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土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對于中華民族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重要的;這一天,中國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就在這一年的兩個月之后,十二月三日,路遙出生于陜西省清澗縣石嘴驛鎮王家堡村的一戶農民家庭,父親給他起了個乳名叫衛兒。
路遙的出生地陜北是一塊貧瘠而廣闊的土地,也是黃土高原的腹地,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又是古代戰爭的主戰場,北靠內蒙,西接寧夏,向南是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大地,東臨黃河與隔岸的山西省遙遙相望,著名的黃河大峽谷從天而降。
陜北在歷史上屬少數民族雜居區域,在這塊不足一千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創造了很多奇跡,黃帝陵就坐落在這塊土地上,明朝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是陜北大地的驕傲,蒙漢人民在這里建立了永久的友誼,蒙古族的人民英雄成吉思汗,對這塊土地的影響也十分廣泛。
路遙在讀小學前一直是沒有名字的,直到一九五八年上四年制小學一年級時,才起名為“王衛國”,含保家衛國之意,衛兒才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
路遙這個名字是他開始寫作,立志成為一個作家的時候起的筆名,當然是路遙知馬力的路遙,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三十多年后會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響亮而流傳久遠的符號。
路遙是家中的長子,他的父母先后生了八個子女,路遙在王家堡村生活到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度過了他苦難童年的一部分。
在陜北的廣大農村,一般只記農歷,而農歷的計算方式,恰恰又是農耕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命脈,它的計算方式與農事有關,與二十四節氣有關,是幾千年來一直不可動搖的傳統,它已經成為一種傳統文化的象征。陜北的民間文化都隨著農歷和節氣展開,也許剔除了農歷對時間的計算方式,農耕文化的根系就會徹底消失。路遙的出生和他的整個命運與這些又有什么關聯呢?
一個從農村降生的人,一個從土地出發的人,一個在大山里長大成人的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成就了多么大的事業,他都與出生地有關,永遠不會忘記土地,就是在夢里也會懷抱著大山,腳踩著土地……
不背叛土地就是不背叛生命,黃土地對于路遙而言,就是一生的所有。
路遙說:“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穿行,我感到一種生命的壓抑,自我渺小到極限。而只要仰臥在黃土高原的群山之間,或者在沙窩子里行走,才能有一種完整的思考,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你的了。”
我們不完全把這段話看成是路遙對城市化、對人性異化的批判,至少也是對人類脫離大自然的一個警示。
路遙從來都是一個勇敢的斗士,盡管他的一生也基本上處在貧困線上,但他的精神生活極其富有……
可以說,他一直都在憎恨貧困和落后,他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擺脫這種處境,并且呼喚所有的農村青年建立新的人生觀,開創屬于自己的人生。為此,路遙獻出了畢生的精力。
三十年以后,路遙因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等重要作品一舉成名,一時間讀者的來信像雪片一樣飛往他居住的那個陜西省作協的小窩里,或者他料想到了,或者他沒有料想到,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遙怎么看待這些問題,一時成了關鍵性的焦點。
他完全可以沾沾自喜,他也有資本夸夸其談,傲氣十足地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贊譽。在現實生活中,在我們的身邊,到處可以看到這樣所謂的作家,而路遙沒有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他選擇了繼續創作。沒有人等待我們的選擇,只有自己給自己做出選擇。
土地給了我們一切,包括生命的終極想象。憎恨貧困和落后與熱愛故鄉和土地并不矛盾,路遙常常因為家鄉不能盡快富裕起來而唉聲嘆氣,這嘆息仿佛大山一樣沉重。
