做“家宴”。這個活兒在農村是義務幫忙,只是“家宴”結束后,主家會贈給煙、酒、肉等物品,算是感謝他。艱苦年代,這些物品對于姥爺這個困難的家庭是個不小的額外收入。姥爺有一手“絕活兒”,飯做得很可口,對母親的照料也是無微不至。他每天一大早從村東過來為我母親和弟弟做飯,晚上再回自己的家。過了一段時間,舅舅家生了孩子,也需要有人照應,姥爺沒有精力再照顧我母親回去了。
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好辭掉工作,一心一意挑起了服侍母親的擔子。他是一個大老爺們兒,以前從來沒有干過這些活兒。他從零學起,和面、起面、蒸饃、炒菜,每天都是鍋碗瓢盆。作為一個男人,天天都是這樣簡單的重復,多么枯燥啊!真是委屈了父親。
1980年12月28日,母親早上起床后對父親說想要吃大米。當時大米被認為是粗糧,在土門這個缺水的地方,能夠吃上大米就算是奢侈了。前一天,姨姨來看母親,她們已經許多天沒有相見了,晚上,姨姨沒有走,住在我們家。父親聽了母親的話,準備去界峪的老姑家給母親要點大米。吃完早飯,父親將家里收拾完之后,對姨姨說:“今天你呆會兒,銀英要吃大米,我去界峪村,順便去城里看看孩子。”
中午12時多,父親來到臨汾一中,恰好趕上我們吃午飯。父親看見別的同學吃大米,順口說:“你媽也想吃大米。一會兒我去界峪你老姑家要點。”我說:“不用去了,我給買點你帶回去就是了。”父親帶著盛米的飯盒,我去食堂滿滿地裝了一盒。父親離開時對我說:“早上走時,你姨姨在咱們家,我得趕緊回去,她晚上還要回家。”父親和我哪里知道,這時母親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時刻。
父親拿著我為母親買的大米飯,離開臨汾一中,趕往土門的家。從臨汾城回土門村,大約有30多里地。父親騎著自行車途經劉西村老姑家順便去看看。老姑和爺爺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她和界峪村的那位老姑是親姊妹。我在劉村中學上學時,老姑還讓我到她家吃過多次飯。父親回家照料母親已經多日沒見過他的這位姑姑了。見了面父親有許多話要說,但他總是覺得心里不踏實。坐了一會兒,說:“他姨還等著我回去換班呢。”父親謝絕了老姑的挽留,騎著自行車從劉村往土門緊趕,到了金圪窩,過了魁星樓,走到土門村口的泊池時,看見了等他已久的舅舅。他不知道,此時,母親已經撒手人寰!
這天下午4點多鐘,姨姨陪伴著氣喘吁吁的母親。母親從醫院回來之后,常用一種像噴霧水一樣的藥,感覺不適時就拿出來。用時,先拆下帽戴上,然后將噴藥口對著嘴,手上下一壓就會將藥水噴進嘴里,這個藥2.78元一瓶,大概一周需要使用一瓶。母親感到不適,開始“吵”姨姨:“趕緊給我把藥拿出來,我要吸。”姨姨自小眼睛不好,找到藥后總是拆不下來,好不容易拆下來又戴不上藥帽,母親只是起勁地喊,“快點……快點!”可姨姨就是戴不上。情急之中姨姨趕快跑到院子里去叫西屋的人,等人叫來時,母親已經走了!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姨姨怎么也不相信,母親會這么快就走了。她趕緊對著母親的嘴吹了起來,這時她心里只有一個希望,母親不會死,她還會活過來的。吹了一會兒,西屋人告訴她:“銀英不行了,趕快通知人吧!”姨姨一聽,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姨姨和母親自小相依為命,感情篤深,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令她悲痛欲絕的事實。哭了一會兒,她仿佛又像剛睡醒似地說:“銀英不會死,她不會放下我們這么走的!讓我再給她做做人工呼吸。”說著又對著母親的嘴吹了起來。如此幾次之后,在西屋的人勸說下,姨姨才接受這個令她不能相信的現實。
