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弦的毒箭

當辦案人探究本文的主人翁為什么幾乎一口氣作案四起，殺死一人，重傷兩人，且涉案廣東貴州兩省的原因時，主人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了第一次，就像射出去的箭，收不住手腳，就有了以后的二次三次。如果不被你們破案抓住，肯定還會再有以后的N次。掩卷長思，不禁慨嘆。

——前 記

一

二零一三年一月。初春時節的云貴高原，仍舊沉浸在陡峭凜冽的寒風中。二十六日，處于武夷山脈腹地的德江縣城，濃重的夜色里，寬闊的街面閃爍著雪水的淡淡銀輝。偶爾有一個兩個勾腰縮脖的行人匆匆走過，更顯得空間清冷寂寥。幾百輩子善良的德江人噢，誰會料想此刻一樁驚天血案正在鐘環小區釀成？

后來，警察從位于環城路福華小學的監控里看到：凌晨一時許，一個小小的黑影什么時候就鬼鬼祟祟出現在環城路與去鐘環小區的岔路口。那人時而蹲時而立，前顧后看，是否在覬覦什么。之后不久，一位肩上搭著挎包的女人從新車站方向走入鏡頭視區，而且，經過黑影的身旁，向另一條深入鐘環小區的小巷徑直而去。黑影尾隨……

一時三十分，德江縣公安局指揮中心的電話鈴急促地震響。接警得知，在鐘環小區，有一位中年婦女被搶劫，在送往縣醫院急診科后，搶救無效。

刑警大隊三十余人在主管副局長張旭和大隊長王志軍的帶領下迅即趕到現場，勘驗和走訪同步進行。

巡特警三十二人在常務副局長王劍的組織下同時趕到，對現場封鎖保護。

現場就在受害人的大門前。門前是一條彎曲狹窄而深不見頭的巷道。地上有一大灘呈流動狀的鮮血，業已板結。技偵人員王治平勘查得細致入微，他注意到在血跡的左右兩旁散落著一只金色的金屬小圈和一顆雞蛋大的絨毛小球，靠門檻的血跡邊有一串鑰匙，鑰匙下有幾粒血漬。卷閘門已完全洞開，屋里空空蕩蕩。受害人的房子是一幢一個門面的兩樓一地的磚房，看上去極普通。經走訪得知，二樓三樓均由受害人一家居住。一樓租賃給一家姓左的做豆腐作坊。

很快，負責走訪的民警通過就地對豆腐老板的調查得知：

今晚十二時二十五分左右，我剛收拾完灶上灶下后，洗了腳準備上床睡覺，就聽見楊碧玉（受害人）在外拍了兩下門，隨后喊了我一聲“綠豆粉！綠豆粉！”我推豆腐賣，也推綠豆粉賣，大家不知道我的真名，就叫我“綠豆粉”。往晚，她回來，從來自己掏鑰匙開門，不會叫別人替她開。我有些詫異，靸起鞋去開門。門開了，眼前的場景給我驚呆了。我渾身顫抖。她右側身躺在地上，頭左腳右；腰部已汪了大灘血，還在往腳頭漫；左手邊的地上有一串鑰匙，好像是拿鑰匙去開門時倒在地上的一樣。平素時，出門進門，她都挎著一只淺黃色的包。現在，包不見了，地上只有兩個配件。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偶爾眨一下。我問她“你是啷凱啦？”她已回答不出話。我趕快抽起她靠在我胸前，估計人是不行了，就大聲喊隔壁的徐江“幺妹！幺妹！快來人啦！”徐江是她家老表。來了后，我叫她們快打“120”呼急救車。急救車一時半會來不了，到是隔鄰舍壁的來了七八個女人，圍著地上的人，咦哩嗚啦說這說那。鄭老歪家站出來講，我聽到樓下有喊聲，就爬在窗口往樓下望，見一條黑影，對了，那人穿一身黑，往巷子那頭跑了，飛快，眨眼間就沒了人影。她說她看得真真切切，就是一個人。急救車來了后，我和幾個鄰居護送楊碧玉去了縣醫院。在急救室，我看到她的左大腿動脈處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像水果刀殺的那種，還在流血，但已流得有氣無力的了。

緊接著，其他偵查員摸到的一些相關情況陸續匯集到大隊長手里。受害人楊碧玉，三十六歲，無業，在縣城“江南女子足療城”打工；其夫萬某，外出務工，因詐騙被判刑；膝下二子，長子，十二歲，次子，九歲，均在讀書。楊碧玉為人謙和勤勞，與鄰為善，無口角是非。每天晚上，準時十二時下班回家。其夫萬某長期吸毒，且有扒竊惡好，因此楊碧玉家庭生活呈現單調枯燥的趨勢，難免遭遇不法之徒騷撓。再說，楊碧玉生活的鐘環小區治安形勢不容樂觀，吸毒盜竊的人員比比皆是。誰能說得清道得白，楊碧玉禍起蕭墻，究竟是因為情還是錢？林立的一大遍居民樓，此刻靜靜地躺在夜的懷抱里，幾多的安謐祥和？然而，當明日的白晝來臨時，這里的街談巷議，還不像饑民的粥鍋沸沸揚揚？凌晨三時許，負責現場搜索的民警傳來一個新的情況，在離現場八十余米的一間廢棄的豬圏旁發現了受害人的挎包。淺黃色的挎包已被翻個底朝天，女性生活用品被散亂地丟棄在包的周圍，現金和值錢的物件不翼而飛。搶劫殺人！一條冰冷的詞符，閃現在王治軍的大腦里。王治軍對此深深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要知道，在建國以來的德江縣縣城還沒有發生過如此血腥的殺人劫財案件；要知道，貴州各地公安機關多年來的年終考核實行殺人案一票否決，管你其它工作有多大的業績，殺人案不破，一律以零計算。環觀近鄰縣市，就不乏因殺人案未破，到年終被掛牌示戒的實例。

當縣城又一次以喧囂的方式醒來時，勞作了一個整夜的刑警們，帶著疲憊，應大隊的召喚，回到會議室。由副局長張旭主持召開第一個案情研討會。會上，首先成立了以副大隊長陳禮為主辦人員的專案組。專案組十五人，來自刑偵一二三中隊和青龍派出所以及相鄰周邊三個鄉鎮派出所。刑偵副局長和大隊長親自督辦。接著，張旭介紹了案發后來自社會的各階層的反響。老百姓的，太厐雜，不能明其一端，用三個字可統而言之“太強烈”；上階層的，是否又太清晰，清晰得令人感到肩頭壓力很巨大。按規定，殺人案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報上級公安機關。市局局長在第一時間已作出“務須破案，還社會安寧”的重要指令；縣長和縣委書記電話指示“傾盡所能，近期偵破”；公安局長李明華干脆把水杯也端到了專案組，其架勢不言自明“我和你們并肩作戰?！边€有縣人大政協政法委的主要領導都作出了相應的指示……總之，參戰民警歷經動員會后，人人有了馬革裹尸不勝不還的堅定信念。什么是出征的悲壯？此時的與會者感受最強烈最真切。破案的機構架子業已搭就，余下來的以就是每一回破案的按部就班。首先，現場勘驗匯報、尸檢報告、調查走訪等等接踵而至，讓案情的大致輪廓呈現一二；然后，第一個案情研討會的重頭戲粉墨登場。怎么查？查什么？大家圍繞這么兩個問題暢抒己見。每個人，認識是否深遠，經驗是否豐富，思路是否開闊，在這種場合展示得淋漓盡致。不管怎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歸結到一點，那就是理清偵查思路。大家一通臉紅脖子粗后，張旭拍板確定偵查方案。偵查方面，人員兵分四路：一組，陳禮為組長，帶九名組員，以現場為中心，展開地毯式排查，以有違法犯罪劣跡的吸毒偷盜人員為重點對象，絕不放過鐘環小區的任何一個人！二組，以組員趙虔為組長，帶兩名組員，圍繞受害人交往人員調查，重點查交往中的有經濟有私情等等瓜葛的。三組，以網監大隊長張輝為組長，率領兩名組員，對城區所有監控和網吧的信息進行處理，力爭不漏過相關的犯罪信息。四組，以刑偵大隊教導員田維軍為組長，帶兩名組員，開展外圍調查，從回鄉過年的農民工中查找罪犯的蛛絲馬跡?，F場勘驗方面，圍繞中心現場，進一步做好向周圍輻射式的搜索，查找犯罪的證物。會末，李局情深意長地一字一板地說，“工作量是史無前例的，你們展開手腳作。我咧，就做好你們的后勤。差什么，找我。”在場的每一位民警均感受到了無比的溫暖，進而增添了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一張無形的偵查大網，有序地悄然撒向社會的各個層面。