有一條河在陜北的土地上穿行,有的老鄉叫它老河,有的老鄉叫它大河,有的叫它老爺河,那是一條什么樣的河,它就是黃河,黃河在陜北高原的穿行,使陜北的天地充滿了活力,有一條黃河的陜北和沒有一條黃河的陜北是不一樣的。幾千年來,哪怕是洪災連綿,喧囂的黃河給寂寞的陜北帶來意外的快樂與驚喜。
有黃河在,陜北就是活泛的,跳躍的,有生命力的,它帶給陜北無限的開闊與大氣,他是陜北大地上的一部永恒的大書,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多少年來,是閱讀著它起伏不定的波濤長大,從出生到死亡,它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在苦難中創造快樂的陜北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首陜北民歌叫《黃河船夫曲》在陜北地區廣為流傳。
路遙生平酷愛民歌,路遙仿佛就是這船上的船夫,在黃河上行船啊,水流急,風浪大,他就是這樣漂泊、顛簸,一次又一次地拼搏。
人的生存狀態決定藝術狀態的表現力與內涵,在陜北一條橫穿大片土地的黃河,以及本地水系的無定河、洛河,它們構成了陜北大地最重要的流動話語,是活生生的自然生命與人類生命直接交流和溝通的活化石,這幾條黃色的河流成為陜北人生命的基本底色,成為它對映藍天白云遼闊無邊的呼應。
工業文明出現之前,中原的農耕文化的繁榮,使北方之北的蒙古游牧民族長期侵犯中原。
農耕與游牧的文化,塑造了黃河中游地區與外部世界的隔離和親疏遠近的共存關系,蒙古人種的豪放與擴張性,使陜北的古代長期處于戰爭的歷史,給陜北人的個性里也注入了豪爽大氣的一面,路遙堅強忍耐的性格里就有這種因素,他匈奴式的串臉胡以及不屈不撓的英雄氣概說明了一切。
在沒有實行計劃生育的陜北村子里,一般每家都有六七個孩子,天暖了,各家的孩子出去玩耍,五六歲的、七八歲的,男男女女混和在一塊,所有的孩子都一絲不掛,在一塊玩耍沒有任何害臊的感覺。路遙上學了,他的小伙伴們還在農村,他們大部分連上學的機會都沒有。即使出類拔萃的路遙上了學,在學校里也總是感到矮人一等,城里的孩子穿得很好,很干凈,就瞧不起他,欺負他。從學校回來,路遙和這一群農村的孩子在一起,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國家、自己的世界里一樣,覺得特別痛快。
陜北的天氣是多變的,春天很短,不斷有沙塵暴襲來,夏天又酷熱,沙漠性氣候,使它有“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之說,秋天是陜北的好季節,深秋是迷人的,草木主要在深秋生長,郁郁蔥蔥,展示著它的魅力,也是心情最為舒展和敞開的時間。但剛剛收獲就投入到初冬的懷抱。
陜北的冬天,一切都裸露著,像一個少女的胴體。路遙最愛冬天,愛這種坦誠的裸露與大氣,路遙愛大自然更愛陜北的一草一木,即使是貧窮也是最好的,正是因為貧窮它才與母親一樣溫柔,父親一樣威嚴的山緊密相連,命運依從,心心相印。
陜北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當一個民族的心靈遭受重創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就失去了重型,一個沒有或者說是喪失了哲學根基的人群,再也不能有任何閃失,路遙思考的,路遙小說的創作正在繼承并瓦解這個具有五千年歷史的傳統,他在建立一種什么樣的人生觀,更值得我們去研究。
城市和鄉村的結合,路遙與苦難的拼搏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拼搏,而是整個土地上的勞動人民與貧窮的搏斗。
對土地又親又恨的矛盾糾葛,是這塊土地上祖祖輩輩人民的生命本質,在這種矛盾中搏斗的結果是越斗越親,越斗越愛,結果是永遠地不肯舍棄,永遠的相戀。據有關資料證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調查團經過對陜北以及黃土高原地區考察之后得出的結論是,這里是一塊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雖然如此,這里的人們絕對不會放棄這片土地,雖然苦難深重,但誰又會答應這樣的挑釁,這是我們祖祖輩輩在這里唯一生存的家園,這個家園開創了中華民族歷史的第一篇章,我們不會放棄這一片古老的土地,永遠不會!
答案是明確的,但必須有憂患意識。在路遙的作品中,很多人物都是在去留之間奮斗與徘徊,很多人物遭受著人為的苦難與遭賤,而并非大自然的災害所致。人類成了制造災害的中心,我們應該防范人類自己,并不是貧瘠的土地,而每一寸土地,都應該有人來堅守,我們就是堅守黃土地的主人。
路遙每一次寫作,都要回陜北體驗生活,回到陜北他就會有一種滿足感,他就不會感到心慌,他大量的重要作品,幾乎都在陜北寫作。他離不開這塊土地,更離不開那里的父老鄉親。多少年來,他一直就這樣,穿梭于西安和陜北,他一直在上路,一直在途中完成他的創作計劃和城鄉結合部的交匯與糾葛,矛盾與熱戀。用一生的經歷說和城市與鄉村的姻緣,為此,他像一個媒婆,把腿都磨短了,把嘴都說破了,不就是為了讓人與人、心與心之間相互諒解與溝通嗎,不就是讓所有的人都向善嗎,不就是讓所有的鄉下人都過上像城里人一樣快樂而幸福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