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燦爛,逝如秋葉靜美。
我是無意中深入到這個群體的。
在此之前,對這個群體的認識,來源于一些被社會炒得喧囂不止的話題。比如,醫患關系——對于“生命不息,化療不止”的質疑,對于個別醫院“外科賺了錢,就把患者轉到化療科化療,然后再轉到放療科放療,等到這些科室的錢都賺夠了,再把病人扔到中醫科去”的譴責;騙子手段——身患晚期乳腺癌的某著名大學女教師,對“神醫”的“饑餓療法”深信不疑,拿出十多萬救命錢到黃山腳下“尋找最后一線希望”,最終丟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各色“江湖神醫”依舊活躍,各種“治療奇跡”不斷出世;消極傷悲——親人因患癌去世,外人可見的,是這個家庭所有成員工作、生活被完全改變,而生者精神和心靈的特殊創傷,非親歷者無法體會,仿佛任何一個方向都是黑暗;社會慈善——官方的、民間的各種慈善機構,以募捐、贈藥等方式,向亟需社會救助的癌癥病患伸出援手……這些話題,令人五味雜陳。單憑文字或視頻,以此為根據適當“腦補”,存留在我腦海里的,仍是幾個厚重的形容詞而已。
在四周氛圍熏陶下,我也養成一有空就刷微博的習慣,并從一位“公眾女神”那里鏈接到一個陌生微博,博主簡介是“腫瘤君,我同意你住在我的身體里,但說好的,要共存哦!”,旁邊一幅春暖花開的頭像。我不覺心頭一動,滾動鼠標,一不小心就踏進這個真實存在的人群,并從網絡世界一步步走到現實世界。
我看到,“生命”在這個人群里成為關鍵詞,其它一切都無法與此二字相抗衡。形形色色的報道在真實的生命面前那樣蒼白。一人一世界,有的人,他的世界如一只杯子,裝下五色石塊亦為滿,有人可以再滲進一把黃沙,甚或有人說沒有滿,還可以再加點水。這個人群的世界,比常人多的是苦痛掙扎,卻更加入了生命的抗爭、不屈與渴望,頑強如懸崖石縫透出的那一點綠。
一
“晚期卵巢癌和間皮瘤,已化療20次。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詩篇二十三篇。”
“2013年過半。生命堅韌的見證。前三月。大落。疼痛燃燒我。死神試探我。后三月。大起。天父眷顧我。命運垂青我。生命有了裂縫。陽光可以更多的透進來。只要一點點陽光。我可以很燦爛。”
“活著受罪啊,反倒是死了容易,死了就解脫了。可我偏不選容易的路走,我得走那條荊棘小路,我得痛苦的活著,活著才是王道。”
這是一群30歲左右年輕病友的微博自白。與癌魔抗爭,風華正茂卻被侵蝕得傷痕累累的生命,從未因死神追趕而停止她的張力。
在六月的一天,我見到了磊磊,受朋友們所托,給她帶去一點大家的心意。
磊磊出生于1982年。這個有著男孩一般名字的東北女子,纖細嬌小,不足一米六的個頭竟像來自江南水鄉,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兩年前,常年當“驢友”走遍大江南北的她,在一個夜晚突如其來的劇痛中被送去急診,此后幾經輾轉,終于被確診為卵巢癌。歷經3次大手術,切除了20多厘米的巨大腫瘤,失去了卵巢、子宮,失去了做媽媽的資格——“現在只有一對乳房,證明我還是個女人”。
磊磊和丈夫原以為,一個女人,歷經如此的創痛和遺憾,上天就能放過她,讓她帶著生命中的殘缺繼續余下的幸福。接下來的16次化療后,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家人,癌細胞已擴散至盆腔及肝部,治療無效,婉轉地請磊磊出院休養。面對家人的閃爍其詞,磊磊上網比對自己的癥狀,再結合檢查單上高得離譜的腫瘤指標,終于明了自己擴散不治的現實。她不愿認命,在疼痛、腹水、乏力、不能正常進食、失眠的不斷折磨中,頑強求生。
眼前的磊磊,消瘦憔悴的臉上笑顏如花。枯瘦的雙手接過朋友們的心意,連聲道謝。在她站起來的時候,我才看到,那突起如孕婦般的腹部,顯然昭示著這位年輕的女孩已是一個晚期癌癥患者。山城正午,灼熱的陽光穿越陽臺的柵欄照進客廳,沙發對面墻壁上掛著的兩排照片格外耀眼。當年,女孩曾是那樣健康,長發披肩、青春逼人,背著背包,行走于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無邪的笑容恍然不知將會面對的厄運。
磊磊癱坐在沙發上,講述自己曾為一名職場精英的驕傲;訴說自己的夢想,將來要去旅游,去塞班島,去歐洲,到處看看。末了,她告訴我,一定會有奇跡的,一定!眉宇間閃爍著別樣的神采。