天公不作美。幾乎是偵查員們前腳剛出門，寒風裹挾著鵝毛大雪就在他們身后紛紛揚揚肆虐起來，頃刻間，世間萬物灰蒙蒙一片。到雪駐天靜時，已是傍晚時分。一條條有價值或無價值的線索隨著偵查員們的返來而帶回了專案組。一路排查組的警員說，受害人在她家門前叫喊“綠豆粉”時，從近鄰的幾個樓窗里探出一男兩女的頭在看。他們看到的均與鄭老歪家愛人描述的一模一樣。作案人得手后，飛快地向巷道的深處箭一般地跑去，直跑到一個轉彎處看不見人影。那人大概一米六五左右，較瘦。因為路燈不算明亮，分不清衣著的顏色。他們還說，整個作案過程中，就只聽見受害人喊了兩聲“綠豆粉”，喊聲低沉急促，沒有扭打聲，沒有吵鬧咒罵聲，也沒有委屈求饒聲。犯罪嫌疑人壓根就沒有說一句話。另一路排查組的警員得到了一個警情，案發后，現場附近的一名居民反映，在起獲被搶挎包地方的土坎下，住著黃毛毛家，案發后，黃毛毛家的后窗亮著燈。黃毛毛其人是德江縣城多數人都了解的既吸毒又扒劫的人員，其體型與目擊的犯罪嫌疑人相近。經進一步核查得知，在案發前二十五分鐘，有人在農業局大門右側見到過他與另一名姓梅的吸毒人員正往鐘環小區走。從農業局到案發現場所需時間最多十分鐘。黃毛毛具備作案條件！這讓專案組眼前陡亮，是否看到了破案的一線希望。發案當日下午，銅仁市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盛席銘帶著五名刑事技術精英趕到了。專案組里緊張的氣氛得以緩解。草草吃罷晚飯，市局的技術人員和專案組組員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現場。除了精細深入地復勘，還極盡所能地做了大量的信息收集處理。黃毛毛和梅姓吸毒人員的手機號已被找到。非常令人沮喪！科技是不說謊的，黃毛毛和梅姓吸毒人員在發案當晚沒有去過現場區域。抑或當晚黃毛毛和梅姓吸毒人員根本就沒有帶手機在身上。因此，不能排除。二十七日八時許，陳禮帶上兩名偵查員趕到黃毛毛家。黃毛毛剛起床，兩眼惺忪，似乎昨夜沒睡好覺。略有抱怨地叨叨道，我會嗎？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嘞。萬剛和我難兄難弟的。他媳婦我又不是不認得到。陳禮只聽只看。這是一個典型的吸毒人員的家。雖說是一幢三通干的磚木結構平房，除了一臺洗衣機外，幾乎什么樣的電器都沒有。堂屋中央擺著一只很大的塑料盆，裝著滿滿一盆衣物，很惹陳禮的眼球。他一邊跟黃毛毛答話，一邊仔細觀察盆里衣物，希望在其中發現一點有價值的東西。結果，很遺憾，等于沒察看。黃毛毛的家屬也非等閑之輩，知到警察們次番來家的心思。她在一旁說，昨晚，他們是很晚才回家來的。不過，他和梅果一道的，還騎了一輛踏板車。梅果走后，他就上床睡了。大致是他躺下身幾分鐘，我就聽到屋后階楹坎有人跑過的腳步聲。你們說他吸毒我相信，說他扒人家的包，我也信，說他殺人搶劫，打死我都難信。這樣說吧，你們借他八個膽，怕他都不敢！我和他生活了十幾年了，他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我有不知道的？

那么，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陳禮問黃毛毛。

黃毛毛忌憚地瞭了家屬兩眼，一副做錯事的腔調，惴惴地答道，我和梅果拿藥去了來。他所說的藥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你媽個屁！家屬憤憤地罵道。

陳禮極隨意地追問黃毛毛一句，你的手機呢？

在身上啊。

昨晚帶在身上的？

是啊。啷凱啦？黃毛毛很驚奇。

暗審黃毛毛不得不告一段落。

專案組里，爐火熊熊，煙霧繚繞。負責查監控和網吧的一組回來了。從環城路福華小學的監控里，發現了犯罪嫌疑人的蹤影?？上У氖?，德江縣城街面上的監控設施早已是聾子的耳朵甘擺設，失去了應有的作用。犯罪嫌疑人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無法知曉。更可悲的是，即便福華小學的監控攝下了他的蹤影，因為距離較遠，很難分辨清楚嫌疑人的面容和身形。此刻，大家才真實地感到街面監控有多么的重要！縣城有五十一個網吧，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其里的五十一個監控以及近三千多網民都查了一個遍，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發現。但是，可貴的是他們便沒失去信心。張輝提出了他的打算。他將繼續帶領同組的弟兄將城里所有店鋪的私家監控翻個遍。王治軍大隊長予以首肯。于是，他們又風風火火地踏上了艱難的征程。

專案組里，爐火熊熊，煙霧繚繞。負責返鄉民工排查的一組回來了。面對領導，誰也提不起匯報的激情。張旭副局長掏出一包軟遵義，撕開來，一人一支發了，招呼坐到火邊去。氣氛微微緩和后，田維軍開了口。唉！回來的民工何其多啊。試想想，德江都要撤縣變市了，現在的人口較之三年前，其人數可謂天翻地覆。街上行走的，差不多一半是回來過年的?？纯窗?，這幾天，街上都出現了大城市才有的風光，動不動就堵車，而且，一堵就是一長串，非一個兩個小時，疏不通。這些車一半是外出民工開回來的。茫茫人海，哪個才是我們要找的人??？接下來，沉默復沉默。鐵爐里煤炭的炸裂聲，也是那么的明亮。張旭何嘗不明白田維軍這一組工作的繁雜！他靜靜地把信任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田維軍那充滿男人氣質的臉廓上。田維軍近五十歲的人了，從警三十年的長河中，歷經了多少險灘激浪？ 張旭堅信這位老戰友絕對不會在困難面前低頭。