姨姨停住了哭聲對西屋的人說:“你看著銀英,我去村東叫白娃去。”白娃就是和母親同母異父我的舅舅,雖然他們不是一個父親所生,但他們相依為命。姨姨到了村東姥姥家,見了舅舅哭訴了母親去世的噩耗。姐弟倆商量,先不要叫二位老人知道。人命關天的大事,舅舅自然不能當家,一切需要父親回來才能定奪。這時天已經快黑了。他估計姐夫此時正在回家的路上,于是出門就走,沒想到剛走到村口的泊池邊就碰到推著自行車的父親。
見了父親,舅舅不敢馬上告訴父親這個噩耗,說:“姐夫,先到我家吧!有個事商量商量。”父親不明底細,跟著舅舅來到了他家,看見姨姨也在這兒,眼里有淚花,他預感到不好,心里明白了幾分。舅舅覺得父親思想有了準備時,才將母親已經過世的實情告訴了父親。
對于母親,父親心中有數,以前曾經做過多次準備,面對今天的最壞局面父親反而表現出相當的冷靜。他和母親一起生活了18年,一起走過許多的坎坷曲折之路,吵過嘴打過架,但他對母親依然是一往情深的。特別是幾年來,母親的病多有反復,他時刻記著母親。對于母親病情惡化,父親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這個殘酷現實面前日益增加著,他比姨姨有理智。
有一次他和母親聊天,談到母親的后事說:“不行先給你做個‘老虎’(即棺木)吧,說不定能把你的病沖好呢。”母親聽了一口回絕:“我不會死的,不要給我說這些!”從此,父親再也不敢提這件事了。
如今,母親走了,棺材在哪里呢?舅舅說:“要不先把青麗姥爺的棺材用上?”父親沒有同意,只是平靜地說:“我想想吧!”他知道姥爺年齡也大了,更要防備啊!
父親和舅舅帶著的幾個親戚,還有和舅舅是鄰居的父親的表姐,一起回到了南院。到家之后,父親又將他多年的故交好友找來,有登朝等伯伯,還有比他小的金娃等叔叔,另外還喚來和母親自小相處了一輩子的連心阿姨。
先找一副棺材,自然是個緊要的事,登朝伯伯說:“我家里倒是有副“活”(即棺材)就是材質不太好,是柳木做的,如果不嫌棄,可以叫銀英用。”一楸二柏三柳是棺材材質的3個等級,柳木是最差的。父親聽了說:“行,柳木棺是差些,可她得病好幾年了,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大筆債。裝什么“活”也對得起她了!”最后,大家商定給登朝伯伯150元錢,才使母親的棺材有了著落。
有了棺材,開始說給母親穿什么衣服。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年輕時,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是喜歡穿著打扮的,但家里困難,即使偶爾添件花錢不多、花色不艷的新衣服,也總是舍不得穿,每到有大的事情和重要的場合她才會穿。病中幾年,幾乎沒有添過什么新衣。他們打開了放衣服的柜子,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出來可以給母親穿的衣服,父親說:“‘活’不好也只能是這樣了,如今她走了,應該給她穿件新衣服。”說完,就讓連心阿姨還有父親的表姐去供銷社為母親購置新衣服。
當時村里有個風俗,死去的人不能穿化纖衣服,說是化纖衣服漚不爛;鞋也不能穿帶塑料底的,這可難住了買衣服的人。那時候,穿化纖衣服是一種時尚,很難買到純棉的衣服,她們費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才從供銷社的庫房里找到陳年的適合母親穿的衣服。最后,怎么也找不到不帶塑料底的鞋子,臨時做又來不及,這可怎么辦呢?不知誰說了句話:“在塑料底上貼個紅布條就可以了。”這樣才使母親所有的外套都購置成新的。