在磊磊微博里,經常出現讓粉絲們點“贊”的各種驚喜:一顆顆小小綠豆精細去皮,制作成有著美麗花紋的綠豆糕;一個個噴香撲鼻的金黃蛋撻和雞蛋糕;一束束彩色的手工干花。網友們一次次為這樣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動容感嘆。
兩星期后的一個周末,我再次來到磊磊和丈夫的蝸居看望她。此時,腹水已把這個瘦弱女孩的肚子撐得奇大,見到我,她試圖站起,用力頂住沙發的雙手青筋畢現;普通的止痛藥不能起效,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不斷自額頭沁出;由于遍布腹腔的腫塊,她進食格外困難。在她的面前,放著小半碗稀飯,她吃兩口就必須停下來,撫著脖子強迫自己咽下去,然后隔幾分鐘,舒服點,又拿起勺子吃上兩口。“我要努力吃東西,我要活下去。今天上午的目標,就是把這半碗稀飯像吃藥一樣吃完!”不知不覺,桌上那碗稀飯已慢慢失去熱氣、開始冷卻,可磊磊還一勺一勺堅持進食。
“看,這是上個周末老公帶著我去郊區花木世界的圖片!”磊磊吃力地點開手機屏幕。圖片上是一個牽著小狗、化著淡妝、戴著時尚遮陽帽的漂亮女孩,靈動活潑。“好漂亮!”我情不自禁。“我就下車走了10米而已,很吃力。我不知道我還剩多少天,但我一定要把每一天都過漂亮!”這時,我瞥見,正在廚房熬湯的磊磊丈夫別過頭去,流淚了。這個79年出生的男子,不離不棄陪伴著重病的磊磊,每天早上7點出門上班,晚上7點下班回到家里,一直忙碌到深夜11點,為磊磊準備第二天的飯菜。多少次,萬籟俱靜,聽著廚房隱約傳來的“叮叮當當”聲,磊磊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
骨肉親情是這個不屈生命的永恒寄托。
“昨天中午一個病友的媽媽在微博私信我,她邀請我去她家里玩,說即使我坐著輪椅去,她也會像照顧女兒一樣照顧我。她的女兒,20出頭,很漂亮,以前還經常和我討論怎樣搭配能讓光頭更好看。骨肉瘤,非常疼。這位母親丟下所有的事情專心照顧女兒,卻還是沒能留住她。之后母親就開始用女兒的微博,關注女兒的每一位病友。她話里都是對我的心疼憐惜和對上天的痛恨,我卻在字里行間讀到了她對女兒無法言喻的痛苦思念。聊著聊著,忽覺我不該是那個被心疼的人,她才是。女兒閉上眼睛就走了,留下孤獨的媽媽用全部的余生想她,世上最殘酷的事莫過于此。如果有可能,我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另一半變成她的女兒飛到她的身邊陪著她。”
“想到我的父母,我談笑風生地接受死亡是多么自私。留下遠方的父母一輩子忍受生命的煎熬。爸爸說,只要知道我活著,哪怕只能通通電話,甚至一輩子不能相見,但是,只要知道我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他就吃得下飯、干得動活;媽媽聽說我的肝腎都重度受損,雖然不懂,卻問我,把她的肝腎給我,我就沒事了?如果我走了,無法想象他們是何等的傷心欲絕!我得活著,即使被疼痛折磨著,我也要艱難的活著,為了父母活著;即使全身癱瘓,大小便失禁,沒有尊嚴,也要活著,為了父母活著。只要我有一口氣,哪怕只能躺在他們身邊沖他們笑著,他們,即使勞累,也會安心。我不要他們只能看我的照片來回憶。坦然受死不是勇敢,艱難求生才是英雄!”
二
磊磊所在的這個群體,由天南海北的病友組成,彼此之間甚至連真實姓名也不知曉,卻通過微博這個“自媒體”,緊緊聯系在一起,互相關注、互相鼓勵、互相支持,為生命而堅守,用一雙雙羸弱的手臂,結成與死神對抗、破除命運惡咒的堅壁。
有病友在抗癌路上悲壯地倒下了,其他人紛紛在第一時間送上紅燭,點亮他最后的微博,護送那個堅強的靈魂遠行;有病友查出復發轉移,在微博上發出無奈的嘆息,其他人立刻為他打氣,微博評論幾分鐘就被“加油”二字占據;有病友再次入院,幾天沒有更新微博,于是一條條問候紛至沓來——“你還好嗎?”“快快更新呀,等著你”,直到他回復“我還好,大家放心!”,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在努力。尤其,當病友急需幫助,其他人都會盡己所能、全力支援,在公眾目光注視不到的地方,默默上演一次次的愛心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