做唄！日娘，今天不行，明天接到起做。田維軍是德江縣泉口鎮的人。為人甘脆豪爽，話語中常帶一個“日娘”。

專案組里，爐火熊熊，煙霧繚繞。張旭副局長和王治軍大隊長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認真聽取分析一潑又一潑的工作匯報，作出一個又一個的指示。其實，他倆的心情遠比一般的參戰民警更復雜。經驗告訴他們，發案的前三天為破案的黃金時期。拖的時間越長，破案的機率就越小，甚至拖成懸案。怎么盡快破案？突破口又在哪里？一時間，誰也沒個底。他們也只能耐心地靜觀工作的進展。但是，要破案，每一條線索，哪怕是點滴情節，都務必查證，不留死角。田維軍一組后腳出門，趙虔一組前腳便跨進了門。他們的肩上還殘留著雪花。趙虔人較瘦，看上去脖子不短，精精明明的，火爆性格，人還沒坐下，就開始匯報工作。狗日的！還蠻講義氣的。昨天早晨，人才拉回去停起，他就買了一身新，給死人穿上。嗷，我說得唐突了不是？你們沒有聽出個頭？是這樣的，我們組不是在摸受害人的社會關系？嗨，你別看她平時走路都怕把螞蟻踩死了，跟陌生人啟口答白，臉紅得跟火燒天，背地里還有些彎彎繞。是的，他在洗腳城打工，打得堂堂正正水清亮白，說話做事，從不歪門邪道粘腥帶騷。但是，這個但是呢，她暗地里也耐不住寂寞，跟煎茶鎮一個開館子的姓陳的小老板有一腿，而且，那種關系已持續多年了。說來她也是一個悲情人物，一門心思地牽掛著那男的，而那男的卻是個花心花腸花到家的貨色。別人腳踏兩只船，他倒好，腳踏五只船！出事的前一周的一個晚上，她深更半夜收工回家，正逮著那男的跟煎茶鎮上面的一個女人在她的床上做事！你說巧不巧？氣不氣？蔫貓也有發怒時！她跟那女的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她跟那女的天天發短信對罵，罵的天昏地暗，并且都說要殺死對方。那男的，換了一張手機卡，時時打她電話，跟她求爹爹告奶奶地求饒求好。她呢！悠悠情腸割不斷，也不想幾年感情丟手一朝?？墒?，她的心情再也輕松不起來。這一周里，她是愁眉苦臉熬過的。聽說她被害后，那男人花了一千多塊錢，給她從頭到腳穿了一身，倒算有指甲大的人情味。

那么，楊碧玉被害的當晚， 那對男女在什么地方？王志軍禁不住打斷趙虔的話路問道。

在這個城里。趙虔介紹道。那男的有私家車，通過查定位記錄，我們發現那對男女當晚十一時三十分把車開到縣一中左側后，那車一直沒動過。第二天早上七點過才開走。

是不是……王志軍欲言又止。

十有八九去開房去了。不知是哪一張快嘴如此補了一句。

那么，看來還有尾巴沒查清了？張旭副局長笑了笑，輕聲問道。

就算是開房，也要搞明白，不能留尾巴。王志軍叮囑得斬釘截鐵。雖然整體看來，情殺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們暫時還無法排除這種可能。常常是看似虛無縹緲的，查到最后來，卻是明碼標價的。我們絕不能忽視任何一種可能性。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誰說不查了？趙虔的粗脖子拉的更長，提高了嗓門，按捺不住激動。他們的通話清單我們都拖出來了，正準備今晚上加班加點逐一排查，看看近段時間他們這個圈子的人的活動軌跡。

以后的幾天里，專案組里除了吃飯睡覺能見到辦案民警的身影。他們來了去，去了來，其情緒先飽滿，進而凝重，再而呆滯，及末無助。然而，他們依舊默默地，而且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地干著自己的工作。

市公安局來的領導和他的那班人馬，也正按他們的偵查思路奔忙著。經他們打包測定，當晚案發前后出現在鐘環小區的電話足有三千多。要查清并逐一排除，最后達到篩糠見米，把殺人兇手的電話甄別出來，進而破案，談何容易？其實，說白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想在幾天之內從打包的三千余眾的通話記錄中撈出兇手的通話，概率幾乎等于零！因為，在那一刻，在那一地，通話人涉及大江南北的男女老少，而且這群人聚散如云非死水一壇，比如說某男，恰是在搶劫殺人一刻就在現場附近打了一個電話，打后，他因事乘車北上了北京。你能憑空說他是或不是嫌疑人，臆測之下，就將他排除或者納入重點嫌疑？你得查證核實啊。這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何況，這泱泱三千通話的內容才是真正的揭開犯罪分子神秘面紗的禪咒，誰能在區區幾天內搞清所有的通話內容？自家端公知道自家跳的神！也因此，專案組對此便不抱多大的希望。

接下來的偵查前景更是令人焦慮扼腕。

查監控網吧的說，他們的工作也陷入山窮水盡，無路可探。

查受害人社會關系的匯報，找不出情殺的必要因果。

查返鄉民工的拿不出圓滿的結論。幾人幾手，哪能窮盡南來北往的蕓蕓眾生？

查旅社業的，無功而返。

獨陳禮一組仍舊奔忙于鐘環小區。陳禮，三十出頭的年齡，多年的刑警風雨，將他的額面鐫上了明晰的褶皺。粗略看，給人以已逾不惑的印象。這么說吧，德江公安是貴州公安的一面鏡子，而德江刑警則是德江公安的一只拳頭。去年，貴州公安雷霆行動中，德江位排前茅，刑警功不可沒。說到德江刑偵大隊，省廳市局的領導無不交手稱贊。德江刑偵大隊是一支領導能放心，群眾信得過，壞人心膽寒的隊伍。陳禮是這支隊伍中不可或缺的一員，他和他朝夕相處的戰友們讓這支隊伍威震黔東北。二零零八年以來，德江公安的功勞簿上記載著，陳禮在戰友們的大力協助下，先后破獲冉茂恒殺人案、王時宣王時明殺人案、岑顯林殺人案和蘇大剛殺人案等等殺人案，榮獲三等功三個，被評為貴州省破案能手。一次次成功，得益于他的超人的辦案子精雕細鑿鍥而不舍的韌勁。就在其他偵查組陷入迷茫無助的節點時，是他帶領他的摸排組不動搖不氣餒一直深挖細找著。沒有前科劣跡的，必須人人見面；有前科劣跡的，務必查清案發前后的來龍去脈。幾晝夜下來，他們查了近四千多人次。誠然，他們的腳步，前行得越來越不輕松。依稀里，陳禮感到了流竄作案的可能。于是，針對近年來頻發于德江縣城的多起搶劫搶奪案，他們翻閱了大量卷宗，進行了全面細致而浩繁雜蕪的梳理，力爭找出嫌疑人相同或相似的作案特征?？墒?，幾年來，隨著德江黔東北鐵路樞紐和中心城市的確定，城市建設和經濟建設日新月異，像我國改革開放初期的沿海城市一樣，被無情地推上了治安形勢的考驗平臺，銅仁市的沿河縣思南縣和遵義市的道真縣綏陽縣等地的不法人員到德江縣城實施搶劫搶奪的不在百以為記，其作案手段方式，因人而異，不盡相同。梳理，收獲了失望。

或許，作案人是最近才流竄來的嘞？在又一次案情分析會上，陳禮提出了他的新的設想。

大家贊同陳禮的想法。然而，怎樣開展查流竄人員的工作，雖眾說紛紜，大家卻拿不出切實具體的方案。

四天時間飛逝而過。市局有市局的工作，一彪人馬帶著疲憊和無奈，打道回府?？紤]到還有各自的工作要做，專案組瘦體，只留下陳禮的偵查組，其它人員回各自單位。明眼人知道，專案組名存實亡，該案轉入常規偵查。

二

就在楊碧玉殺人案幾近擱淺的時候，又一起持刀搶劫案在德江縣城香樹路赫然發生。香樹路是一條直貫縣城的商貿大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時間：二零一三年一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時零四分。

受害人，李朝琴，女，二十九歲，德江縣賓館服務員。她在專案組抖抖索索地向接警人田維軍教導員描述道：我今晚二十二時下班，左肩挎一只淺黃色挎包，從縣賓館出來，沿玉溪路到利民路，再到香樹路往周家彎方向走。在周家彎路口進去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道小坡。我走到坡頂時，發現有一個男人尾隨著我。這時，我的一個朋友打我電話，我就接。那人沖上來，一把抓住我的包就拖。我拉著包帶不放。他使勁拽，我也沒放。我大聲喊“搶劫！搶劫了！”他沒說話，下死力搶，把我的包包帶都拉脫了一邊。見我呼喚，他的左手就伸進他的衣襟里掏哪樣東西。我看見他掏出來的是一把刀。我嚇到了。楊碧玉我不是不認識，她是我的老鄉，她的遭遇，不就是為了一只包嗎？那一時刻，我沒有犯糊涂。錢財如糞土，生命值千金！對面的人不是要我的錢財？情急中，我趕快放了包包。他拖過去，轉身向香樹路跑。我不能放過他，邊追邊喊。附近的一些人趕來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叫我報警，我就來了。我的包里有七百元錢；有一條黃金項鏈，一顆黃金戒指，一副黃金耳環，總價值一萬五千多元；另外還有些像餐巾紙和口紅樣的婦女用品。