一切準備妥當,開始給母親穿衣服。母親走的時間不短了,內衣和內褲已經無法脫下來,只得用剪刀剪斷,好不容易才為母親穿上了新衣服。母親生命的晚期,由于疾病的折磨,已經瘦骨嶙峋皮包骨頭,不成人樣,體重只有幾十斤了。這些新衣服穿在她身上,仿佛全變成了她的“大衣”。
穿好了衣服就要裝棺入殮,可是誰也沒想到,棺材卻抬不進這個南院。舅舅帶來的幾個人從登朝伯伯家抬上棺材已經進了南院的大門,進到二門時,被西屋男人擋住了,他說:“反正人已經死了,在哪兒都是放,就將她放到院外的副房吧。孩子們還小,棺材放在院子里,晚上他們會感到害怕!”抬棺材的是舅舅的親戚,都是“外人”,雖然感覺情理不順,但也不好說什么。
父親見此情況,堅決不同意西屋男人的這個說法。父親過去對南院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采取忍讓的態度,一切都是為了息事寧人。這次他卻一反常態,堅決不讓的說:“不管怎樣,棺材已經抬進大門了,不能再抬出去,何況也不能把銀英放在院子外面啊!”商量了半天沒有結果。父親說:“銀英不埋了,就把她放在南窯的炕上,把門窗給堵上,她喜歡這個院子,就讓她永遠在這兒呆下去吧!”
父親的這個態度,可難住了這個平時做不了主的西屋男人,他想,如果真要到了這一步,還不如讓棺材進院入殮,這樣不過是才停放幾天,要是真的弄出這樣的結局,無法向村里人交代先不說,孩子們不是永遠都害怕了嗎?
事情出現了僵局。棺材不能再抬出大門,院子里又不能停放棺材,母親永遠放在南窯更是不現實,這可怎么辦啊?真是難住了所有的人。
事情到了這一步,村里說和的人還真有了高招,解決了這一難題。
原來,南院從院外面看有兩個大門,一南一北。外祖父他們那輩沒有分家時,只走一個南大門,另外一個北大門是常閉著的。進了南大門之后,向左進入被稱為副房的小院,向右可以進入南院。分家之后,三奶奶一家住在副房,為了僻靜和方便,砌起圍墻,打開南院另一個北大門,同時堵住了進入大門向左通往副院的路。南院西屋的人經過多年的整合,除了我們家房產之外,南院全部房產都已經歸屬他家了。
這時有一個人說:“這事好辦,把通往副院的圍墻開一個口子,將棺材放在副房的院里,不就達到了棺材既不出大門,又不在南院里停放了嗎?”這種做法不符合父親的本意,可是到了這種節骨眼上,“弱國無外交”啊!父親只能把淚水咽進肚里,默許了。
按照民俗,大家卸下家門,將母親放到門板上,由舅舅的幾個親戚抬著門板出了二門,通過開了口子的墻進入這個父親極不情愿停放靈柩的副院,把母親裝棺入殮。
痛別母親
入殮完母親,天已不早了。第二天,舅舅來到了臨汾一中通知我。
128班在一中校園內西邊的平房上課,我坐在最后靠門的位置。聽見敲門聲,我通過門上的小洞往外看,怎么像是舅舅?仔細一看確實是。出了門見了舅舅,他說:“收拾一下東西,和老師告個假,你媽病重咱們回去。”聽了舅舅的話我感到驚愕。上次回家時,母親還送我走出二門,目送我上學遠去還叮囑過陽歷年一定要我回家,還說要包餃子給我吃,難道這已經成了她的臨終遺言?我迫不及待地問舅舅:“我媽還活著嗎?”舅舅說:“病重,可能還活著。”說著,他就轉過臉去眼里流著淚,頓時我明白了一切。
母親得病幾年了,我也想到過她會離我而去。但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和老師請了假,收拾好東西之后跟著舅舅就往家趕。一路上我什么也沒說,回到村里,舅舅怕我馬上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先把我帶到了他家。和我談了一會兒,感覺我心里有了準備時他才將母親已經過世的真情告訴我:“你不要太難過,你爸已經挺不住了,堅強點,不然這個家怎么辦呢?”我點了一下頭。從舅舅家出來往我家走,一路上我想了許多,做了準備,心里想,一定要挺住。
