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先生向我們說:“做文章,開頭一定要好,起頭起得好,方才能夠抓住讀者的注意力。結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們大家點頭領會。她繼續說道:“中間一定也要好……”還未說出所以然來,我們早已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當我將一篇小說寫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終于搖搖頭撕毀了的時候,我想到先生的話,不由得悲從中來。
寫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寫作不過是發表意見,說話也同樣是發表意見,不見得寫文章就比說話難。古時候,紙張筆墨未經發明,名貴的記錄與訓誨,用漆寫在竹簡上,手續極其累贅麻煩,人們難得有書面發表意見的機會,所以文風方面力求其簡短含蓄,不許有一句廢話。后來呢,有了紙,有了筆,可以一搖而就,廢話就漸漸多了。到了現在,印刷事業發達,寫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鄭重出之。
職業文人病在“自我表現”表現得過度,以至于無病呻吟,普通人則表現得不夠,悶得慌。年紀輕的時候,倒是敢說話,可是沒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會上有了地位,說出話來有相當分量,誰都樂意聽他的,可是正在努力地學做人,一味的唯唯諾諾,出言吐語忌生冷,總揀那爛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紀大了,退休之后,比較不負責任,可以言論自由了,不幸老年人總是嘮叨的居多,聽得人不耐煩,任是入情入理的話,也當做耳邊風。這是人生一大悲劇。
真是缺乏聽眾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揮,誰打呵欠,扣誰的分數——再痛快也沒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唯有請人吃飯,那人家就不能不委屈一點,聽你大展鴻論,推斷世界大戰何時結束,或是追敘你當年可歌可泣的初戀。
西方有這么一句成語:“詩人向他自己說話,被世人偷聽了去。”詩人之寫詩,純粹出于自然,腦子里決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可是我們的學校教育卻極力地警告我們,作文的時候最忌自說自話,時時刻刻都得顧及讀者的反應。這樣究竟較為安全,除非我們確實知道自己是例外的曠世奇才。
要迎合讀者的心理,辦法不外這兩條:一說人家所要說的,二說人家所要聽的。
——節選自張愛玲《論寫作》