那人的體貌特征？田維軍問道。

李朝琴想了想答道，有一米六幾的樣子，偏瘦，一身黑。嗯。是一身黑，我能確定。那兒路燈不算亮。但，大概看得清楚一點點。歲數也不大，二十歲左右的樣子。

搶你的人說話了沒有？

沒有，一句也沒有。

你身上是否有傷？

我被他拖跪在了地上。雙膝蓋擦破了皮。李朝琴心有余悸地補充道，看樣子，要是我不放手，他會殺我的！真的，那瞬間，他掏出刀來，瞪眼厲牙地，一副吃人的樣子，要多駭人有多駭人。

臨出門時，李朝琴似乎冷靜了許多。她回過頭對送她出門的田維軍教導員說，我聽在耳里記在心上，知道這些天你們太辛苦了，楊碧玉的案子你們都還沒破。我的案子小多了，你們能破就破，破不了，我也不會責怪你們。李朝琴的這番話，深深打動也刺痛了田維軍的心。田維軍清楚，她的話是真實的心里話。這話里有理解的成分，更多的是淡薄了信任?。∫晃簧屏嫉谋緫谖ｋy時刻堅定不移依賴人民公安的老百姓，在遭遇不測后，居然如此喪失信任。難道不是普天之下的一大悲哀？李朝琴的這番話，有力地鞭策了田維軍教導員，也鞭策了專案組的所有民警！

在田維軍教導員接警的過程中，偵查人員趕回了專案組。大家聽了看了李朝琴的報案，感覺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色雜呈，一時竟無更多更好的安慰承諾。

狗日的！敢跟我們叫板？一向文靜的陳禮，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幾乎暴跳如雷。他如同一?；鹦牵D時點燃了在場的所有人的情緒。內向的，咬牙切齒；外向的，摩拳擦掌。都表達了一個相同的決心：不破案，絕不回家過年！接下來，案情研究會就少了往常的陳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隨心所欲。很快，案件又了定性：搶劫。該案與楊碧玉被搶劫案有諸多相似點，比如作案手段，嫌疑人基本特征，作案區域，等等，因此，兩案串并偵查。

楊碧玉被搶現金數額多大，查清楚了嗎？王治軍補問道。

通過對“江南娘子足療城”的服務人員進行調查，有人在出事的當晚看到楊碧玉的錢夾里，有三張百元大鈔和幾張十元小鈔。偵查員張仁飛答道。

嗯。這就是了。王治軍自言自語的仿佛對什么做出了肯定。

這也是最重要的串并偵查原因。陳禮心照不宣地強調道。

在場中，不乏一頭霧水的。

想想，兩案所發時間相隔五天。每天用五十塊錢。該推出什么結論？王治軍環視一遍爐火旁的戰友，希望從大家的表情上捕捉到贊同的神情。

語音，常常是確定一個人地域歸屬的重要參照。因為，這兩案中的犯罪嫌疑人似乎都很精明聰慧而且十分老到，整個作案過程中始終沒有漏過只言片語，所以難以確定犯罪嫌疑人的所在地。偵破的難度，也因此大到無法估量。

三

公安工作一刻也離不開群眾，這是數十年來的歷史實踐檢驗過的真理。二零一三年二月二日晚上九時許，陳禮接聽了一個無名電話。自稱是返鄉民工的人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有一個叫張丹丹的男性青年在臘月的一天夜里在廣東省佛山市高明區荷城新亨村牌坊附近搶劫殺人后，跑回了德江。陳禮放下手機，第一時間里，火速趕回大隊部，向張旭副局長和王治軍大隊長做了具體匯報。王治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線索的價值，當即指示：先放下手里的其它工作，一面查實佛山那邊的案情，一面搞清張丹丹的去向，必要時，依法對張丹丹采取拘傳審查。翌日早晨，佛山那邊電傳來兩份貌似毫無關聯的報案材料。

金海鈴的報案材料這樣寫道（實錄）：

時間：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日十八時十五分。

地點：高明區人民醫院住院部。

我叫金海鈴，女，三十一歲，現住佛山市高明區荷城街道西頭村一個出租屋。

你是因何受傷，住進高明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

因為被人搶劫殺傷。

請你將詳細經過講講。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八日晚上二十二時許，我坐我們公司的車到荷城街道新亨村牌坊下車，提著三只黑色塑料袋，沿文明路往西頭村牌坊的出租屋走。當我快走到“迷你”印刷廠時，發現一個十八九歲穿一件豬肝色外套的男青年跟著我。我轉身去看他，他就低著頭。我心里發慌，快步往出租屋跑。那男青年不緊不慢地始終跟著我，就像我拖著的一道影子。我跑到出租屋大鐵門前，掏出鑰匙將門打開，進門后，反身關門時，那男青年飛快跑上來，將門頂住不準我關上。接著，他擠進門來，抓住我的塑料袋就拖。那男青年吼了一聲“還不放手？”我沒放手。他就右手拿了一件東西，往我背上猛力刺了兩下。我驚駭之下，放了塑料袋。那男青年又拿了那件東西往我頭部打來。我舉右手擋開。這時，我才發現，他拿了一把尖刀。我的右手已被砍傷，在流血。我大聲呼喚“救命了！搶劫了！”那男青年彎下腰，對準我一統亂砍，直砍到我完全不能彈動。他搶了我三只塑料袋走后，我爬到門邊，看見他跑上了關氏祠堂左邊的斜坡上，而且一邊跑一邊扔塑料袋。鄰居聞聲趕到后，打110報警。

那男青年搶你時，使用的是什么作案工具？

一把尖刀，連刀帶把，長約二十厘米左右。

被搶什么東西？

一只印有“蒙?！弊謽拥谋卮瑑砂阉芰鲜嶙?，八十元現金，一臺電信手機，一些化妝工具。

那男青年的口音？

他就說了一句話。分辨不出口音。

那男青年的體貌特征？

一米六五左右，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豬肝色外套。五官長相？我也說不準，因為出租屋當時沒有開燈，屋外亮進來一點點光線。屋里的一切，只能看出大概輪廓。

醫生診斷情況怎么樣？

醫生說我全身多處刀砍傷，右尺骨骨折，左側血胸……

另一份是張丹丹的報案材料，這樣寫道（實錄）：

時間：二零一三年一月十九日五時二十五分。

地點：荷城派出所。

你來派出所有何事？

我來報案。我被人搶了。

你的個人情況？

我叫張丹丹，男，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出生，土家族，小學文化，身份證號碼記不清了，戶籍地址貴州省銅仁市德江縣共和鄉三聯村夏家組，現住荷城街道荷富路華翠園陳美全工程部（作不銹鋼門窗），當學徒。

請你將被搶劫的過程詳細講講？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八日二十二時三十五分許，我步行經過新亨村牌坊附近，一邊走路一邊玩手機。有兩個人從我背后趕上來，一人一邊夾住我。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肩部，用普通話叫我“哎。靚仔！”另一個人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接著，兩人將我拉到旁邊一個黑暗的地方。穿黃色衣服的人問我“身上有東西沒有？”我回答說“沒有。”他就按到我搜身。從我的上衣袋里搜去三十五元錢。穿黑衣服的人一直拉著我的手。穿黃色衣服的人拿走我的錢后，我就用力掙脫了穿黑衣服的人的手，去拿回我的錢。穿黃色衣服的人右手從身后抽出一把水果刀，一下砍中我的左手。穿黑色衣服的人也從身后抽出一把水果刀，一下砍向我頭部砍來。我趕緊退了一步，才只砍到我的右手小指。他們搶了錢，砍了我，就往西頭村方向跑了。