按照鄉俗,我先到母親的靈前去悼念,告訴母親我已經回來了。在別人的引領下,我來到了副院,看見了放著母親的棺材和棺材前小桌上放著的我為母親在學校食堂買的一盒大米飯,我再也無法控制我壓抑的感情了!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媽啊!怎么這么快就走了,您不是讓我陽歷年回家嗎?兒子還想吃您包的餃子呢!兒子回來了,您怎么卻走了呢……”這時,別人說:“天氣太冷,不要讓孩子哭了,別哭壞了身體。”好心的人將我從母親的靈前攙扶起來。
我從母親的靈前回到南院的家,見到了坐在炕上的父親。他見到我哭了起來,我也跟著又哭了起來。父親的表姐說:“七星,堅強點,不能這樣,你要是挺不住,孩子們更是挺不住!”聽了她的話,父親止住了哭聲對我說:“不要哭了,咱們還是合計怎么埋你媽吧!”
昨天,由于發生爭執,母親入殮之后,已經是深夜。冬天的天氣,天亮的比較晚,現在已是9點多鐘,還沒有通知親戚呢!父親和我商量該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誰。很快,我們擬出名單交給別人通知去了。父親說:“你媽年齡不大,按照規矩,不應久放,找個風水先生看看吧!”我說:“不用找了,你不就是嗎,只是母親的墓地選址離外祖父的墳地不要太遠,這樣以后上墳會方便些。”父親聽了我的話,找出自己已經多年不用的關于風水的書,為母親挑選出殯的日子。
比劃了一會說“就定在元月2日吧!”日子選定之后,他又帶著人去為母親選墓地。過了一會兒,父親回來告訴我:“給你媽的墓地選好了,和你姥爺墳地離得不遠。我看這個地方很開闊,不錯。”
出殯的日子選好了,母親的墓地選定了,就要開始下葬前的一切準備。離出殯只有兩天的時間了,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把墓穴打好。打墓穴先要破土,父親說,破土時一定要讓屬兔子的人拿上小镢先挖一下。這時,我想起了高中屬兔的同學李雙斌,他家在和土門一河之隔的西澗北村。1978年他和我一起在劉村中學讀書,同班又同住一個宿舍,關系很好,這時他在村務農。我把他叫來一起到新選的墓地破了土,又叫來同村幾個要好的同學耀明、忠良和增杰等人,委托他們幾個人為母親打墓穴。
出殯當天的酒宴,本計劃由姥爺當“大廚”。可是姥爺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后悲痛不已。姥爺說:“我親了她這么多年,她有病我照顧她,為的是讓她照顧我的晚年,她就這么走了,太傷我的心了,我是怎么也不會再去她家南院那個令我傷情的地方了!”不過姥爺開了菜單,交給了他的一個朋友來打理。
后來兩天,兩個姑母從各自村子來到我們家。她們見到了父親就是哭。一方面她們心疼父親,母親是父親的第3任妻子,她們為弟弟中年喪妻的命運而難過。另一方面便是為死去的母親感到悲傷,畢竟母親只有39歲啊!母親得病幾年,他們也不時來看望母親,特別是小姑母,在我的記憶中,她還到我們家服侍過母親一段時間。
爹爹家的兩個女兒也來了。父親和爹爹本來情同手足感情很好,只是那一年母親養病回老家三泉村居住了幾天,因為瑣事和爹爹的妻子發生過不快,弟兄倆個雖然沒有吵架,但從此產生了芥蒂。爹爹和媽媽都沒有來,這次派來他的兩個女兒來吊喪。
母親的至親就是姥姥、姨姨和舅舅,他們一直都在我家。經過兩天的準備,出殯當天的酒席準備妥當,母親的墓穴在幾個同學的辛苦勞作下也已完工了。
按照民俗,出殯時是要請吹鼓手和道士的,通常這些吹鼓手和道士會提前一天來到。經濟條件好的人家吹鼓手和道士是都要請,這樣會使出殯的場面有氣氛,像個埋人的樣子。我很想為母親請吹鼓手和道士,哪怕只有一兩個也行。
母親得病幾年,確實是花盡了家里的錢,并使這個家債臺高筑。對請不請吹鼓手和道士大家眾說紛紜。有的說該請,這是母親最后一次了,不管過去花了多少錢,負了多少債,這個錢不能省;有的說生活都過不了,還請什么吹鼓手和道士。
最后父親說:“你母親年齡不大,講場面的事情就免了吧!”
說實話,對于父親的這個決定我是有異議的,考慮到家里的困難,我沒有反對,只是提出“母親不能這樣靜悄悄地走”。可是怎樣才使母親不會靜悄悄的走呢?那個時侯,已經有了磁帶錄音機,我想可不可以在靈前不斷播放哀樂呢?有了這樣的想法,我就去公社的廣播站聯系,最后商定,從出殯頭天晚上開始到當天起靈前,可以用公社廣播站的錄音機帶上擴音器和喇叭,不斷播放哀樂,這一切需向廣播站支付5元錢。這件事,我沒有和父親商量便私自“當家作主”了 。
到了出殯前一天的晚上,照規矩要為母親上香。我和弟弟還有爹爹家的兩個女兒在靈前分別為母親磕頭,走兩個來回,時間不長很快就結束了。
上完香,我和弟弟還要為母親送“燈”。按民俗我和弟弟要分別送,但弟弟年齡小,天氣又冷又黑,大人們讓弟弟提著馬燈走在前面,我手里拖著一個棍子伴隨喇叭里播放的哀樂,從母親生活過的家到放靈柩的地方轉了兩個來回,算是我和弟弟送了“燈”。現在想起來,那時多虧有錄音機和喇叭,否則,和別人家的葬禮比起來,送別母親的場面未免真的有點冷清太寒酸了。
送燈之后,我和弟弟理應為母親守靈,但是大冷的寒天,我們單薄的衣服又不為我們做主,只能違心的將母親一人留在那里,讓她一個人安靜地休息吧。
當天晚上,父母的至親和我們父子3人擠在炕上,一整夜似睡非睡中追憶了母親不幸的一生,不時有人發出嘆息和啜泣聲,母親的命真是像黃連一樣苦啊!