講講被搶物品的情況？

被搶一部雜牌手機，一個月前在高明區花五百元買的，內有一張全球移動卡，號碼是137026075×4，還有五百九十元的話費。被搶人民幣三十五元，其中十元券的三張，五元面值的一張。

講講那兩個人的情況？

兩個人都是男的。穿黃衣服的，臉看不清楚，長長的黃發，普通話，藍色褲子，白運動鞋，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偏瘦。穿黑衣服的，身高一米六三，中等身材，面部特征沒有注意。

你的傷勢怎樣？

左手大拇指根部被砍一刀，縫了十幾針，恐怕大拇指要報廢。右小指被劃了一下，皮外傷。

……

從研讀這兩份外來材料后，陳禮隱隱約約感到被那個無名電話忽悠了。張丹丹擺明其白的受害人，怎么反成了作案人了？那么，無名電話的動機是什么？陳禮假設了許許多多。然而，無論多么的千思百緒，在陳禮的思考中，張丹丹的名字與兩起搶劫案時分時合地粘在了一起。

陳禮向王治軍交換了自己的看法。王治軍思量再三后提示道，想方設法弄到張丹丹。只有弄到他，才會真相大白。

四

就在專案組全力以赴查找張丹丹的下落時，德江縣城里的又一起血案發生了。有道是，踏破鐵些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張丹丹露身了，而且正是此起血案的作俑者！被殺的卻是他的親姑姑張玉蓉。報案時間是二零一三年二月三日二十三時，距李朝琴被搶劫案僅三天。張玉蓉躺在德江縣人民醫院外二科五十一號病床上，因傷情嚴重，暫時不能接受民警的詢問調查。現場在位于團結街張玉蓉的臥室內。一張雙人床上，寬厚的粉紅色踏花被被胡亂地掀起，堆放在靠墻一邊，淺黃的墊單上，殘留著大片血跡；枕邊，淤積的血塊尚未干涸。床前地上到門邊的地板上散落著點點血星。刑技人員勘驗現場時，在院壩里緊靠大鐵門處發現并提取到一把帶血的無把菜刀。調查走訪的民警很快了解到張玉蓉的親姐姐張玉英也住在這座縣城里，而且張玉英的住所，同在團結街，距離不到一百米。正當民警要去找張玉英協助調查時，有人指著院壩里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說，她就是張玉英。張玉英見有民警找他，便干嚎開來，“天啦！砍腦殼的。啷凱這樣心狠手辣嗎？別個打電話告訴我，說是出事了，我還不相信……”精明的民警注意到，她沒有淚水，也沒有悲傷，從此判斷，其中別有隱情。陳禮和黎世躍就地對張玉英展開了詢問。

我叫張玉英，女，土家族，文盲，一九五八年三月七日出生，住德江縣青龍鎮團結街七十五號，無業。我知道你們調查我，是為了我妹張玉蓉被殺的事情。昨晚十二點過，我家屋后的任田發喊我說，我妹被殺了。知道后，我和我丈夫何國寶還有任田發三人一道去了我妹家。我們到她家時，也有好幾個人在那里了。她坐在床上被窩里，頭頂上臉上被血包起的。床面前有大灘血。我就問，“舅子些，你們是啷凱做的哇？”她說，“是丹丹把我砍的。”還說，“丹丹向我要三十萬塊錢?！彼f了這兩句話后，大家就把他送到人民醫院去了。張丹丹是我的親外甥，他是共和鄉山林村下寨組的人。他從小就沒有家，不知道家的樣子，家的滋味。他爹張軍在丹丹沒出世時就外出廣東打工了，十多年了，沒回來踩過一次腳印。丹丹還不會歪歪斜斜走路，不會依依呀呀說話，他媽就改嫁到他永遠不知道的遠方去了。他是跟我二妹張玉蓉長大的。他才十三歲，就獨自一人去貴陽給人家洗碗洗筷，半年后又去了廣東。這幾年，丹丹一直在佛山那邊打工。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太清楚。他是臘月二十二那天（二零一三年二月二日）下午四時到我家的。當時，他穿一身黑，黑衣黑褲，黑色休閑鞋。我沒記錯，絕對的，是一身黑。因為他的那一身太刺眼了，叫人過目難忘。當晚，他住在我家，第二天中午才走的。走后，就沒有回來?，F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上我說的是絕對的實話。說假話我愿負法律責任。

對受害人的同情憐憫，心情是沉甸甸的；對偵破案件的轉機，卻令陳禮喜出望外。黑衣黑褲和作案工具，使陳禮立即聯想到兩起搶案的嫌疑人的相似點。

一個晝夜的走訪，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張丹丹的去向更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大家都心知肚明，本案的突破還要寄希望于受害人的開口。

有事做的時光非常的短暫，轉眼間到了二月五日。早上八時許，從人民醫院傳來訊息說張玉蓉已經清醒，可以接受調查了。陳禮和偵查員張洋趕到了縣人民醫院外二科。來蘇味兒和白色組成的環境里，張玉蓉很艱難地接受了調查。張玉蓉輕聲細氣，時而停歇，時而繼續，敘述在長長的惡夢里：

二月三日下午三四點的樣子，丹丹就到了我家。他在我家玩，在我家吃的晚飯。我們亂七八糟談了許多。我談我德江的家庭生活。他談他在廣州的打工的情況。一直談到晚上十點過。我反鎖房門上床時，他還在看電視。由于白天疲勞了，很快我就睡著了。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我感到我的頭部被重重地砸了幾下。我翹身坐起。血就蒙住了我的雙眼。從血逢里，我看到丹丹正舉起菜刀砍向我的頭頂部。我立馬雙手托住他握刀的手，順勢抓住刀把拖，將刀把拖落了。我問他，丹丹，你為哪樣??？他沒有吭聲，又在我身上亂砍了幾刀，砍在我頸部和肩部。我說，我是你親孃啊，是我把你養大的。他才住了手。

丹丹。你到底為了哪樣？我把糊住眼睛的血抹了一把，再次牽問他。

他又舉起血淋淋的菜刀。

你忘了？是哪個把你拖大的？

他垂下了手里的刀。他終于開口了，說，白天，我給你安裝電燈，叫你拿點錢給我買雙鞋穿，你不肯。百把塊錢你都舍不得，你害我的，是一千一萬算的完的嗎？

我很奇怪了，追問他，我糊涂了，害你哪樣了？

哪樣？還裝不曉得？大孃說是你把我爹弄出去打工的。是你破壞了我的家！有爹在，就有媽在；有爹媽在，就有家在；有家在，我就不會有今天這副樣子。曉得嗎，現在，我無家可歸，無錢無米，無親戚朋友喜歡，有的是擔驚受怕東藏西躲，有的是牢獄之災等著我。還說不是你害了我？

我想了想。他說的也在理啊。就問，丹丹，你砍就砍了，還要哪樣？

他說，小孃，想起我沒有爹，我就恨不得殺死你，想起你拖我長大，拿刀的手又軟了，殺不死你。

我也不曉得他究竟為了哪樣，依依嗚嗚哭成了淚人。把我哭糊涂死了。

我對他說，這里有一千塊錢，快拿起走。走的越遠越好。我還以為他被他自己的行為嚇到了。

他嗚嗚咽咽地拿起錢朝門邊走去。不曉得他心頭想些哪樣去了，連門都開不開，轉來叫我幫他開門。我硬撐著身體，下床去開了門。他站在門洞邊，將刀往壩子里一揚就丟了，然后回過頭跪在我面前，對我說，小孃，今天，不是我硬要你死；要你死的是大孃。對不起了！我看到他慢慢走出院壩，抹了兩把眼淚，走進黑暗中。這時，我已感到人站不住腳了，腦殼里天旋地轉。我就打了任廷江的電話。今天早上醒來后，我才曉得是任廷江他們把我送到醫院來的。