第二天早上6點鐘,我早早起來,督促幫忙的同學打開廣播開始播放哀樂。冬天的早上,村里異常的寂靜,低沉的哀樂響起,分明是告訴大家,我的母親將要遠行,又好像是在呼喚著至親們為可憐的母親送行。我和弟弟跪在母親的靈前,伴隨著重復播放的哀樂和母親做了最后的相伴。
7點鐘,所有的親戚都來到靈前,從遠親到近親依次祭奠母親。簡單的儀式結束后,就要給棺材封口。
封口就是往棺材里放母親喜愛和到陰間要用的東西。母親入殮時,棺蓋是虛掩著,留有縫隙。天氣太冷,又在副院停放,晚上沒有人看守,還擔心有野貓擾害,好心的人提醒說:“把棺材扣住吧!以防不測。”說是不久前有一家,貓鉆進棺材,把人咬了,所以把棺蓋全部扣實了。
到了封口的時侯了,眾人將棺蓋打開后,姨姨看見母親先“吵”了起來,“你們快來看,銀英是不是沒有死,又活了?要不她的臉怎么會發紅,臉上還有淚珠?”聽了這話,我們以為真的發生了奇跡。弟弟個子小,拿起凳子放在棺材旁,上了凳子就看。受到弟弟的感染,我也慌忙湊過去看。舅舅聽了姨姨的“吵聲”不由自主地摸摸母親的手,一摸是僵硬冰涼的。舅舅說:“這不可能,趕緊準備封口吧!”舅舅開始端著燒酒用棉簽為母親洗臉。
姨姨把前一天從信用社換來的39枚象征母親年齡的新“鋼镚兒”,往母親的嘴里放,俗稱放口含錢。然后姨姨又往母親的手里塞“福團”,“福團”就是用小麥磨面后的麩皮捏成的圓團,寓意是母親到了天堂會幸福。最后,舅舅用斧頭剁斷了事先系在母親手腕上的紅繩,寓意死者和生者一刀兩斷,這樣母親就可以去天堂了!我用剪子將母親的衣服剪了一個角,俗稱留“底襟”。把底襟永遠留在后輩的家中作為信物,意謂讓生者永遠懷念逝者,又有庇護后人的意思。
做這些事情時,我們自然感到很痛苦,但舅舅說:“不能哭,不要把眼淚掉進棺材里”,說是這樣不好。我們強忍著痛苦,硬是沒有哭出聲來,更是沒有將眼淚掉進棺材。一切事情辦完后,才蓋住棺蓋,木匠開始用木鉆鉆眼,然后用鐵錘將木楔和鐵長釘釘進去。在我們不斷的“母親不要怕,我們正在為你蓋房哩”的重復聲中,把棺材蓋子永遠釘死了!
那個時候,村里還沒有紅白理事會,也沒用車拉棺材埋人的習俗。如果哪一家用車拉,會被人看作是讓死者滾著走的,沒有人情味。所以都是使用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抬棺。父親是外來戶,又在外工作多年,母親患病幾年,大部分時間在外治病,平時村里左鄰右舍有白事時,他們也沒有參加過幾次,而這種事是需要互相幫忙的。埋人除了使用人力多,還需要許多工具如抬桿、捆棺材用的繩子、鐵锨等等,這些工具都要有人去借。除此之外,埋葬母親之后,為答謝從墳上幫忙回來的人還要有人擺酒宴,要有人去借餐具和桌椅,一應事務十分繁雜,都要有人操心件件做實才能不出亂子。
為使母親走的盡量體面,不留遺憾,這一切我都暗暗做了認真安排。提前一天我親自見了所有幫忙的人,他們大都是我初中在家務農的同學。考慮到母親的喪事辦完我還要去上學,借人家的東西又不能出現差錯,我又特別囑咐這些伙伴們,誰借的東西用完誰負責歸還。
出殯當天,靈前的各項程序準備就緒后,我又跑回南院看了看這些幫忙的人是否已經到齊,又做了最后一次交代,這時開始“小請”。“小請”就是準備幾個菜,還要略備少量的酒水,款待這些幫忙的,讓他們一幫到底,不致半途離去。