你有張丹丹的電話號碼沒有？陳禮問。

有啊。張玉蓉將張丹丹的電話告訴了陳禮。

從醫院出來回到專案組，陳禮將張丹丹的電話號碼傳給了市局技偵支隊。一張天羅地網罩向了犯罪嫌疑人張丹丹。

二零一三年二月五日，對專案組，不！對德江縣公安局以及德江縣的廣大人民來說，注定是一個最最值得紀念的日子。當日下午五時許，技偵支隊監控到張丹丹出現在德江縣南大門煎茶鎮，而且正在一個網吧上網。110指揮中心指令煎茶派出所前往協助抓捕。當七八名警察出現在張丹丹周圍時，他沒有絲毫的驚恐，平穩地抬起雙手，讓警察將他銬上。從網吧走到陽光里，他的表情也是那樣的從容，從容得讓主辦人莫名驚詫。

知道為什么嗎？陳禮試圖從心里給他一個下馬威。

天知地知，我知你知。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答得非常鎮定流暢。其心態，哪像一個十五六歲的未成年人所具有的？陳禮不禁暗暗詫異。

張丹丹被押回了專案組。腳鐐手銬將其約束。突審即將展開。

涉嫌故意殺人罪的張玉英在張丹丹歸案的同時被請進了專案組。先張丹丹之前，對其進行第二次問訊。偵查人員為了防備張丹丹可能出現死不認賬的情況，事先從張玉英這里把握審訊炮彈。不出所料，面對大量證據，張玉英不得不垂下認罪的頭顱。

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什么傳喚你？

知道。因為我喊丹丹去搞死張玉蓉。

你與張丹丹是什么關系？

孃甥關系。他是我親兄弟張軍的兒子。

你與張玉蓉又是什么關系？

親姊妹關系。

那么，你為什么要叫張丹丹搞死張玉蓉？

很簡單。去年，她新居落成辦酒席，請我幫忙。我沒答理她。她就罵我不是一個爹媽生的。我就怨恨她，就要殺死她。

下面，請你把喊張丹丹去搞死張玉蓉的經過講一下。

二零一三年二月二日下午二點，張丹丹到了我家。我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從廣州來。白天，他在我家看電視。吃過晚飯后，我和他擺龍門陣。他問我，我們這家人為哪樣不團結？我回答他，都是你小孃太討厭。他問我，聽人講是小孃把我爹喊出去進黑廠，我就失去了爹，失去了媽，失去了家，是這樣嗎？我說，是這樣。我又說，去年她家辦酒，我沒幫忙，她就罵了我幾天幾夜，我太寒心她了。我也不曉得為哪樣，丹丹就不說話了，蒙頭蒙腦地，兩眼瞪著電視，呆呆的，像在回憶哪樣，不一會，他就流出了一濠溝一濠溝的淚水，看上去很傷心的樣子。我提出叫張玉蓉吃薄刀肉。丹丹擦干淚水，點點頭。他叫我拿錢給他買刀。我拿了一百塊錢給他，對他講，不砍就不砍，要砍就砍死她，免得她活過來整我們。當晚，他在我家睡覺。第二天早上，丹丹去幫張玉蓉家安裝電燈。晚上十二點過了，有人敲門，是丹丹來了。他站在門前，臉上身上都有血。我就問，搞死了沒有。丹丹回答說，沒有，小孃跪起求饒了，就沒有。我又問他砍成什么樣了。他說，頭上臉上到處是血。我叫他把臉洗了，把衣服脫了。我拿了三百塊錢給他，讓他趕緊跑。他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張玉英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刑事拘留。

五

審訊張丹丹之前，偵查員精心準備了幾套方案。同時也準備了幾套人馬，預備打持久戰。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不要說作什么法制思想工作了，連像模像樣的開場白，也無需幾句，張丹丹便躍馬揚鞭，切入主題。反倒弄得偵查員對他話語的真實性大加懷疑。先前，是準備同步錄音錄像的。機子還未安裝調式好，張丹丹交代案情去了一大步。所以，第一次訊問，缺少音像資料。他面色若素，如拉家常。

二零一三年二月三日晚上，我幫我小孃家安裝電燈，安裝好后就在她家玩。一直看電視看到晚上差不多十點的時候，我小孃說他要睡了，我也就到另一邊房間去了。我在房間里玩手機玩到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就到廚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從一個窗口翻進我小孃的房間里去。她和她的小孫子都睡著了。我走到床的右邊，猛力地朝她臉上身上砍了幾刀。她就醒了，馬上翻身坐起，叫我不要這樣做，還問我為什么這樣做。我回答她，是遭你逼的。她說她拿錢給我。我說，不稀罕，你能幫我找回我的爹嗎？她里面的孫子醒了，就哭。我說，還哭，也弄死你。小孃跪在床上求爹爹告奶奶，要我放過她。我問她，你為哪樣要害我一家不得團圓？她分辨說，不是我的錯。我又問，不是你把我爹喊出去的？她沒有做聲，反問，是那個人叫你這個做的？我說，是我本人，也是大孃。她說，我拉扯你長大成人，也有錯？你反倒要殺我。其實，砍過后，想到爹媽，想到大孃小孃，想到我自己，心里馬啃樣難受，忍不住抹了幾把淚。小孃從枕下拿出一千塊錢，遞給我，叫我快走。不曉得為哪樣，我啷凱開，也開不開門。小孃起來幫我開的門。她扶起門枋，看到我。我給她下了跪，說，小孃，對不起你啊。然后，我去了我的大孃家。大孃開門后的第一句話，就是砍死了沒有？我沒有答理她。在來她家的路上，遭風一吹，我清醒了好多。討厭大孃的心情冒出很多。小孃遭我砍了，我的憎恨遭她的傷痛弄跑了。遭利用的恥辱感一干煙功夫塞滿了胸膛?？赡苁谴髬闯鑫夷樕粚?，拿了三百塊給我，把我打發出門。我砍了我的小孃，是我大孃叫砍的，不該我哪樣事啊。你們不會怪我吧？

咹？你們問我還有哪樣事??？有啊。不是德江的，是人家佛山那邊的。這好像是牛不該你牽馬不該你騎吧？你們笑哪樣笑？我說的，實打實真打真。就得了八十塊錢，針眼大小的事。也值得提??？嗯。講就講。于是，我們的辦案人員的筆端行走出一幅血雨腥風的畫面：

也是這個冬天，下著雪，不像我們這邊鋪天蓋地下。稀稀疏疏地，數也數的清，像下著玩，不負責任地，這一粒那一粒，落在地上，倏的一下，就沒了影子?？墒牵退鼈儊淼娘L，不是鬧著玩的，從海上過來，帶著勁頭，帶著疼痛，打在臉上脖子上，讓你一輩子都記得它。我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啊走。我清楚地記得，除了燈還有高樓還有不多的幾個人以外，仿佛什么也沒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燈的存在而存在。撲面來的，全是燈。燈的超市，燈的店鋪，燈的樓房，燈的廣告，甚至大姑娘小媳婦的穿戴都描繪著美麗的燈的圖案。這是中山古鎮給我的初步印象。我走啊走，走在街上，走在雪花里，沒有瀏覽風景的情趣，唯有寒冷饑餓的襲迫。別人說我的父親，不！我的殷殷切切的渴望，就在這座燈的城市打工。我要找到他，找到我的母親，找到那個屬于我的家。