起靈前,所有的親戚們都要為母親叩頭做最后的告別。伙伴們在父親的忘年交金娃叔叔的指揮下,將母親的棺材由力氣大的幾個人徒手抬著,從副院經過臨時拆掉的墻,從南院的南大門抬出來,放在大門口。我的這些伙伴們年齡尚小,不知如何捆綁棺材,這時,我已經和弟弟及爹爹家的兩個女兒穿著白孝服跪在棺材的后邊,只是聽到金娃叔叔在不斷地指揮他們“這樣……這樣……”,邊說邊做示范,不一刻就捆好了抬架。只聽到他們一聲“起”,仿佛像吹號子一樣,一下子抬起了母親的棺材。
我端著母親的照片,背上插著母親的領魂幡,手里拿著瓦盆,按風俗要求,在起靈的同時我要將手里的瓦盆摔碎。事前好心的人一再囑咐我,一定要一次摔碎,但這一天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也不知是我沒抓好,還是因為舍不得母親走,摔了兩次才將瓦盆摔碎,為此我還自責了很長時間。
父親沒有請吹鼓手和道士,哭恓惶送葬的人也只有我和弟弟及爹爹家的兩個女兒。沒有了長長的送葬隊伍,場面凄涼冷清。我的伙伴們又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們抬著母親的棺材像小跑一樣快,沒有給我留下痛哭母親的時間,我現在想起來都感到非常非常地遺憾。
按風俗,出殯的當天墳上不能看見白孝服,我在路上脫孝服的工夫就看不見他們了!一直追到墓地才將他們趕上。
開始下葬了,不一會兒工夫,母親的棺材就放進墓室,壘好墓門。伙伴們很快便堆起了墳頭,墳頭上插了一根木扁擔,按風俗,我把扁擔背了下來。金娃叔叔清點了到墳地的人數,共73個人,我一看幾乎全是我少年時代的同學朋友。
墳地上的一切活動都結束了。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我跪在母親的墳前,舉目四顧天寒地瘦日光無色,想到再也見不到那知冷知熱、疼我愛我的母親,突然悲從中來。我對著母親的墳頭,重重地又為她叩了3個響頭,祝母親一路走好!愿她去天堂享受她一生中沒有享過的清福吧!
從墳地上回來,母親的葬禮進入尾聲。按照埋人風俗,要為父親的摯友和幫助安葬母親的伙伴們準備酒宴。家中經濟困難,也沒有準備什么大盤大肉,只有6個簡單的菜,以及當時最差的酒,還是散裝的。用完飯,我站在院子的中間為大家跪行了3個大禮,深深感謝他們為遠行的母親所做的一切。
這時,南院西屋女人,又做了一件令大家都感到不近情理的事情,她端著一個盛著水的臉盆,用刷子洗刷貼在南院二門上的挽聯。門上的對聯不論是紅白喜事,通常都是要靠自然和時間風化脫落無需人為清除。母親尸骨未寒,安葬的人尚未離去,西屋女人的這種做法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冷眼,也使我的心靈受到強烈刺激和震撼。母親去世了,不能在母親生活的院子里搭靈棚,還不能在院子二門上貼挽聯嗎?
大家拆掉院子里為安葬母親搭起的設施,我又一次囑咐幫忙的伙伴們帶走自己所借的物品。送走父親的摯友,留下來父母的至親商量我們這個家下一步怎么辦。
母親走了,我要去臨汾一中繼續讀書,弟弟還要上學,父親已經下崗好長時間,家里已經債臺高筑,這個困苦的家庭如何支撐下去,自然要開個“家庭會”商量一下。
父親說:“銀英走了,留下我們父子3人,無論如何,我不能呆在家里,要出去打工掙點錢,好讓兩個孩子繼續念書,改變家庭的現狀”。
姨姨說:“我是寡婦,家里還有3個孩子,確實沒有這個能力”。
村東的舅媽說:“我的孩子都小,還有一個在吃奶,兩個老人年齡都大了,能照顧好自己已不錯了。”
小姑母說:“我有能力,就是看孩子愿意跟我們上山嗎?”