十多年以前，我的小孃把我的父親從貴州一個盡吃紅苕包谷的山村帶到這里，拿上某個團伙的好處費，撂下摸不清南北東西的我的父親，回了貴州老家。小孃有了做生意的第一桶金，我卻失去了人世間最最厚重的情愛。母親因為沒了家庭生活的靠背，沒了思想感情的束縛，就把我丟給我的年邁的祖母，去了一個我永遠也無法找到的地方給別的小孩當媽去了。我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祖母也去了一個每天我倚在大門邊都能遠眺的“黃土包”里。眾親朋把我當著擋道的物件放在一張破舊的既新又古的桌面上，以抓鬮的方式，把我的未來硬塞給我的小孃。我的童年，是在門角灶前趴過來的；很多的少年時光，打發在牛羊的身上。十三是一個很不吉祥的數字。十三，十三，石山啊。我背負著十三出了小孃家的大門。先到貴陽，給人家餐館洗筷洗碗，集攥了一點點能坐火車能吃方便面的錢以后，我去了廣州。我還是幫人洗筷洗碗。還能做其它的什么了？別人能給我洗筷洗碗的工作，以就給我天大的面子了！洗筷洗碗，一洗就洗去了兩度春秋。從廣州洗到江門，又從江門洗到佛山，再從佛山洗到中山古鎮。工作之余，我就上街，在茫茫人海里找尋我的父親。

現在，我又懷揣希望，走在中山古鎮的大街小巷。我有我父親的黑白照，已端詳了上百遍上千遍，他的面貌都爛熟于我心。因為疲勞，因為寒冷，我感到身上著了火，頭重腳輕?？墒?，我依舊一面看一面走，一面走一面看。不知不覺中，到了長途客車站。從一個老鄉那里了解到，他認識我父親，但是不清楚他住什么地方，今天要去長途客車站送一個老鄉。長途客車站絕對絕對的破舊狹小，并不開闊的停車場里一字排停著輛輛嶄新的長途大客。候車室里，稀稀落落地坐著一些男男女女。我一排一排地查看，一排一排地查看。驀地，在進站口，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面容。黑黝黝的四方臉，左顴部留著初長的疤痕，墨黑墨黑的，像條蚯蚓。重要的是，他雖說普通話，話里仍然夾雜著我們的許多方言詞匯。比如說“短褲”一詞，在他的話里出現的依然是“搖褲”?！俺燥垺?，他說成“期飯”。我當即斷定，他就是我苦苦找尋已久的人。他一身灰色的時髦的冬裝，皮鞋油光水滑的泛著黑光。他最顯眼的，要算脖子上的那條金燦燦的粗大的項鏈，要算中指上那方碩大的金戒指。我迎上前去，拉著他的手，平靜卻是深情地叫了一聲“爹”。他愣住了，糊涂了，不解地問，你是那凱嘛？他問的這話，是我們地道的家鄉話。我沒認錯，我高興得很。

我是丹丹，我是丹丹啊。

丹丹？哪個丹丹？

我是你的……

因為激動，我的話說得就結結巴巴。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一位站攏來的年輕女人打斷了。她臉上涂了厚厚一層脂粉，看上去粉白粉白的像鬼臉，眉毛描得過了頭，像兩條黑毛蟲，給人生硬別扭的感覺。我想，她無非是鄉下來的羨慕城里人生活的那一類。說話嬌滴滴的，令人屁股丫丫冒寒氣。她挎著我爹的手彎問，這娃兒是哪個嘛？她是湖南鳳凰一帶的語氣，我曾和一個鳳凰人在同一間廚房洗過幾個月的碗。

我爹似乎茫然失措，緊鎖眉頭，支吾著沒答上話來。

我是他兒子丹丹。我仰視著她，答的斬釘截鐵。

他娃兒？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我們生的是女孩，那陣生娃兒啦？呵呵，呵呵……那女的笑得十分夸張，細小的腰，風吹禾苗似的扭動。她繼續笑著說，這世道，巴望做我們娃兒的，一年不下三百六十個。

我爹什么也沒說，拉著那女的，逃避討錢似地走出門，鉆進了一輛白色奧迪。他從車窗里探出頭看了我幾眼。隨后，那女的也從車窗里探出頭瞭了我一眼。那一瞬間，我多希望他能辨別出我來，進而把我帶走啊。他不可能認識我，但是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基因啊。然而，現實是無情的，車走了，帶走了我的父親，帶走了我的家庭。三年的夢幻，頃刻間，盡化云煙，隨風飄散。

我經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擊，徹底病倒了。好不容易積累的一點錢，給醫院做了奉獻。從醫院出來后，生活難以維系。怎么辦？哪一位先哲說過？窮則思變。如果喜怒哀樂是上層建筑，那么，饑餓則是經濟基礎，有了這個基礎，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是騙人的鬼話！凜冽的寒風送我漫步街頭時，一個大膽的狂想涌塞我的大腦。饑餓寒冷催化狂想成為可怕的行為。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八日晚上二十二時許，我已經不再是我。原來的那位善良勤勞的我永遠從這個地球消遁，取而代之的是兇殘冷酷而不計后果的我。我變成了一支箭，一支罪惡的毒箭。我從我心靈的弦上彈出，射向這個朗朗乾坤。我從中山古鎮跑到佛山市高明區荷城街道西頭村一個出租屋，向那位素昧平生的弱女子伸出了骯臟的血手。我收獲成功，搶得八十元人民幣。更令自己沾沾自喜的是，還巧妙地用報假案的手段，騙過了警察，得以金蟬脫殼離開廣東回到貴州老家；我收獲成功，不僅以砍殺的方式報復了我的小孃，還順手牽羊從她那里獲得了一千元人民幣。

張丹丹坐在審訊椅里，面對警察行云流水的筆，邊回憶邊口述。將以上兩案交代完后，便瞪著鐵柵欄外的兩名偵查員，沉悶著，不再開口。經驗豐富的陳禮便不窮追猛打，只見他掏出煙，遞一支給張丹丹，并且為之點上火。自己也吸上一支。在煙霧繚繞中，訊問人和被訊問人拉起青年人的一些熱點話題，諸如個人喜好之類的，婚戀看法的，等等，讓緊張顧慮得以緩解。陳禮知道，要撬開張丹丹的嘴，吐出另外兩起案情，實非易事。張丹丹需要較長的時間，做較復雜的思想情感上的格斗清殺，進而提足面對現實的勇氣。陳禮也懂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審訊方式才是唯一能撬開張丹丹的嘴的鑰匙。其實，審訊前，陳禮和他的戰友已對張丹丹的不幸遭遇做過全面仔細的了解掌握。因此，陳禮拉張丹丹的家常，絲毫不生硬。說到張丹丹童年少年的往事，讓張丹丹淚光閃閃，說到張丹丹的父母親，讓張丹丹悲憤交加哽咽不已?？吹綍r機成熟，陳禮將話鋒直面張丹丹本人，說，看來你對未來并沒有心灰意冷嘛。

我？我還有哪樣未來？張丹丹展開雙掌，攤出一個一無所有的姿勢，表情非常沮喪。未來還會屬于我嗎？

怎么沒有未來？陳禮情真意切地點撥道，你才多大的年紀？

嗯。我還不到十六歲啊。稀薄的淚光涔涔泛起。

對！你說到點子上去了。要知道，這是法定的從輕情節。法律規定，不到十八周歲，不會被判死刑。陳禮說得十分懇切。

是嗎？你能幫我一把嗎？

能。陳禮將法律的解釋做到更明更細。當然了，還要看你面對現實的誠意，把自己涉及的事情講的清楚不清楚。

如果張丹丹剛才還心存疑慮，聽了陳禮的入情入理的講解后，他完全打消了這種疑慮，所剩的便是交代問題的勇氣。因為他害怕憧憬未來，從作下第一樁血案，就對自己不止一次地告白，我的未來被我徹底地毀了。經陳警官點撥，他又從血色的迷茫中依稀看到一絲未來的曙光。張丹丹說，我一定聽你的，把我做的事全盤講出來。

六

老實說，你去那些經濟發達的地區看看，像我這樣的失足青少年少了嗎？家鄉窮，我們才走出大山。開初，我們懷揣用自己的雙手掙錢掙大錢的夢，奔走在有工可做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個工廠。我們大多沒有文化或文化很低，年齡偏小，而且身體發育滯后。人家像拿了放大鏡樣挑選。有工可做的，從此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無工可做的，則無可奈何地流浪在城市工廠之間。我剛才不是說過，窮則思變？為了延續生命，正道行不通，只有走邪道。這道啊，聽人說，一個姓魯的老人家不是說過這地上的路，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邪道邪道，也是道啊。它是多少我們這樣的人，用鮮血用生命踏出來的??！在我們這群人中，像我這樣的，或沒爹，或沒娘，或沒爹娘，少了嗎？窮，又無生存能力，加之無人監管，不走邪道，就只有死這條道！所以，走在我們這條道上的，只要不慎跨出了第一步，接踵而至的，就是二步三步，最后多步。而且一發而不可收，邁向不歸路！陳警官，老實說，從在佛山戰戰兢兢邁出第一步，我就仿佛看見了不歸路那邊有人在向我招手。我殺了人，天經地理地該死?？墒?，真真正正臨到死了，卻沒了就死的勇氣。求生的欲望與時俱進，熬的我口干舌燥噩夢連連，像飄浮在汪洋大海的人，多么的希望抓住救命稻草，哪怕是可憐的一小根。陳警官，你知道不知道，其時我多么的憎恨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假如說我有一個家，哪怕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家，有人給我愛，給我溫暖，打死我，我也不會走這條不歸路！

陳警官。剛才不挨邊的話是不是說多了？嗯。下邊，我說說回到德江來的事。

我在佛山市高明區荷城派出所報了被搶劫的假案后，當天就趕往中山古鎮長途客車站，乘坐中午十二點鐘的車，往貴州逃。一天一夜，我沒吃一點喝一點。因為所搶的八十元錢，在醫院包扎手上的傷就差不多用完了。因為第一次作案心里發虛，對方掙扎時，慌亂中，將自己拉著對方的手刺了一刀。到德江時，饑渴交加，疲乏傷痛，弄得我險些倒下。從新車站到玉溪橋，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橋墩上歇息。在那里，我碰上了老家的堂兄張發張勇兩個。他們在新一中工地做工。我跟他們去了他們的工棚。吃了中飯吃晚飯，然后就在他們床上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我把我在佛山搶劫的事對他們說了。他們叫我別出去。第二天整整一個白天就在他們工棚玩。他們掙的錢也不多，干吃他們的也不是我的為人。我想我該出去找點錢來，請還他們。想了半天，也沒能夠想出好的辦法。最后，我拿定主意，重抄舊業。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就行。天黑的時候我們吃飯洗了碗，就上街去玩。我們在樂之購超市買了一瓶紅葡萄酒和一些零食，準備拿回工棚吃夜宵。他倆沒注意，我背了他們，還多買了一包味精。在晚上九點鐘左右，我擺出零食，叫他們吃。背著他們，我在酒里撒進一些味精攪和。我不喝酒，他們喝完兩大杯后才說，酒有點不對味。一干煙功夫，他們就歪七倒八地倒在床上睡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很滿意，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設想，將來一旦出了事，他們有理由為我做當晚我在和他們睡覺無作案時間的證。我笑了笑，出了新一中大門。

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我在德江縣城的大街小巷找尋作案對象。凌晨時分，我從新車站到福華小學對面。我的身后是鐘環小區。面前是寬闊的環城大道。剛下過雨，路上濕漉漉的，泛著路燈黃黃的弱光。已沒有幾個行人。偶爾有一輛出租車，拖著長長彎彎的路光，哧哧地走過。我站在一條巷道的出口處，耐心地等待某個單身的女人出現。一點左右，終于從新車站方向走來一位女人。她的左肩挎著一只提包，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她比較嬌小，是我的力量所能控制的那種體型。她穿粉紅色羽絨衣，褲子的顏色不分明。我不禁狂喜，內心突突地跳。這回完全沒有在佛山那次的心慌。我想，我那時的心態常人不可猜悟，只有那些專業的狩獵者才能體會一二。她走過去了，從我的身邊走過，留下淡淡的什么味的雅香，依舊低著頭，連看也沒有看我一眼。我轉身目送她走入另一條小巷。直到她的身影從大變小，我才弓著腰追上去。我想我那時的腳步聲比靈貓的還輕細，輕細到連我自己都聽不清。她的身影瞬間從小變大，而且，越來越清晰。她走到一個門前，從提包里翻出鑰匙，就要開門。我猛地撲上去，抓住他的包，使勁拽。她愣了一下，很快用上力，跟我對拖。時間非常非常的短暫，短暫得她想不起來呼叫。我始料不及的是她的力量不小。我們居然僵持在門邊。我的作案套路在佛山就定型了的。接下來，我拔刀向她左腰部直刺。她“媽咦”地驚叫一聲，放了提包。她之后怎么了，我無法知道，也根本無需知道。我只知盡快逃離現場。跑到一個爛豬圏處，我翻了包，就得三百多塊錢。夠她倒霉，也夠我倒霉的。得手后，我穿街過巷，在農業局大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跑回新一中工棚。張發張勇還睡得死死的。然后，我上床睡了，睡在他們兩人的中間。

陳警官。遭我搶的女人現在怎么樣了？

想知道嗎？

唉。當初，沒想過要知道。現在，倒是想知道了。我想去醫院看看她，向她道歉。以后，我出來了，做牛做馬賠償她。

你這次作案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褲子？

衣服褲子全身黑。

那么，你用的刀是什么刀？

彈簧跳刀，從佛山帶回來的。在佛山用的也是這把。

接著說。陳禮一面點燃一支煙遞給張丹丹，一面提示道。

還說那樣？你們都知道了，癩子頭上的虱子，還用得著我再擺啊？別人喜歡“8”，我喜歡“5”?！? ”這個數字，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是個福音。選擇“5”，跟選擇武相通。選擇了它，等于選擇了可以動武。所以，我做的幾個案子，中間都隔著五天。鐘環小區案后第五天晚上，我又在香樹路搶了一個回家的獨身女人。那女人聰明，看到我拿出刀，就把她的包包放了。這回我搶得七百多塊錢。有金銀首飾，我拿不準是真還是假，干脆就丟了。我沒有動手打她。在拖包包時，她是滑了腳，跪在地上了。這與我相哪樣干？

以上你說的是實話嗎？

如果我說了半個字的假話，都天打雷劈。

你有什么要求？

張丹丹的表情頓時蕪雜起來。沉悶，痛苦？憂郁，彷徨？憤怒，苦惱？抑或都無，抑或都有！最后，他瞪著汪汪淚眼，向陳禮哀求道，不管將來我的處境如何，我都巴望見到我的爹媽。你們能幫我嗎？

陳禮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張丹丹的請求。

喝過慶功酒后，陳禮拿著佛山市公安局發過來的破案賀電，心情越發顯得沉重。的確，張軍在廣東又娶妻成家，而且生活得殷實美滿；張丹丹的母親改嫁到堰塘鄉，也有了一個屬于她的安定而幸福的家，僅隔張丹丹生存的地方幾十公里之遙。他們為什么就不曾睜眼看看自己的親生骨肉？無論是哪一方，如果向他伸出一雙溫暖的手，抑或張丹丹的人生路不至于走得如此彎彎曲曲坑坑洼洼。

通過其它途徑，陳禮依法通知到了張丹丹的父母。張丹丹的父母已經清楚自己兒子的可怕處境，然而，他們誰也不肯見他一面。陳禮將張軍舊照片給張丹丹觀看。張丹丹悲涼的淚水在張軍的臉上流淌。

或許是動了惻隱之心，陳禮在全案真相大白的情況下，從自己微薄的工資里擠出三百元，打在張丹丹在看守所的生活賬上，囑咐張丹丹省吃儉用。張丹丹流下了平生第一抹感激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