最后,大姑母說:“小蛋(我的乳名)他去臨汾上學,悶兒(弟弟紅麗的乳名)跟我去亢村吧,七星他去打工掙錢吧!”當天晚上,父親和姑姑、姨姨將家里的物品收拾一番,該打包的打包,該上鎖的上鎖,該寄存的寄存。
第二天,弟弟跟著大姑母走了,父親離開這個令他傷心至極的南院打工掙錢去了,我告別了親人,返校重新開始了緊張的學習生活。
失去母親,更激發了我的學習志向。經過苦讀,我終于成為80年代山東礦業學院的一名大學生。感謝國家搭建平臺,使我提升了境界,掌握了服務社會的科學知識;感謝母親給予生命,使我學會誠實做人,敢于擔當做事的母親精神。正是這些文化理念的催化和鼓舞,使我克服了無數的苦難,戰勝了無數的艱難險阻,至今矢志不移,頑強奮斗著。
母親逝世至今已經33年,母親的音容笑貌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中。每當想起母親,我常常難以入睡,淚眼模糊中進入夢鄉,渴望在夢中與苦命的母親相聚……
母親啊,我最親愛的母親!兒子永遠想念你!
作者簡介:
王青麗,男,46歲,中共黨員,工程師,天津財經學院經濟分析與管理研究生、清華大學高級工商管理碩士,現任洪洞縣人民政府副縣長。
真情無敵
■ 李春雷
常常想起小時候閱讀韓愈《祭十二郎文》、歸有光《先妣事略》和朱自清《背影》時的感覺。那種發自生命底處的濃郁的氣場,直擊靈魂。
應該說,那是文學藝術的最高境界。
為什么會有這種效果呢?首先是作家書寫了人類心靈深處最真摯最普遍的情感,而且是悲劇色彩的。同時作家運用了爐火純青的藝術表現力,天衣無縫,不加斧痕,看似無技巧,實則超技巧。
初讀王青麗的《父親這一生》和《想起母親》,就有這種感覺。那種原汁原味兒的酣暢,不加雕飾的純粹,有一種直抵心窩的沖擊力。文中父母親一生坎坷的命途際遇,與苦難的社會現實糾纏在一起,那么殘酷、無奈、悲苦,沉甸甸、血淋淋、凄森森。那是真情的氣場,那是生命的嘆息,不由得不讓人落淚。
分析這種感覺,首先是作者直面真實,動用真情,用大量細細碎碎的原生態生活細節,寫出了父母親草根卻神圣的一生。這些原生態的小細節,那么鮮活真實,真實得讓人震撼,是任何偉大的作家也想象和編撰不出來的。
另一個重大突破就是不避諱,不掩飾,直寫父母身上或人性深處毛毛茸茸的缺點,自私、懦弱、固執、愚昧……雖然故事上絮絮叨叨,語言上粗粗糙糙,全是直陳的白描,卻處處浸透著真情和淚水,而一些看似羅羅嗦嗦的枝枝蔓蔓,卻又最真實地折射了時代的信息。這樣,讀起來,有血有肉,見筋見骨,可親可信。
在我們過去常見的對父母的書寫中,我們更多的是仰視和頌揚,缺少直面和反思,從而失去了真實。而這兩篇文章,在這兩方面都實現了超越,于是便產生了格外的效果。
當今文壇,與市場相類,假貨橫行,虛情泛濫,人們似乎已經遠離了純樸與真情。而這些是絕不能遠離的啊。就像人與人交往,雖然表面上交往的是禮儀,是程序,但最根本的交往是真情。朋友如此,婚姻如此,商業也應如此。
相信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擁有真情,渴望真情,無論對父母對朋友還是對國家對民族。但我們為什么不能真真實實地寫出來呢,既歌頌真情,又反思真情,這樣便是更好地鞏固真情,發展真情,這才是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最需要的最寶貴的真情。
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年屆五十,且是處女作。雖然在文學性上還有不小的差距,但那種原汁原味兒的,火辣辣的,樸拙拙的真情敘述,讓人嘆服。文貴情真,真情是魔鬼。在這一點上,他擊敗了我們許多的專業作家。
生活是藝術的唯一來源,真正的藝術,長遠的藝術,是來源于生活的。所以,我們還是要直面生活,從原始的生活中汲取營養,真情為根。只有這樣,才是真文學,才有大市場,才能真久遠。這也許就是本文對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